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缀的别居坐落于一座低山,山名天玑,位处海拔二百米左右的半山腰。透过庭院的树荫, 阔洋的海平线,还有那座都市国家——珑夜的街景都能尽收眼底。
山风吹进襟领间的缝隙,捎来夏日里罕有的一丝凉意。青枝绿叶间的虫鸣鸟啼,虽不甚了解,却也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纵使身处如此幽闲之地,青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呆坐在缘侧上,两眼发直地望着远方。
乓——
声音来自一种名为「惊鹿」的水器。架一空竹筒,下搭一石钵,再引一眼山泉,使流水源源不断地注入上斜的竹筒,待水满了,竹筒便会翻倒,敲击在石钵上奏出清脆的响声,水流出后又翘起接水,周而复始。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懂得这种知识,青年也不知道。兴许答案藏在他缺失的那些记忆里,若是如此,他就更加无法追溯了。
青年枕着手向后躺去,阖眼追忆往事。惊鹿惊不走驾轻就熟的鸟雀,大概也惊不醒他的思绪。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身世,因为他的记忆是从四年前开始的。记忆的开头,他孤身一人站在灵术呼啸的战场上,空无一物的双手保持着捧起某样东西的姿势。鼻头酸酸的,但他隐约知道不能哭出来,就扇了自己一巴掌,重新回到了战斗里。他记得自己当年十六岁,却记不起这十六年里的一朝一夕。
消失的十六年只留给了他一样东西。那是他仅剩的愿望,也是他战斗的理由——
终结战争。
一个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一个不得不履行的约定。
青年将之后的人生都奉献给了那个执念。他走南闯北,时刻游走在对魔战争的最前线,参与过不计其数的大小战役,所到之处皆留下赫赫战功,「六杰」的「剑圣」便诞生了。那时,似乎无处不流传着这样一段逸闻:其于敌阵身先士卒,其操使无挡之剑术,其技艺之精湛、实力之强大,令万般罪恶避其锋芒,驱使七德圣器者,无名之人,其为「剑圣」。
讽刺的是,身为「剑圣」本人,他从未想起自己赖以为战的剑术师从何人,更叫不出哪怕一招一式的名称。
到最后,青年总算得以斩断一切战祸的来源,而今他唯一的执念也已然达成。结果等待他的是什么?
想到这儿,青年不由一嗤。
不是在那场决战中一死了之,也不是与同伴分享胜利的美酒,而是被不明不白地扔到了一千年之后。
对于此事,青年到现在也没什么实感,但这反而更让他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何况眼前那座本不应存在的城市比什么都更具说服力。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总是出其不意,让他啼笑皆非。世事难料,他知道自己必须试着接受事实了,可以的话,还要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话虽如此,青年对此实在一筹莫展。
对于只拥有着四年记忆的他而言,一千年的时光实在太长,长到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意味。
就连曾经仅有的存在意义,如今也被告知大事完毕。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年代里生活下去呢?
乓——
惊鹿之声捎来了星缀离开前的话语:
「这是个和平的时代,就算汝不再背负一切,不再奔赴战场以命相搏,也不会有人因此遭受战争的痛苦——汝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啊,剑圣。如果迷茫无措,就试着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活下去吧,那也未尝不可。」
或许她说的没错,青年想到。
推开的竹门打断了青年纠结的思绪。他闻声坐起身,透过松柏的枝杈看向飞石小径的另一端。
两位少女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庭院。黑发黑瞳、个子高一点的那位率先注意到了青年,便快步走到了缘侧前。
「您醒了,剑士先生。身体不碍事吗?」
「嗯。托你的福。」
「太好了。」
少女安心地舒了口气。感受到对方诚挚的关心,青年的内心也不禁一暖。
少女——星宫妮娜是青年在这个时代结识的第一个人,机缘巧合让他们彼此相遇。后又听说在自己倒下后,是这位纤细的少女将自己背到这里的,再次见到她时,这种特殊的缘分亦让青年对妮娜心怀感激和珍重。
「劳你照顾了,明明素不相识。」
「不是『素不相识』,而是『一面之缘』才对。」
妮娜笑着回应青年的歉意,风趣而不失礼貌。
「正式向您道谢。剑士先生,非常感谢您昨天出手相助。」
「不,我才是,谢谢你帮了我,妮娜——」
「说了不许用那种叫法!你这自来熟小偷!」
愠怒的嗔怪打断了青年的话。原本在一旁静听的樱色短发的少女还是没能沉住气,遂三步并作两步抢进了青年和妮娜之间。
想了想,青年拍手恍然道:
「哦,这个声音,这么说你就是夜音咯?」
「别错开话题!」
「真无情啊,我只是想和你道声谢而已。说来我们也算是一起战斗过的同伴了不是吗?」
「请不要和我套近乎!话说在前,休想借我接近妮娜大人!」
夜音张开双臂护在妮娜身前,天蓝色的双眼中满是对青年的戒备。
「再说,对不熟悉的未婚女士要称呼『小姐』,你连这点素养都没有吗?」
「那,小夜音?」
「什——!」
娇小的身体微微一颤,夜音的脸颊因青年那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染上了红晕。
「不要擅自加上『小』字啊!性骚扰!?」
「不是很适合你嘛?小夜音。」
「你、你这——很好,看来是我疏忽了。本来还想在你露出马脚的时候再施以制裁的,可对于口无遮拦的行走猥亵物而言,好像至始至终都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似乎是愤怒达到了顶点,夜音怒极反笑。她双手合十,嘴中开始吟诵咒文。
「沉于静夜彼端无言无光之宵暗·应诉求而凝为利刃!」
「夜、夜音!?」
「『夜造刀』!——受死吧无礼之徒!」
夜音一怒之下发动灵术,在右手凝造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太刀,气势十足地向青年斩去。
不过,序守矮小的身材实在不太契合那柄约莫九十公分长的兵器。看着夜音满是破绽的动作,青年在哭笑不得间,保持着坐姿,一个侧身便躲开了那记劈砍。
做出了大幅度的动作,夜音在随之而来的惯性下毫无防备地停在青年身旁,背后瞬间空门大开。
「嗯……『鎺』,差不多在这里吧?」
青年眼疾手快地摸到了夜音的后颈,顺势将手指滑到了她颈椎的第七节处。
「呜喵!?」
夜音发出有些可爱的悲鸣,身体像触电般震颤了一下,随后倒在了缘侧上。
「你、你干了什么……!」
「刀镡和刀身的连接部位,拔刀收刀的时候都会和刀鞘产生摩擦,所以在人形状态下好像很敏感哦?」
「哈呜!?」
青年轻轻挪了挪手指,作势要起身反击的夜音便又颤抖着趴了下去。
「快给我停下——咿!?住住住住住手喵啊!?——等、等一下——呜咪!?」
得理不饶人地继续手上的攻势,青年似乎没有一点「适可而止」的概念。也确实是因为这个娇小的序守的反应太过有趣,令他有些爱不释手。可怜夜音就那么重复了好几次倒下爬起的耻辱轮回,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徒劳地命令和威胁——虽然那也渐渐变成了哀求。
直到夜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不剩,神情恍惚地瘫在缘侧上,青年这才罢手。
「夜音,没事吧……?」
「妮娜大人……万分抱歉……竟然被这种……咕——」
妮娜将脱力的夜音托起,后者用最后的气力向主人不甘地谢罪,随即含恨晕厥。
宠溺地苦笑着,妮娜顺势坐到缘侧,将夜音轻轻放于膝上。
「剑士先生,夜音突然向您做出那么危险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别在意,我知道她没有恶意。况且我也收了歉礼,感觉还意外地赚到了。」
青年坏笑着,伸出沾满罪恶的手快速地扭动手指。那奇怪的动作让妮娜心头一宽,舒展了因歉意而蹙起的眉。
「不过,您为什么会知道夜音的『鎺』在那里?」
「借用过小夜音的太刀后,就或多或少明白了构造。而且,同伴的一个契约序守,现界之后的形态和小夜音差不多。只是比起那家伙来,小夜音的反应可要有趣多了。」
「果然……您也是『序使』。」
「啊……是这么叫来着。」
闻言,妮娜主动迎上了青年的视线,漆黑如夜的双目中带着认真的求索。
「剑士先生的事情,我已经从星缀小姐那里听说了。星缀小姐说,您本应生活在一个很遥远的时代。起初我认为那只是一种比喻,可想到您的出现方式,还是觉得必须亲自和您确认清楚。」
见青年默认了自己的话,妮娜继续道:
「『时止之隙』……当时,那位红发的角鬼是这么称呼那个不寻常的灵灾的。剑士先生为什么会从『时止之隙』里……?」
「嗯……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在战斗的时候被吸了进去,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战斗……?」
「该说是宿敌好呢,还是冤家好呢,总之是个必须打倒的家伙啦。想来是在和他全力对轰的时候引发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结果就是被扔到了这个时代。」
青年漫不经心地叙述着回忆,引来妮娜更多的疑问。
「这么说,星缀小姐的话……」
「嗯,不是比喻哦。虽然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不过我似乎的确来自一千年前。」
「一千年……」
妮娜低声喃喃着,似是在尝试理解那过于漫长的时间跨度。
「难道,您昨天问起战争,也是因为……?」
「对魔战争——对那时的我来说,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啊。」
和青年得知这离奇的事实时一样,妮娜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良久,她的神色多了一分释然,却也多了几分忧愁,仿佛经历了这一切的是她而不是面前的青年。
「一定……很辛苦吧……」
对于青年的苦恼,明明不清楚个中详细,依旧发自内心地感同身受,理解,甚至试着安慰他心中或曾存在的哀愁。难不成,这位善良的少女询问自己来历的缘由,也只是出于体贴的本能?
因妮娜那太过纯粹的温柔怔了怔,青年哑然失笑。
「谢谢你担心我。不过既然战争结束了,我注定要开始一段新生活,今时昨日,也没太大区别就是了。」
「可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不会感到迷茫吗?」
「说『不会』肯定是骗人的,不过嘛……」
谈话间,青年竟不可思议地释怀了不少。他轻跳着站起身,迎着凉爽的山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吧,乐观可是我为数不多的长项之一。」
看着青年自信的笑容,不知为何,妮娜心中的担忧也一扫而空了。
「我明白了。那,作为新生活的开头,不介意的话,需要我带您转一转珑夜吗?」
「哎?可以吗?」
「当然。您是星缀小姐的旧识,身为『万事亭』的雇员,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不会被星缀姐索要加班费?」
「是雇员自愿的啦。」
机敏地察觉到青年口吻中的玩笑意味,妮娜莞儿一笑。
在两人一拍即合时,伏在妮娜膝上的夜音警觉地坐起了身。
「请等一下妮娜大人!我也要同行!」
「小夜音,看你一脸幸福地躺在妮娜的膝枕上,就这么起来真的可以吗?」
「我当然也想在妮娜大人的膝枕上多躺一下——不对!别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怎么可能让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和妮娜大人单独出门啊!」
夜音伸出食指愤然指向青年的鼻子。
「赌上侍女的尊严,绝不会让你对妮娜大人做出僭越之举,请你做好觉悟吧!」
「是是。」
青年用拉长的声调敷衍地答道,引来夜音咬牙切齿的怒视。
「那就拜托你了,妮娜。」
「啊……好的,剑士先生。」
青年——现在应该正式改称「剑士」——和妮娜相视一笑。或许在不经意间,两人都接受了奇妙的缘分带给彼此的那种莫名的亲近感。
乓——
惊鹿的水满了,竹筒哗啦啦地翻倒,敲击在石钵上奏出清脆的响声,水流出后又翘起接水,在开始与结束的轮回间循环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