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后,浑身的不适令青年顿感局促不安。为了防止脱落而勒紧的护臂护腿此时累赘地显得很不自由,闷热的靴子让双脚倍感难受,四周没有能用作枕头的东西,身下的石子也有些硌肉。
但果然都无所谓了——几次尝试起身无果,青年于是想到。毕竟他真的有些累了,需要马上休息一下。好在他就躺在一个宛如摇篮般安详的地方。倾斜的草甸铺成了天然大床,满目的碧空如洗放飞了思想,还有暖洋洋的微风唱着轻柔的安眠曲。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难得的闲暇。在这方仅存的净土上,没有警笛,没有战吼,只有不属于任何人的大自然与他作伴,哄他入睡。
可惜这一觉并不安稳。他睡得很浅,还做了模糊的梦。
他梦到头戴斗笠的女性抱着尚是婴儿的自己,俯视的目光里满是读不懂的温柔。他梦到少女从背后拥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时不时害羞地翻弄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他梦到和酩酊大醉的少年勾肩搭背,人仰马翻地跌进小溪里,高谈阔论自己的酒量无人能出其右。
「……空……空——」
稚嫩的呼喊声将青年从梦乡唤回现实。随着感官的恢复,他感到眼角传来熟悉而久违的酸楚。
「璃响……?」
睁开眼时,他整个视界都被青色的身影霸占了。对这种状况再熟悉不过的青年,只是撩开了垂到自己鼻尖的那几缕绿松石色的发梢,以防自己痒得禁不住打喷嚏。
身影的主人是一位娇小的女孩儿。此时,她正用双手和膝盖撑住玲珑的身体,像只猫一样伏在青年身上,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后者。她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眨的眼睑调皮地上下微扇,宝石般的海绿色的双瞳也随之忽隐忽现。她双唇微启,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仿佛在考虑着什么她这个年龄原本不必考虑的事;似乎直到方才为止,她都一直在用那奇怪的姿势观察青年的睡颜。
看着四脚着地撑在自己上方的少女,青年哭笑不得地说道:
「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睡觉时趴到我身上来。」
只是,面对这番揶揄,本该「噗通」一下偎到青年怀里肆意撒娇的少女却一反常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从那微微扬起的眉间里,青年很快读出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璃响,怎么了?」
「空,刚刚哭了。表情也,很悲伤。」
听到这有些出乎意料的回答,青年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指间传来的触感湿漉漉的,像打了霜的叶子。
品尝了一下脑海中逐渐晕开的苦涩余味,怨言从青年嘴中溜了出来:
「……啊啊,真是不让人睡个好觉。」
「璃响,吵到空了?」
「不,没有……谢谢。确实是个不怎么好的梦。」
「嘿嘿,那就好。」
如果说青年直到方才还对梦的内容耿耿于怀,那么,如今看到少女的笑靥,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少女从青年身上让开,但后者一时不想坐起身,便以一种变扭的方式躺在地上环视四周。
「她们呢?」
「大家都说让空安心睡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那还真够稀奇。」
放在平时,自己早就不得安宁了——这么想着,青年继而打算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享受这难得的休憩。虽然丝毫不想费力挪动身体,但为了挽救快要落枕的脖子,他只得一脸不情愿地铆劲将双手交叉垫到后脑下。见此,一旁的少女像总算逮到了机会般迫不及待地唤道:
「空、空。」
「嗯?」
「这里。」
少女坐在草地上兴致勃勃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圣阳经常给空做的那个,膝……对,膝枕。璃响做给空。」
「哈?这是演的哪一出?」
「所以说,璃响的膝枕。」
「不,我的意思是,谁又给你出什么馊主意了?上次冥月那瓶糟糕的药可把我折腾坏了。」
「这次不是。」
「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
「嗯,不会。」
「……果然还是算了,总感觉有点难为情。」
「空,躺过来。快点。」
执拗的目光发出无言的声明:没得商量。深知自己终究是拗不过她的,青年叹了口气,顺从地将脑袋枕到少女光滑白皙的腿上。
「怎么样?」
「嗯……和圣阳的比起来差强人意。尤其是柔软度方面。」
「呣呣……璃响,以后会成长的,到时不比圣阳差!」
「是是,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嗯!空洗干净脖子等着就好了!」
「给我等下,那句话不是那么用的。不要总是照搬焱萝那些危险的发言,还是说你也像她似的盘算着有朝一日把我砍了么?」
苦笑着吐槽了少女脱线的话语后,似是察觉到周围反常的清净,青年疑惑道:
「话说回来,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空指什么?」
「不,你想啊,放在平时可比现在要吵闹多了。焱萝准定会跑来找我练武,雷姬和冥月八成会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拌嘴吧?圣阳的话会保护过度地缠着我嘘寒问暖,也就青岚和雪彻相对安静一些,至于你,大概会用飞扑之类更加不得了的方式叫我起来。」
「因为空,看上去真的累坏了,大家才不想打扰空休息吧。」
「喂喂,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体贴了?」
「璃响也,想让空静一静。」
「这话从平时最闹腾的你嘴里说出来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讪笑着发出调侃,青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平时一样无忧无虑,但素来会为此嗔怪一番的少女此时却回以认真的注视。他很快意识到凭自己那拙劣的演技是瞒不住她什么心事的,悠闲的表情便添上了几分无奈。
「发生什么了,空?」
「嘛,就是那个……和白骑士闹了点变扭。」
继续装傻也无济于事,青年索性向少女全盘托出。
「与『傲慢』的战斗,我不想把他们也卷进来。但是一想到以白骑士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一个人对上那家伙,就临场做戏地扮了个黑脸。不过,肯定早就被她识破了吧。」
「毕竟空不会撒谎呢。」
「明明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却和大家闹了个不欢而散。一人跑出来时,身体就感觉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着一样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所谓的『身心俱疲』吧?然后,想着终于能休息一下了,结果非但没睡成什么好觉,还让你看见了丢人的一面。真是多灾多难……」
「璃响不讨厌哦?因为,这样璃响就能安慰空了。」
「哎……真希望自己能学学你那乐天的思维方式。」
「嘿嘿。」
「没在夸奖你。」
少女调皮地微笑着,有样学样地抚摸起青年的头·,嘴里还不忘柔声念叨「乖,乖,没事的」之类的轻语。那笨拙却意外有效的安抚让青年感觉脑袋一空,瞳孔也在随之而来的一股莫大的安心感中渐渐涣散。虚无的视界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这才有些不舍地从那种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醒转过来。
「而且,空的说法不对。」
「你是说?」
「不是『一个人』,而是和璃响,还有大家一起才对。我们是空的序守。」
两人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天空一直都是那么得高远,不染俗尘,不问世事。青年多想躲进其中的某个角落里,一个无论什么痛苦和不幸都无法找到的藏身之处。这样,他就能像一直期盼的那样,获得平淡无奇的安宁。
但真正的安宁永远都只能由自己一手创造。青年比谁都明白那个道理。
所以,在那片苍穹之下等待着自己的战争,他是非去不可的。
那恐怕是一场凶多吉少的战斗。所幸,也是最后的战斗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往昔的物事却历历在目,一切都恍如昨日。每每翻看自己残缺破烂的记忆,青年时常会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马上,就能结束了。」
「嗯。」
回答青年梦呓般的自言自语的,是少女轻不可闻的鼻音。
「呐,璃响。只要消灭了七原罪,终结这场战争,我们就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了吧?」
「嗯。」
「再也不用看着无辜的人被杀害,也不用担心重要的事物被夺走了吧?」
「嗯。」
「到时,我们就可以休息了吧?」
「嗯。」
仿佛不想触痛青年内心深处的伤痕,少女只用那表示赞同的简短的一个音节,轻轻地、小心地回应他的疑问。她缓缓摩挲他的黑发,不着痕迹地拨走夹挂在上面的草芥。
「真好。」
青年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成败与否,明天,一切都将结束——直到少女肯定自己的疑惑之前,他一直对此事没有什么实感。
而今,青年放下了所有的牵挂,沉积在他内心的五味陈杂最终化为一句短短的谢言:
「璃响,至今为止,谢谢你。」
「是璃响道谢才对。」
少女颔首笑道。
「空,给了璃响名字,让璃响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今后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和空在一起吗?」
「璃响……」
不知为何,青年竟一时语塞。
少女经常会向自己提起那个约定,平时的他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给出肯定的回答,引得前者兴高采烈地抱上来。
但现在,面对少女的问题,青年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纵使他曾从无数的惨烈战斗中伤痕累累地归来,这次,唯独这次,他无法许下那个诺言。
他在身为吟游诗人的歌谣里那个所向披靡的「剑圣」的同时,也只是个降生世间不过二十载的凡人。他比谁都渴望平静的生活,所以比谁都更加拼命地去争取,只是如此而已。所以,当一切的一切全部积压到他的肩上,乃至世界最大的恶都将与他为敌时,纵使他未曾察觉,他也已然摇摇欲坠。
青年还是失去了直视少女那双澄澈的青色眸子的勇气。
「璃响,万一明天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和大家——」
「——不要。」
「诶?」
「啪」地,少女用双手按住青年的双颊,将他刚刚错开的目光扭了回来。
「璃响和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永远在一起。空和璃响约好的。」
青年呆呆地看向少女的双瞳。那如镜子般赤诚的眸子里反射着的,是一个嘟着嘴,看上去窝囊好笑的人类男性。
「空刚才,肯定又在想着一个人逞强了。」
「瞒不过你啊……」
既是为了躲避少女的谛视,也是为了躲避她眼中倒映着的那个不争气的自己,青年认栽地合上眼,用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坦言道:
「说真的,璃响,我很害怕。」
「嗯……璃响知道的。」
「我怕明天会输。」
「没关系,空不会输的。」
「我怕自己保护不了那些无辜的人。」
「空,一直都好好地保护住了,不是吗?」
「我怕人们会因此责怪我。」
「那样的话,璃响会原谅空。」
「我……我不知道——」
「空。」
少女的轻唤打断了青年的妄自菲薄。她弯下身,用双臂环绕住他的下颏,仿佛在拥抱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青年闭上了眼,顺势感受少女近在咫尺的心跳。即便他不清楚那个动作的全部含义,即便两人再未交换更多的言语,但在少女将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起,不可思议地,他什么也不害怕了。
或许,那片天空里最宁静的藏身之处,也莫过于此情此景,他想。
倏然,睡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青年的意识。只是,为了向少女坦露心中那个非说不可的事,他强忍住酣然入梦的冲动,迷迷糊糊地呢喃道:
「璃响……我矫正一下……刚才的话……」
「嗯。」
「膝枕……超棒的……」
「……嘻嘻。」
少女天真无邪地笑了。在她目光中荡漾着的那种依恋和宠溺共存的情感,温暖得几乎化为实质。
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羁绊,或许一言难尽。
少女伏到青年耳边,温柔地将细语送入他的耳中。
「没事的。不管是哪儿,璃响都会和空一起去。不管那里,有多么远,璃响都会找到空。」
少女的声音透着小孩子的稚拙,却好像能说服所有的生灵。青年觉得,她的耳语让整个世界为之噤声了。
「璃响,不会让空一个人的。所以……」
朦胧间,青年没能听全少女的话。
这一次,他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