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厮杀声渐渐远去,大地上的景象也缩略成一张逼真的地图。踏着灵子构成的无形台阶,青年向着传说中灵魂消散之地的天空彼端,一步步地登梯而上。
一路走来,他环顾四周,远眺他或曾造访的每一处风景,就像将死之人在弥留之际再次审视自己喜爱的事物。直到连飞鸟也敬而远之的万米高空,身下的景象已然变得模糊难见,他这才不再眷恋,遥望前方,驻足等待。
几息后,眼前的天空上演了匪夷所思的一幕:晚钟的钟鸣突兀地敲响,百米外的云端上,一道庞然大物的浮雕巨门如蜃楼般凭空浮现。那足有一座小山高的存在不仅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雕刻在其两侧的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万千鬼怪,亦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当那仿佛通向地狱的巨门缓缓打开,露出其中暗金色的一片混沌时,一个人类男子自其中踏出。他相貌英隽,身着黑金华袍,冷峻的眉宇间透露着抗拒一切的敌意,仿佛与之对视都是在自取灭亡。
见到预料之中的那个身影,青年不失谨慎地讽刺道:
「喜欢俯视他人的习惯还真是一如往常啊,『傲慢』。」
「剑圣……事到如今,汝仍要阻扰吾么?」
男子的话语中听不出感情。或者说,在他眼里,这现世的一切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
「为何?」
「我不能放任你扩大战火。」
「虚妄。人类也罢,魔族也罢,无不渴望排除异己,在尔等这丑恶而卑微的渴望下,吾降临于此。吾为净化现世带来战争,汝却要反抗这意志?」
「不巧的是,我不喜欢战争。」
「那么,笃信虚伪脆弱的和平,互相仇视,互相掠夺,互相残杀,就是汝的愿望?」
「不。我只是单纯地相信,即使存在芥蒂,人类和魔族也不应再为这场战争付出生命。」
「荒谬、无知、毫无根据的诡辩。汝终究只是个残缺不全的凡人。姓名、身世,就连汝所声张的那可笑的信念,汝都已忘却来自于何人。无从理解这世界的真相的汝,又谈何守护?」
「那又怎么了?」
青年断然否定了男子的质疑。
「世界的真相什么的,我的确不懂。但守护的理由,我有。我承诺过一定会终结这场战争,所以我会守护到底。不管在你口中,它再怎么不堪,再怎么没有意义。」
「……罢了。」
男子蹙眉叹气。他挥手为令,身后的巨门便再次打开。而后,自门内那深不见底的暗金的混沌里,无穷的黑雾喷薄而出,将他的身影吞没于虚无。
「僭越,愚昧,麻木,汝之罪孽,以死偿还便是。」
待黑雾散去,男子的姿态已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他的头上生出羚角,背后长出蜥尾,两手变为龙爪,双足化作鹿蹄,原本英俊的人类面孔上亦有半边爬满了狰狞蠕动的黑色纹路,显得妖异而不详。但最为异样的体征还是他身后那六片长短不一、左右对称的漆黑巨翼。它们不如鸟儿那般翕张,亦没有羽毛,只是单纯地以近似羽翼的形状存在于那里,灵子构成的无光黑暗在其上纠缠流转,如张牙舞爪的妖魔般伸张着某种未知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违逆万物之理的躯体,象征着对世界的亵渎与蔑视。那便是青年最后的敌人——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傲慢』。」
这段注定不会产生理解的对话就此终结。青年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我会阻止你。」
「蜉蝣撼树。」
语言的对峙在弹指之间打破,轻描淡写而命中注定,这场决战开始了。
青年先发制人,他抽出别在腰部左侧的镂金细剑,有如穿空的闪光般发起疾风迅雷的突袭。对此,「傲慢」虽不动声色,但在他身后的巨门内,污浊的暗金色光芒赫然分化出无数的箭矢离弦迎击。
青年的脚步并未因此迟滞。他用惊人的速度敏捷地闪躲着袭来的箭矢,再以突刺击落那些无法规避的攻击。化解了全部的攻击后,他收回镂金细剑,以右手拔出悬于腰部左侧的黑身赤刃的太刀,摆出双手持握的架势。下一刻,他踏空前冲,跨过没有阻碍的最后一段距离欺进至「傲慢」身前,将剑高举过头,垂直挥下朴实无华的丨字竖斩。那流火的刀刃将大量的灵子化为烈焰,带着能将大地化为焦土的高温,一道狭长笔直的深红之燹撕破了天幕,将高空的严寒都一扫无遗。
面对那足以开山分海的凌厉斩击,「傲慢」却无动于衷,因为漆黑的六翼早已合拢着包裹了他的周身,其构成的防护随即将那铄石流金的一劈牢牢接下。
两股巨大的力量当空相撞,震出黑红相间的环状波纹。那斩击曾是青年无往而不利的剑技,如今却未能撼动「傲慢」分毫。
「阻止吾?凭汝这疲软的剑?」
「话别说太早啊。」
见最初的攻击没有成效,青年将太刀收回,顺手持架一旁打刀的绀色刀鞘,在贴身距离下拔刀横斩。以斩击划出的半圆轨迹为起点,冰结的三里巨浪在其后方激荡而起,极寒使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形成一大片扇状的雾霭。千锤百炼的技艺让他在须臾之间完成了这记居合斩的全部动作,其速度之快,以常人的肉眼恐怕只能看到雪白刀背回鞘的短短一瞬。
青年退至白雾外侧,刀上传来的感触告诉他这一击也收效甚微。他警惕地将双手停在可随时拔剑迎击的位置,用有节律的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凝神观察对方的动向。
天空的战场一时陷入沉寂。打破了这沉寂的,是从雾霭中心吹来的一句话语。
「陨落吧。」
「傲慢」的声音如空谷回声般响彻青年的耳边,其附着的大量灵子让这短促的言语几乎直抵灵魂,霎时,死亡的预兆袭上他的心头。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抽出背后那把剑镡为盾牌形状的纯白大剑,起剑防御。
嗡!
浓稠得形成实质的暗金光束如天雷般自上而下地扫过青年所处的位置。那道赶在攻击到来前勉强成形的屏障应声破碎,青年亦被随之而来的巨力向下击飞。在他的意识得以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便已经掠过了天空与地面之间的万米距离,狠狠地撞上了一座光秃的岩山。
强烈的震荡让青年眼前一白,紧随其后的呕吐感则迫使他咳出了一大口血。他的身体被嵌在了落石和碎岩里,他想从中挣脱,却没能成功,因为身体根本用不上力。毕竟,就算手中的大剑用灵子为他施加了最大限度的防护,人类也依旧不能在如此冲击下安然无恙。他受到了不容乐观的伤势:浑身上下的骨折不计其数,左臂和左腿变得不听使唤,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部,腹部的脏器则被震得近乎错位,加之足以导致休克的痛楚,他光是保持呼吸就必须竭尽全力,最坏的情况下,他脆弱的生命可能在下一刻便会走至尽头。
在不远的森林中,击落了青年的暗金光束去势不减地扫过地面,所至之处的土壤和岩层无声地蒸发,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地形也因此多出了一道深谷。
究竟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篡改大地本来的样貌?如此看来,青年作为一介人类,能在受到其直击之后存活就已是奇迹。
那种绝非现世的生灵能够引发的、堪比星球初开天地创造般的现象,只因「傲慢」的一句话语就被重现。而事实就是,青年此时此刻正面对的,就是掌握着那种力量的敌人。可一介凡人又怎能与之匹敌呢?对此他其实再清楚不过。所以,比起试图阻止那种夸张的对手,他明明还有一个更加实际的选择。
「汝终究只是个残缺不全的凡人。姓名、身世,就连汝所声张的那可笑的信念,汝都已忘却来自于何人。无从理解这世界的真相的汝,又谈何守护?」
一时间,「傲慢」的话语闪过他的脑海,企图将他诱导向「放弃」这一选项。
然而——
不行。
不能就这样倒下。
——哪怕身体动弹不得、剧痛不止,青年也依旧没有丧失一丝战意。
正如「傲慢」所说,他忘却了,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自己的过往,忘却了给予自己那个信念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终结战争」这一执念已经真真切切地刻在了他灵魂的深处,无时无刻驱使他斩然挥动剑刃,守护他身后的世界。
所以,哪怕粉身碎骨,他也不允许自己后退半步。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坚持,被他负于背后的第二把剑——木制的、缠绕着根须和藤蔓的、没有锋刃和剑尖的奇异的长剑,开始聚集起空气中的灵子,一颗渺小的种子很快随之成型了。它就地播种在岩石里,然后,仿佛超越了生命的极限,一株幼苗在短短的几秒内破岩而出,它压缩了百年的生长周期,眨眼间长成参天大树。那巨树顶开了青年身上的碎石,解放了他被压迫的呼吸,树杈上的一朵花苞也在顷刻间盛放。初开的花俯首将一颗晶莹的露珠滴落在青年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不可思议地,他的伤口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结痂、恢复,到最后连断骨和出血的内脏都一并痊愈。
向引发了此等奇观的木剑暗自道谢,青年忍着余痛站起身,重新摆好迎敌的架势。
雕刻着魑魅魍魉的大门在不远的前方再次出现、打开,「傲慢」从中缓步而出,面不改色地向青年发出质问:
「只有这点程度吗,剑圣?」
「那些大话,留在把我干掉之后——」
话语未完,青年的身影就如烟般挥散一空。当他再次出现时,他已于不知不觉中侵入到「傲慢」的身后。他扬起右手反握着的那把刻有深紫剑铭的墨色匕首,向着毫无防备的对方的脖颈发出致命的一刺。
「——说给你自己听就好了!」
「虫篆之技。」
黑色的翅膀如同具有生命一般挡在了青年的剑路上,巨门中的混沌紧随其后地爆散出光的箭矢,不容分说地发动齐射。无处闪躲的青年随即被铺天盖地的光芒击中,只是,他本应就此死亡的躯体却当即化为烟尘,转而出现在其他的方位。这次,他刺向了「傲慢」的心窝。攻击被再度挡下时,他一击即离,遁入无形,伺机寻找下一秒的切入口。
这之后,青年的身体无数次地被箭矢的骤雨贯穿,但他被贯穿的身体无一例外地化作一团雾气消散。他的真身会鬼魅地浮现在「傲慢」的盲区,想方设法地绕过对方的防御,只为将利刃刺入要害。
在重复这种交锋的过程中,两人的战场再次拉升至天空。渐渐地,虽然青年忽隐忽现的灵巧身法让他回避了全部的攻击,但愈发密集的箭矢也还是将他逼退到了短兵器无法发挥作用的距离。
然而,就在青年打算先重整旗鼓,思考出攻破那道防御的方法时,他的思绪在想出对策前便被「傲慢」打断了。
「……无趣,真是无趣,无趣至极。吾本以为汝能带来些许意外之喜,如今看来,那只是吾的空想。汝那幼稚可笑的信念也好,汝那难成大器的剑斩也罢,全都令吾大失所望。」
展开右手的动作仿佛是某种最终号令,存在于「傲慢」身后的门中的混沌随着他的动作停止了蠕动。暗金色的光芒开始一齐汇聚,它们集拢、扩张,直至形成一支几千倍于本体的巨硕手臂。
「倾尽汝之一切,剑圣。挣扎,抵抗,然后战胜吾。不然,就和汝那悲哀而残破的理想一同葬身于此吧。」
「傲慢」向后伸手握拳,那暗金的手臂则效仿了他的动作,只不过相较于握住了空气的前者的右手,它从门中握住了某个同样硕大的物体。
那是一把刀的握柄,随着「傲慢」向外抽出的动作,还在不断展露其后面的刀身。光从初露峥嵘的一小部分的宽度来看,青年就毫不怀疑它巨大到能横贯整个黎明走廊,甚至将其一分为二。
原来如此,这就是全力吗?
看着那从门中被缓缓抽出的、遮天蔽日的暗金色刀身,青年暗自苦笑。
他知道那非比寻常的巨物是什么。那是打破了现世之理的武器,是以现世的凡物绝对无法触及的,只为破坏而存在的一种概念。那样的东西,绝不是他一介人类能轻易拦下的。
归根结底,不管是「傲慢」的六翼所构成的防护,还是他驱使的那些暗金色的混沌光芒,其存在的根源都来自他对万物的轻蔑。他那立于万物之上的扭曲信念,使灵子化作了只为忤逆这个世界的形态。他的灵力能够抗拒所有现世之物入侵,是凡人无法打破的绝对之盾。不管是多么锋利的剑,多么炙热的高温,多么刺骨的严寒,都无法伤之分毫。反之,他的灵力会否认万物的存在,将一切防御从根源上瓦解。因此,在那种纯粹的破坏面前,再坚固的盾牌也形同虚设。
战斗开始寥寥数分,「傲慢」就不留余地展现了他令人绝望的全部实力——青年的确料想到了这种情况。如今,或者说至始至终,抗争的手段,他有,也只有一个。
他于是带着复杂的心情念出了「她」的名字:
「璃响。」
胸前的项链化为琉璃的剑柄出现在青年手中。它发出音叉般的悦耳微鸣,毫不犹豫地回应了青年愧意的话语。
「啊,我知道的。『无论何时都在一起』,对吧?」
虽然料到「她」会同意,在亲耳听到「她」的回答后,青年这才真正地摒除了顾虑。
「那就……陪我到最后吧。」
不再犹豫,青年双手握剑,将其高举至头顶。他屏息凝神,向世界默默呼唤。
万物响应了他的意志,顿时间,江河湖海,花草树木,霜露霞霓,无穷无尽的灵子,源源不断,连绵不绝地奔向他手中的剑,仿佛现世的生灵都给予他各自的允诺。
最终,琉璃的剑柄上,睡莲之花盛开了,光辉的集束从花蕊处冲天而起,构成了一道不知延伸向何处的耀眼的群青色剑身。
那一刻,「世界」被重现了。
火树银花下生灵们载歌载舞,平川旷野上是飞禽走兽的洪流。重峦叠嶂,有春生夏长,有秋收冬藏;海纳百川,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白云苍狗,风花雪月乃至芸芸众生——在那由灵子铸就的不可思议的剑刃上,几乎保罗着现世的森罗万象。
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能接下的话就尽管试试看吧,原初之罪。
不知是不是青年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傲慢」那万年不变的面容上,竟露出了笑。
迎着对方毁天灭地的一刀,青年将那缠绕着万灵的剑同时挥落,斩下他最后、最强的一击。
那亦是打破了现世之理的剑,但是,与「傲慢」蔑视苍生的覆灭正相反,它承载着万物的重量。
当两股超越常理的事物相撞,两者交战的天空顷刻便被一股不明的力量笼罩了。一秒的死寂后,浩瀚的能量以缭乱的形式喷涌而出,开始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先是云朵被吹散无踪,下方的大地随后亦被轰击得飞沙走石、山崩地裂。在冲突的中心处,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发生了——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它遮天蔽日,吞吐着无尽的肆虐能量,摧枯拉朽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
那是或许连神都只能望而兴叹的事物,是现世之理被彻底扭曲的结果,是将波及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的、人力所不及的现象——那是一种绝对的毁灭。
面对那快速逼近的混沌,青年知道一旦被卷入其中,不管是什么存在,哪怕是那个「傲慢」,也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他担忧地看向了身后,恍然发觉世界依旧美丽——这次,他确实地守护住了。
青年如释重负,任凭燃烧殆尽的身体向下坠去,疲惫的微笑里带着歉意和快慰,宛如吐尽了丝的春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