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兵燹下燃尽了。肆虐的扬沙将天地笼上帷幕。朦胧间,依稀可见刀光剑影,还有狂乱的叫喊不绝于耳。
良久,躁动的氛围渐渐平息,唯有孤独的金铁交击之声频频回响。遮天蔽日的沙尘里,只剩两个人兵刃相交。
「该死的人类……咕啊!?」
惨叫间,一道雄壮的身影撞破了沙尘的幕布,狼狈地倒飞而出。随着他一次次与地面相接,汩汩鲜血被挤离体内,留下了一滩滩骇人的血迹。
那是一个魔族——萧杀的棕瞳,善于撕咬的长颌,尖锐的犬齿间游离着低吼,黄黑色的毛覆盖了全身,除了直立行走以外与人类再无血缘上的瓜葛——一个兽裔。一个狼型兽裔。继承了狼型荒魔的因子,拥有与生俱来的优秀战斗天赋,能轻易将人类士兵的铁铠一分为二的强大战士。
一个在战场上落败的士兵。
在这场战役里,狼型兽裔的战斗天赋没能胜过他的敌人。他刚想站起,一道剑闪便刺破沙尘指向他的咽喉要害,扼制了他反抗的念头。
沙尘散去,剑的主人露出身形。在摇曳的青色微光里,人类青年平静地注视着剑下的魔族。
「不要动。」
「你这……混蛋人类啊啊啊!」
面对对方歇斯底里的反扑,人类的青年以剑脊猛击兽裔的太阳穴,将其打翻在地。
「我说了,不要动。你想死吗?」
「咕……竟然还问什么『想死吗』?……呼呼……哈哈哈哈……!唔、咳……!」
「你伤的不轻。被俘获的话,至少能保下性命。」
「鬼扯!你屠杀我族兵士,手起刀落不见一丁点犹豫,如今却说要饶我一命?我呸!」
即使被利刃抵住喉咙,暴怒的兽裔还是一口血沫吐在了人类青年的脸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怎么对待魔族战俘?魂枷、永无天日的劳役,死了被扔去喂猪,连奴隶都不如!」
「……这个部队的指挥官不一样,相信我。」
「——放屁!去死吧!」
对于人类青年的劝降,兽裔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他猛挥的利爪令空气都发出呜咽,足以劈开顽石。
然而,那并不够快。
利爪什么都没能命中。青色的剑划出浅浅的新月,先一步割开了兽裔的后颈。
黑暗袭上兽裔的视界。他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这下……还真是……死定了啊……」
他没有为此胆怯。身为光荣的啸月一族,和手足同胞埋骨沙场,是值得自豪的伟绩。
只是,但凡生命,都难免对这现世抱有一二分牵挂。于他而言,那牵挂是远在故乡的妻儿。
「活下……去……」
「……」
兽裔生命中最后的话语,人类青年也听在耳里。他暗自向风许愿,只求那份思念能够随风回到它应该回去的地方。
——于是,又一场战斗结束了。
视线模糊不清,双腿有些摇晃。倒下去未免太不像样子,因此青年不情愿地用剑支撑住身体。
这种程度倒也不算什么。对他而言,战斗到力竭已是家常便饭了,胸前那道血肉模糊的裂口也不过一点「轻伤」。
透过飞沙左右扫视,四周一片尸山血海。这条峡谷曾是两军交汇的战场,如今则化作乌鸦和苍蝇的食堂。
死战过后的寂静会让人狂乱。很多幸存的士兵就是在这时患上了心魔,变成再也不敢挥动武器的废人。
装备简陋的是兽裔,尸体完整的则是更为强大的角鬼,那些难以辨认的尸体生前应该是人类……什么的,青年也开始胡思乱想,以致他漏掉了某个靠近了自己的气息。
「你……」
「——!」
青年在听到声响的瞬间架剑警戒。发觉来者何人后,他不由暗自讽刺自己太过神经质。
「别吓我啊,指挥官大人。」
青年挤出了稍显惨淡的微笑。对方是一位身着白色全身铠的女性骑士。在随队出征前,这位正气凛然的指挥官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即便是在这片肮脏不堪的战场,她的身姿亦如那身盔甲一般高洁。
「你是序使?」
「如你所见。」
「为什么要跟着我的部队?」
「被发现了吗?」
「你本来也没想隐瞒。」
「只是目的一样而已啦。你们是为了奇袭魔族本阵深入后方的吧?」
「是总而言之,多谢你的帮助,为我们减少了牺牲。」
「伤亡怎么样?」
「死者一千二百,重伤者一千八百上下,轻伤者多数。」
「魔族呢?」
「全灭了。规模五千的集团军,似乎是派去北方战线的援兵。我们伤者太多无法继续行军,也没能俘获对方斥候,奇袭作战很快就会败露,必须尽快撤退。」
「……抱歉。」
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骑士并没有看漏。
「为什么道歉?」
「风沙阻碍了视线,这场遭遇战太突然了。我没能保护好你的部队,还……」
「什么?」
「不得不夺走那些魔族的性命。」
青年的咎责出乎了骑士的意料。
「……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何况若是没有你的助势,会有更多人因此死去。」
「但如果我足够强的话,或许就没人需要为此丧命了。」
骑士看向周围的魔族尸体,细细端详他们身上的伤痕。除了位置不一的致命伤外,他们的颈椎上都有着几乎相同的断口。
「利落的切口……他们死时想必并未遭受太大的痛苦。你的手法很高明。敢问名讳?」
「名字的话我已经忘了。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剑士而已。」
「无名的剑士……你是传闻那位剑术过人的序使?」
「谁知道呢。」
剑士似是心不在焉,又似是在逃避般敷衍道。
「我说,指挥官大人。」
「奥莉薇娅。奥莉薇娅·拂晓。」
「名和姓都太拗口了。我可以给你起一个吗?」
「别人给我起的称呼太多了,我不介意再多一个。」
「那就,白……白骑士。」
见对方并未表示异议,剑士便接着说:
「白骑士。只要我重复这种事,战争就会终结吗?」
「人类会胜利吧。但战争不会结束。」
「为什么?」
「死亡的堆砌只会造就败者,却无法造就和平。战争的背后存在着一种隐晦的矛盾,一只看不见的手。不是突然出现的遗罪,不是两族间的仇恨,而是一种更根本的危机。如果不能解决它,这场战争就将在未来不断重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明白。遗罪也好,仇恨也好,只要将那些引发战争的事物全部消灭,一切就会结束,难道不是这样吗?」
「有些东西,只凭手上的剑是斩不断的啊。」
剑士对白骑士的回答面露难色。后者善解人意地向他投去了令人安心的笑容。
「不必多想,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考虑吧。」
「……看来和那些外强中干的骑士不同,你确实对得上那称谓。」
一时间,剑士无法理解白骑士话语中的真意,但他能切实地感受到其中的关切之情。他紧了紧腰间残破的披风,转身迎着薄暮的沙尘走去。
「你要去哪?那边是反方向。」
「组织撤退吧,白骑士。接下来的事我一个人做就好。」
「任务已经失败了,急于求成只会自食其果。」
「不巧的是,我还蛮擅长奇袭的。况且比起集团行军,单独行动的速度要快得多,我能在情报泄露前赶到。」
「慢着。先前斥候在敌营中侦察到了『纵火』之罪的踪迹,你打算一个人对付遗罪?」
「我不是一个人。」
剑士向白骑士展示了手中的武器。那琉璃似的剑刃竟化为灵子消散,只剩下一把连接着花苞样子的护手的柄,方便剑士将其收入怀中。
「我有『她』跟着。」
「那是接近禁咒级的敌人。能单独与其匹敌的,恐怕只有『十二圣守』而已。」
「所以我才要去。」
「可你受了伤。」
「伤在胸口,不影响我挥剑。」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你有你的应尽之事,我也有我的。如果我没能终结这场战争,答应我,你会替我完成。」
「……我明白了。」
言来语去间,剑士的固执已是不言而喻,白骑士遂不再挽留。而对于他那或许会成为遗志的托付,白骑士则婉拒道:
「那么,直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为止,我都不会答应你。」
「是吗……」
剑士向白骑士回以微笑。这次,他的笑容中多少有了些欣慰。
「看来,我可得努力活下来呢。」
破败的披风隐没在了血色夕阳的风沙中。剑士不知道那位纯白的骑士究竟目送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他没有回头,只因他怕自己会就那么依赖起那道仿佛永远屹立不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