随着时间的不断减缓，定格在周边的事物逐渐失去光彩，流失在无尽的虚无之中，而感受到身体飘离空间的他，五感也随之模糊。恍惚之中，他能隐约感觉到置身于一片雾霾。浓烟遮面，吸取着他的力气与思考能力；迷失方向，意识涣散，神经麻木，宛如提线木偶被黑暗笼罩着。
时间持续了许久，求生的希冀让他始终保持着一丝理智，没有完全堕入黑暗。而他的努力也得来了回报：在某一时刻，滚滚浓尘缓缓地被一阵阵无形的强风推散，让他重新获得呼吸的能力；虚无黑暗在一道道炫目的光芒下无所遁形，让他得以重新睁开自己的双眼。身边围绕着许多他曾亲历过、或是在想象中期望能见证和抵达的事物：荆棘、沼泽、雪山、花海。景物在光芒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描绘成一张张独特而靓丽的画面。
时间在快速流逝着，睡梦中的人在清醒前会意识到自己将醒来，并在清醒的那一刻将所梦之事忘却大半。渐渐恢复着的身体机能向他宣告着梦的结束，他渴望回到现实，于是远处的荆棘和泥泞们、强风和鲜花们随着刺鼻厚重的烟尘完全散去时，昏黄温暖的阳光就已将狰狞可怖的阴影们尽数抹削。
挣扎着冲破重重烟雾，意识最终完全恢复清醒。目所能视尚未清晰，波浪般乌黑的长发闪耀着的金光却闪耀着抓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缓缓适应仿佛许久未见的光亮。仅从背影的轮廓，他就知道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在虚拟世界中，他在Alice的陪伴下度过了数日；而她则面朝窗外，身心沉浸在远处的晴空中数个小时，还没有意识到他已悄然苏醒。
明亮的落地窗遮不住火红的夕阳光倾洒，她的脸颊在窗户的镜面和夕阳的映照之中仿佛被打上了腮红，洋溢着青春的靓丽。他尝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伸手去触碰她的背影，生怕她从自己的身边离开，身体却全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的内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他不想再因错误的选择失去珍视的任何事物了。
也许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灵感应，又也许是偶然的动作，她在他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忽然转过身。错愕、释怀、欣喜、激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很多情绪，但没有任何一个词语是能够准确形容的。她完全愣了神，彼此的目光仿佛能嵌入眼眶之中。四目相对，他们几乎想都没想就拥抱在了一起。此时此刻，他仿佛也在拥抱着他的半个世界。
光阴似箭，夕阳的光辉彻底熄灭，夜鹭的鸣叫悄无声息，清凉的微风拂过阳台，互相拥抱的两人不愿分开。房门外，客厅的门锁传来铃声，走廊响起了从远至近、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似乎对房间的结果早有预料。然而，大概是从房门的缝隙中注意到房间内并无光源，来者连忙加快脚步，紧接着是略显沉重的开门声，和房间灯光清脆的开关声。
二人没有及时反应，于是三人面面相觑。来者的眼神更是不知望向何处。
“灯没开，我还以为…，所以来的不是时候？”
两人赶紧做出推开彼此的动作。几秒的沉默后，刚刚苏醒的男人用自己的好奇打破了怀着复杂情绪的三人之间的寂静。
“阿明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在客厅放下手东西就过来了，给你带了点吃的。…永智你的实验室隔音效果是真好。”
放松着用手背敲击墙壁、调侃着永智的阿明，刻意克制着使眼角不自觉噙着泪花、微笑着如释重负的小慧。扶着座椅把手撑着，重新怀着愧疚、欣喜和疑问，永智的眼神停留在了二人的面庞上。
“那么，这次的考验以及总体的实验算是圆满完成了…不过，在感谢你们之前，请满足一下我卑微单纯的好奇心吧。”
小慧保持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而阿明则是微微低头，右手掌心朝上，放在左腰——一副“听你差遣”的模样。
“我就单刀直入了。阿明，虚拟世界中你的复制体，是重新替换过的吧？”
“...还是瞒不住你，我都准备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的。”
“原本已经‘以假乱真’了，我不会在恢复记忆后那么快察觉到。因为在与复制体们分别的时候，那个世界的你评价了现在的你自己，足够说明‘复制体阿明’的记忆并非像其他复制体那样停滞在那天晚上。而且我认为这是现在的你的真实心里话。”
“他是怎么评价的，内容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阿明用手肘撑着墙壁，顿时来了兴趣。
“很难一言概之，在我看来是中性的。而且本就同源，你的内心必然和‘复制体’产生过同样的想法。”
察觉到永智有意隐瞒，阿明不打算刨根问底。
“那好，我可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拭目以待了。”表情从舒展变为为难，阿明解释道，“我替换的原意是，用有着现在记忆的‘我’帮你做出更贴近现实的选择，却限制了Alice那段时间的功能，人为干预了实验的结果…我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
“别这么想，你做的没错，我可以用森喜欢的‘唯结果论’来安慰你。而且第二场考验由我一人独立思考来完成也是个不错的特殊体验。”永智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神看向了一直关怀着自己的小慧。贴心的对话程序，完善的运行能力，独立的‘外来者’，拯救自己的奇迹。“Alice...真是个好名字，临别时我许诺下次去空间里看望‘它’。那么这份杰作的主人能否告诉我，它的真身存放在这片虚拟空间中的哪个坐标呢？”
“好呀。它的名字是‘A’，延伸为Alice很不错，兼得高贵与可爱。预设的坐标和场景，是在一处用草原做副本的冰原湖泊底，而存放身躯的建筑外形是以你喜欢的欧式神殿构造来设计的。我这就拿数据存盘给你看。”提到自己投入了大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心血，小慧抑制不住强烈的分享欲。轻轻扶着永智坐到其中一台电脑旁，涂着粉色美甲、白皙修长的手，准确快速地从电脑桌抽屉里找出存盘，在用于后台检测实验数据的计算机上，放入并从存盘中提取了程序构筑的原稿，动作驾轻就熟。日常起居本就由小慧打理，房间摆设和文件位置了自然然于心，永智并不对这份原稿离自己如此之近却从未发觉的事实感到惊讶。
这是一份设计精良的程序，小慧套用并完善了这个时代较为先进的对话型AI模板后，加入了有关永智的个人信息。通过编程语言的算法格式、特定学习框架的构建和数据库信息的整合等，使程序的总体循环和运行结构相辅相成。其中，最重要的是程序与永智自己的空间模拟程序兼容性非常匹配，几乎是量身定做，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以初学者、普通人的角度，永智清楚知道编程经验不到三年的小慧所付出的心血，难掩心中的激动和感叹。
小慧饶有兴致地详细介绍着各个模块和机能的设计与应用，而他仔细听着，没有以专家的角度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评判着每处需要改进的漏洞和超出他预料的优点。
“这就是程序的主要特征啦。怎么样，肯定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吧？或者有一点点优点需要保持？”
望着小慧充满期待的表情，永智有意思考起了Alice的整体配置，观察起Alice虚拟身躯存放器的外观设计。“这个存放器的外观我有些在意。真的是存放Alice身躯的冷藏库吗，怎么大小这么像冰箱或者棺材？”
“…原来你更在意这个？” 小慧知道永智在以独特的方式逗她开心，白了一眼。
“不可以吗？因为是很有你个人风格的设计嘛。”
“只需要容纳一个成年人身躯的存放处，太空旷显得不美观。”
“想的很周到嘛，那Alice的人格形象也在你的考虑范畴吧？”
“是的，按理来说，它会逐步根据宿主的脑内和心理活动来描绘自己的形象，所以我没有预设模样、性格，甚至连性别都没有设定过，它会渐渐模拟出宿主内心所期望的状态。”
“可惜这次我没能在虚拟世界中见到Alice本人，如若能亲眼见证这份勾勒宿主内心画像的能力的话…得当的广泛应用能满足不少人的幻想，细节也有加以应用和改良的地方。”
“真的吗？没有故意逗我开心吧？”小慧知道永智是认同了自己，雀跃地轻轻眨了一下一只眼睛，简单而带有小魅力的动作足以让永智心跳加速。
“唯有有关专业的知识，你可以信得过我。之后的规划和详细跟进…以往都是你来辅助我的工作，这回就轮到我做你的助手了吧？”对这份完成度较高的作品，永智带着意料之外的欣然，也怀着部分难以释怀的内疚。
“大设计师居然愿意‘屈尊’当我的小助手吗？不过就我为你所做的其他事情来说，这次我就毫不客气的同意啦。”
“其他事情？”永智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阿明，阿明微笑着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后颈示意着。永智轻轻扭头，通过这个动作才感觉到麻药散去后的酸痛。“…啊，后颈的酸麻，由重至缓的头痛症状…外科手术？嗯，小慧你算是重拾旧业了？
“时隔两年多了。其实我和阿明早就预想过最坏的情况，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所以麻醉、手术刀和针线之类的我一直都是随身携带的，也提前演练过外科手术的步骤。你放心，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影响思考能力，所以没做全麻。”
小慧拍拍他的后背。
了解到阿明和小慧设想过如此精心的应对手段，他再次庆幸没有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选择留在那片虚假的世界里，至少现在不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他发自肺腑地说着，
“…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一直为了我好，但我没想过做到这种地步…所以我要感谢地不仅是因为你们把我从绝路上救了回来，还有你们长久以来的陪伴。”
小慧和阿明都有些惊讶，不善表达的永智直白又郑重地诉说着激动的心情和感谢的喜悦。察觉小慧有些不知所措，阿明忙调侃起来。
“怎么了，这么激动？直白的不像你。真要感谢的话，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们呢？”
阿明轻轻扶着永智的右肩，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当然是…‘随叫随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们就是希望我走出封闭自我内心的沟壑。我相信现在的我已经能直面挫折了。”
“你这么说，我们的努总算是没有白费。正好，调查阶段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需要详细商量一下后续的计划。”
“有进展了？和白…和贝姐有关吗？”小慧和永智都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而小慧的惊讶程度更甚。阿明微笑着轻轻点头。
“那我得抓紧把浪费的时间都重新找回来，现在就去医院汇报这次实验的成果，完成阶段性的目标吧。”永智猛地想站起来，忘记双腿支撑不起自己的重量，差点失去平衡。
“你以为还是在空间里呀？我今晚待在你身边，你就好好休息吧，明早上班的时候我推你过去。”小慧搀扶着永智，小心地坐回去。
“听小慧的吧，不用勉强自己。我约了森，森还不知道我来看你，而且他需要点时间过来，所以定在明早最好。然后等你汇报开完会，我们就时隔多日地小聚一下再作商量。”阿明提前做好了可靠的规划。
“好吧，拜托你们了。”永智苦笑着，抬头发现了阿明锐利而关怀着自己的眼神。
阿明意味深长地也盯着永智愧疚但深邃的眼睛，“你可以一如既往地选择相信我，相信我们。”
永智没有勇气继续与这双眼睛对视，将目光移开。“…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好。寒暄先到这里，正事我们明天再细说吧，明天见咯。”
阿明转身挥挥右手，把门关上后离开了。小慧开始一丝不苟地整理起实验的数据、收拾起实验的器材，为明天的汇报做好数据记录，房间恢复了往日的沉寂。永智也不准备再浪费一分一秒，开始详细研究小慧的AI程序步骤和算法时，忽然回想起一件关于Alice的事情，是Alice名字的姓名来源。
“慧，还有个问题呢。”
“怎么啦？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嘛？”
“这套精心设计的程序型号，为什么要简单地命名为‘A’？不可能是这么精良完善的程序还只是第一版吧？而且，我可不记得小慧你有过用字母命名的习惯哦。”
如果真是按版本迭代的方式命名，恐怕二十六个字母翻好几倍都不够，小慧心里想。
“的确不是。你可以朝你熟悉的、和字母有关的方向推测。”
“是某种事件？某个代号？还是某个单词的首字母？”
“嗯...算是单词的首字母吧，我认为和虚拟空间本身的意境有关。至于更准确的答案嘛…”
不远处客厅墙角的书架上，一本满有过翻阅痕迹的书从书架最高处掉在了地上，声响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那本书是永智受到阿明的影响后、开始阅读文学书籍以来，最喜欢的作家的一本短篇诗选集。全名是《爱伦坡短篇诗集》，由美国浪漫主义时期作家爱伦坡（Allan Poe）所著。书本里夹着一条蒙上薄薄灰尘的书签，书签所在的那一页被拂过阳台的清风吹开，书页里赫然呈现着一篇叫梦中梦（A Dream Within A Dream）的抒情诗：
眉间给予一吻，
在此告别时分，
话语向你承认—
你没有错，
我这一生已然是一场梦境，
若希望已悄然流逝，
在夜晚，抑或白昼；
如幻象，抑如虚无，
能否因而弥补失去？
我们所见或所感，
不过是一场梦中梦。
我站在咆哮的大海边，
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海岸。
一粒粒金黄的沙子，
我紧握在手中—
多么稀少！可它们依然溜走，
从我的指尖滑向大海深处，
而我哭泣——我哭诉；
噢，上帝！我难道不能，
更紧地抓握住一捧沙？
噢，上帝！我难道无法，
从冷酷的海浪中装一粒沙？
我们所见或所感，
难道只是一场梦中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