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历841年7月,黎明走廊。
自古连接着祖恩大陆和琉尔大陆的这段横跨了阔洋的狭长陆地,曾以其惊人的生物多样性和由此造就的绝美景色吸引了无数旅者慕名而来。遗憾的是,如今的这里并非什么绿水青山的风景名胜,而是「对魔战争」的最后战线。
这不是人类和魔族第一次进行全面战争,却是规模最大的一次——距离第一位士兵战死沙场的日子已过去一百三十六个年头,据不完全统计,人魔两方的死亡人数在五年前左右突破了三亿。
现在,这场疯狂的战争总算进入了最终阶段,一场集合了双方总兵力的决战已在所难免。这是一场规则简单的游戏——谁获得这场会战的胜利,谁就将主宰对方的生杀大权。
倘若不去回顾曾经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如今的战况明晰易懂。三个月前,人类从魔族手中夺回了黎明走廊西侧的关隘——圣卫城,此时此刻,赫兰教皇国、拉尔拉斯帝国以及数百个都市国家组成的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联军正在此集结。魔族则在东侧五十公里处的分夜海峡设立防线。横亘在这中间的,是一片被灵术轰击得满目疮痍的的荒原,那就是此次决战的舞台了——骸骨和兵器是这里唯一的风景,千沟万壑像无数道难以抹去的伤痕般狰狞地盘踞在这方可怜的大地上。
一切都一触即发。让人毛骨悚热的是,揭开这场史无前例的厮杀的序幕,只需升起几道狼烟。
圣卫城内外,所有相关事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物资搬运、情报处理、战略传达,还有祈祷、逃跑和遗书。百万军民人人都有要完成的琐事和要尽的责任,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同。有人期待着光荣的一战,有人望乡兴叹;有人挂念着家中老小,有人牢记着和爱人的誓言。在他们之中,有人终会抱着必死的觉悟破而后立,也有人将沦落为一辈子的懦夫。然而,也有一件讽刺的事实,他们或许永远都不得而知:不管他们作何努力,这场决战的关键终究不在他们中的任何人、或者人们身上。
君不见,圣卫城外驻扎的军帐多如繁星,在其中某顶并不显眼的军帐里,一场作战会议被秘密地召开了。
与会者只有六人,却可以代表人类的最强战力。他们无不与「十二圣守」中的一位缔结契约,操使着圣器活跃在战争的最前线。在知情者之间,他们被称为「六杰」——赫兰教皇国万灵教派教主、年迈的通灵者「圣女」;精通灵术、不善言辞,有着万年不变的少女容貌的「贤者」;拉米拉斯帝国前任将军、慈眉善目的「大公」;善武的浪客「烈豪」;集领导力和强大于一身的「白骑士」;以及与七名圣守缔结了契约,被誉为剑之达人的「剑圣」。
平日大多各自为战的六杰,在这决战时刻相聚一堂。不为其他,只因他们肩负着一项对凡人而言最为凶险的任务,那就是讨伐战争幕后真正的指使者,「遗罪」之首——「七原罪」。
魔鬼、邪神、纯粹的恶——人们用无数种叫法来形容「遗罪」。至于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人们已无从记起,也不想记起。
如果说这场致使亿万生灵涂炭的人魔大战是一切的起点,那就这样吧——没人有余力深究这场持续了百年之久的战争的原因。到底是战火导致了遗罪的诞生,还是遗罪点燃了战火,事到如今也已不再重要。
兴许只是神明大人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致他和现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不然,为什么原本逝去后便能获得宽恕、往生来世的罪人的灵魂,会变成那种只知道破坏与毁灭、为世间带来无尽混沌的邪恶存在呢?
正是七原罪统率着所有的遗罪。能将这群各怀鬼胎、穷凶极恶的恶鬼纳入掌控,他们究竟掌握着多么恐怖的力量,已是不言而喻——人类的总兵力在绝对值上超过了魔族的军队,但对七原罪而言,几十万的兵力优势不过撼树蚍蜉。他们一旦加入这场凡间的争斗,扭转战局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六杰要做的,就是消灭这些超出常理的存在;再不济,也要切实地拖住七原罪的脚步,阻止他们在战场上肆虐。
好消息是,这场决定战争走向的会议已经顺利地迎来了尾声。截至目前,除一人以外,六杰们都确定了各自的目标。
但白骑士明白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部分。作为会议的主导者,确认无人对当前的安排抱有异议后,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语气凝重地提出了最后的议题:
「那么,针对最后的七原罪的对策……」
「由我去。」
诚然,白骑士考虑过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但那突如其来的打岔还是让她脑海中的战术全都短暂地化作了空白。她讶异地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彼端迎上她视线的,是青年那双凌厉的苍蓝色的眸子。与消瘦的身影给人的印象不同,他的语气可以说是斩钉截铁。
「我去做『傲慢』的对手。」
一时间,与会者全都陷入缄默。
是的,那就是这场会议最大的难点了。
对于六杰,光是单独对上七原罪中的任何一名就已是凶吉未卜,胜负难料。所以,哪怕是在七原罪中的「色欲」已被消灭的现在,六杰的战力也只是堪堪够用。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青年的自荐是唯一的选项,同时也清楚那个选项终将导致的后果。
七原罪之首,原初之罪,「傲慢」。
以一敌万?覆手屠城?对那个摄理之外的存在而言,这些大概都形同儿戏。有人怀疑,如果他愿意,他难以估量的力量甚至能让他将时空撕开一条裂缝。
那就是「傲慢」。邪恶的本源,一切罪孽的根源化身而成的怪物。以凡人之躯向他发起挑战,无异于螳臂当车,飞蛾扑火——那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生还的战斗,又遑论输赢?
但是,倘若「傲慢」参战,这场战争就会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届时,等待人类的,怕是只有覆灭一途。
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有人将「傲慢」斩杀。
哪怕代价是付出生命。
而那个人选,除了即便在六杰中也是最强的「剑圣」——除了面前的青年以外,又有谁能胜任呢?
有那么一瞬间,这可恨的想法也曾闪入白骑士的脑海。但她不允许自己承认,因为那就等于以弱小为由推脱本应属于自己的责任,等同于默许自己的同伴向命运屈服。
白骑士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向命运委曲求全,更也不允许自己的同伴那样做。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谁都不能将青年推向那残酷的命运,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白骑士抚平内心的波动,用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向青年质问道:
「你疯了吗,剑圣?」
「我清醒得很,也很认真。」
「一个人?挑战那个『傲慢』?然后呢?变成一盒骨灰光荣凯旋、享受人们的欢呼和喝彩?」
「不管怎样,我都有这个义务。」
「不,那是我们『六杰』所有人的义务,你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全部承担。」
「谢谢你为我着想,白骑士。但我必须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
砰!
白骑士愤然挥落的一拳将整张木桌直接粉碎。偌大的一张战略地图被震向上空,摆放其上的棋子也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
「以『傲慢』的性格,他一定也只会在正面战场上用纯粹的力量碾压我军兵士,以此证明自己无可匹敌。多亏了他的自负,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谨慎商讨战略,同时不用提防敌军的奇袭。可你却说要一个人深入敌阵,单枪匹马面对那个怪物!那这会议有什么意义!『六杰』于你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到底是在向谁发怒呢?是向那个坦然面对宿命的青年,还是向无力的自己?白骑士不清楚,但她无法控制心中涌出的怒火。除了用激烈的言辞向青年宣泄以外,她别无他法。
白骑士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非常难看。丧失了骑士应有的矜持,放任无端的怒火烧毁理智,像个暴徒一样挥舞自己本应用来守护他人的拳头,如同失去了论据的狡辩家,歇斯底里。
她承认,眼下的确不存在其他的战法。
除了让青年如同赴死一般只身前去面对「傲慢」以外,她想不出其他的战法。
但她不能让步。即使她没有更好的策略,也没有能够阻止青年的自信,她的大义也不允许她让开这一步。
而青年似乎深知这一点,但他同样有不能让步的理由。下定最后的决心确实花了他不少时间,但现在,他彻底地做好了觉悟。
青年的气息陡然一变。一时间,来自他灵魂的温度降至极点,刺骨得让人如坠冰窖,无法靠近。
那份严寒显然也刺伤着青年自己。他用了多少力气才遏制住战栗的身体,勉强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显得颤抖:
「就算全员都有余裕去和『傲慢』战斗,你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什——」
白骑士哑口无言,只因那句简短的话语太过尖锐,尖锐到她不敢相信那种话会出于青年之口。
为什么这个人不惜说到这种地步——不惜用这种刺耳的谎言伤害同伴,也要坚持自己的偏执?
白骑士试图从青年的双眼中寻找到答案。但在那之前,后者就已经将视线转向了地面。
「『傲慢』由我一个人对付,我不需要你们的援助。或者说,不要来拖累我。」
青年转过身走向帐外,留下白骑士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脚步未曾有一丝犹豫。他怕自己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让自己好不容易做出的觉悟前功尽弃。
他的背影,有些许孤独,但更多的是逃避。
「喂!剑圣,你给我等——」
「算了小姑娘,剑小子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大公……」
在白骑士总算从冲击中醒转过来,想奔出营帐追上青年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膀,止住了她前进的势头。
回过头,满目慈祥的大公正敦厚地向自己微笑着。出于不想将私情发泄到这位年逾半百的长辈身上,白骑士只得不情愿地放松了脚上的力量。
「可是……!」
「他演戏一直都那么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圣灵在上。那孩子只是在担忧我们的安危,年轻的骑士,对此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而后,年事已高的圣女也虔诚地念出祷言,浅笑着劝阻白骑士。
两位年长者的话语中包含着奇妙的说服力,让白骑士打消了追出去的念头,但这并不能让她就此释怀。一股难言的烦闷促使她懊恼地攥紧双拳:
「可……就算如此,也不必用那种说法……!」
「哈哈哈!行了行了,骑士小姐,不用那么较真儿,我们根本没人放在心上。那家伙的演技烂到连我这种粗人都骗不了,要不是刚才气氛那么紧张,我差点就笑出来了!」
「……我知道了。」
在烈豪爽朗地一笑而过后,就连无言的贤者都用灵子写出文字叫她不要在意,白骑士这才放弃追究青年刚才的言行。
不过,这和放任他的倔强是两码事。
「但是,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去和『傲慢』战斗,真的好吗……!」
看着白骑士忧心忡忡的样子,除了面部肌肉甚少活动的贤者以外,六杰们一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大公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地苦笑道:
「小姑娘觉得呢?」
「当然不行!」
「可你也看到剑小子刚才的眼神了。他不会让步的。」
「唔……」
千真万确。白骑士也清楚自己无法改变青年的决意,但她更不愿轻言放弃。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带着这样的心情,白骑士不甘心地看向其他人。
「死心吧,骑士小姐。那家伙,打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那个样子。」
率先发觉白骑士的视线的烈豪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平时一副天塌了都无所谓的蠢样,酒喝多了真的什么傻话都说得出来。到了这种事关他人的关键时刻,又跟变了个人似的。」
「烈豪……」
「嘛,我不讨厌他的这种性格就是了。真的……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啊。」
一向热情似火的烈豪,此时此刻,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疲倦。
「圣灵在上。那个孩子主动肩负了太过沉重的责任,而未曾有过怨言。」
苍颜白发的圣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让她看上去更加衰老了。
一旁的贤者则缓缓地写出了两句话。
《他累了。尊重他的觉悟吧。》
在这一连串的劝言下,白骑士一时失语。
短暂的沉默后,大公语重心长地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好好拖住七原罪,让他能专心应对『傲慢』,不是吗?」
「……抱歉,我出去透一下气。」
白骑士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坚持。默认了大公的话之后,她一言不发地退出了营帐。
在青年的身边待久了,有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在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体里,究竟寄宿着多么强大的灵魂?
驻足,抬头,远望,入目的是一成不变、一望无际的苍穹。白骑士伸出手,想要够到高邈的大空,却始终望尘莫及。她呆看着指缝中飘过的几缕白云,又一次怃然沉思。
平日里摆出一副信马由缰的悠哉样,用幽默的言行激励他人,无论何时都注视着世界光明的一面。在残酷的战场上,却永远冲在阵列的最前方,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为同伴争取生还的机会。
到底怎样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坚强啊,剑圣?
白骑士收紧五指,却只握到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