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受欺负”三个字,如影随形。
大概从小学一二年级开始,我逐渐发现,自己与别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别人三三两两地扎堆结伴,成为亲密的好朋友,我却老被挤在外面。
我也想凑过去呀,和他们一起笑,一起玩。我内心的快乐如此庞大,感悟的风景如此美丽,我多么想把它们放出来,给每一个人看,和全世界分享。
可我又被挤开,一次又一次。
不但如此,有时我会从背后,听到怪异的笑声;课本或练习册上,偶有难看的涂鸦;走在操场、走廊、放学路上,脑袋上莫名其妙地会挨一记拳头......
我也愤怒、难过、痛苦、流泪,但无济于事。我四下张望,盼望着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但从没有半点回音。
不过,小学六年,并没有将我内心庞大的快乐消磨殆尽。只要它还在,我就会继续乐观下去,继续相信,世界会抱着善意,让我分享内心感悟到的一切。
我小学毕业,进入初中,来到了成都最负盛名的重点中学———成都实外。
然后,乐观尚存的我......
就这样迎来了一段,最可怕的时光。
“有时晚上做梦,就又梦到初中三年的事。每次到了最后,我都要被吓醒,全身出汗,喘着大气瞪着眼。”我对文文说,然后闭上了眼,“好多年了。”
“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文文也情绪低落。
“没事,有什么呢,都过去了。”我苦笑道,“不管我愿不愿意想起,它们都确实存在,我抹不掉的。”
没错,那些片段,它们都抹不掉。所以即使在梦里,它们也那样真实而清晰,仿佛正发生在当下。
比如,自打我进初中,我换了十套以上的校服。除去长个子的因素,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它们背上全画满了东西,满当当的,一层叠一层。
无论是班主任,还是爸妈,看到这些东西,全都气得两手发抖、破口大骂。我妈有次更是一把扯下我身上的一件秋季校服,把它往地上使劲砸,用力踩,一边踩一边哭,哭了又把我打一顿,骂我为什么这么没骨气,为什么不把那些画衣服的人狠狠揍一顿。
又比如,初二的时候,我买了一盘《数码宝贝》的音乐磁带。那年份磁带已经是老古董了,这盘磁带更是七八年前出的。我能在书城淘到它,简直是幸运中的幸运。
那时实外学生还在用磁带录音机听英语,所以我平时有条件听这盘磁带里的音乐,而不用把它束之高阁纯粹收藏。于是乎,我把它带到了班里,课间偶尔会听一听,兴致来了还会哼两句。
可有一天,当我回到教室,正准备听音乐时,播放键一摁,我发现音乐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男生粗野的笑声,以及大段大段的、不堪入耳的话语。
他们用录音机的刻录功能,把我的音乐全洗掉了。
耳机里回荡着他们的声音,就像是他们此刻正站在我身旁,兴高采烈地演绎磁带里的污言秽语。
我忍不住了,蜷起身子,接着,旁若无人地在教室里嚎啕大哭起来。
其他的同学、刚走进教室的老师,全被我吓呆了,齐刷刷地看我。
看吧,好好看,看到我满身的伤口,然后来帮帮我行吗?
可无论我怎么哭,都不会有人来帮我的。
一开始遭受欺负时,我还没那么悲观,因为只要被欺负,我就会立马作出回应,起身……告老师。
实外的老师们,永远都是最尽心尽责的一群人。无论哪门学科,无论是不是班主任,一旦发生欺凌,他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严惩那些欺凌者。
可到了后来,我已经害怕再找老师。不是因为老师们表现出了厌烦,而是因为我自己,愈发无地自容。
每次有人欺负我,我就躲在大人身后,默默看他们替我出头。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这就是我全部的能耐吗?
因为欺负我,我们班大概有三四个男生,都挨过不同程度的处分。他们基本都没在实外读完初中,只能转学。看来我赢了。
但只有我才知道,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我依然陷在孤立与排挤的迷雾中,周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次次被欺负,一次次告老师,又一次次对自己厌恶绝望,继而再一次次被欺负......
我在这个循环的死结里打转,看不到希望。
所幸,三年虽长,犹有尽时。我总算撑到了毕业,没有换校,没有换班。
当然,我也求过父母,哭天抢地的。我咬牙发誓说,再不转学,我连一天都过不下去;甚至我说,让我休学吧,在家里恢复个半年,也好过现在这样受苦。
但他们三言两语就让我消停了———转去哪里,有区别吗?休学半年,比别人晚毕业一整年,你自己面子上挂得住吗?
我还能说什么。
初中毕业后,我最后回了次班,领中考成绩。那天我一直把头埋低,心想拿到成绩之后直接走人,和这个集体彻底断绝关系。
没想到,我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看封面的“致夏雨君”,字迹文雅轻灵,应该是女孩子写的吧。
谁会给我写信?想说些什么?是想要羞辱我吗?这种塞到我抽屉书本里的纸条信件,初中三年我收了一大堆。上面没带脏字,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没敢当即打开信封,于是匆忙回家,在家里拆信,发现里面是一张漂亮的信笺纸,纸上是一大段话。
“很抱歉,如果吓到你或者造成误会,请原谅我。但我真的很为你感到难过。这三年你一定很辛苦,每天受到那样的欺负。其实我想说,你真的很坚强,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坚强。换成是我,我一定早就自杀了……”
言辞恳切又温暖,像泪腺上的热度。
写信的一定是个最善良的人。即使和我没有交集,即使我是那样受人排挤的怪物,却也愿意对我说“你真的很坚强”……
这个世界,总还是能找到一些善意的。
真好啊。只可惜,已经晚了。这样的善意,来得太晚了。
“等我收到这封信时……”我闭着眼轻轻摇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文文没有说话。她只是朝下面指了指。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一处迷雾散开,一间小屋子出现在了视线中。
我看到了自己。那个“我”满身泥垢,伤痕累累,神色憔悴,蜷在小屋子的角落。“我”偏着脑袋,快睡着了。
“这就是你说的……用‘二次元’的方式再演绎一遍?”我问。
“对。”文文说,“你看,当时的你,刚逃离现实生活,累得快坚持不住了,但还是咬着牙,给自己盖了间小屋子,然后住了进去。从此以后,你可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她晃着笔,“虽然代价是……”
“再也不出来了。”我接话道。
三年的时光,最终将我庞大的快乐消磨干净了。
我失去了与人交际的欲望。
*
接下来,我和文文继续讨论着小屋子的事。
“你选择与人隔绝……按当时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文文感叹道,“但一直躲在屋子里,就那么小一间屋子,憋久了也怪难受的吧。”
“不会的。”我说,“我还有一样最珍贵的宝物。”
这宝物,正是那个我脑海里的小世界。
小时候,当我在学校又度过了难受的一天,我垂着脑袋,悄悄走入被油烟味包裹的公寓楼,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而只要我把家门一关,外面的那个世界,就可以滚得远远的。只剩下我,和那个永远对我敞开胸怀的小世界。
其实它一点也不小。它没有边界,可以只有脑袋那么小,也可以比宇宙还大;它也没有形体,没有任何规则与条框,可以束缚它的天马行空。
我当时看好多动画。除了电视台放动画之外,当时国内也发行很多动画的DVD,但价格都不算便宜,一套两三百是常态。那个年代,孩子要买两三百的东西的话,家长可得好好考量一番。
在这种情况下,我迷上了《数码宝贝》。从第一到第五部,每部我都买了全套DVD,然后每部都看了四五遍。
看《数码宝贝》第一部的时候,它的片头曲吸引了我。这首叫《蝴蝶》的歌,开头是这么两句:
“好想化作一只蝴蝶
乘着微风振翅高飞……”
不少受孩子喜欢的故事或者音乐,总爱把“飞翔”加入到意境中来,例如这首《蝴蝶》。
多少电视机前的孩子,希望自己能变成蝴蝶,飞向那个有怪兽、战斗、冒险,也有勇气、友情与纯真的数码世界?
不同的文化,却都表达着相同的心情——挣脱束缚,自由翱翔,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畅快地探索与感悟……
对于孤独的孩子来说,这样可以飞翔的世界,尤为珍贵。因为比起自己无处容身的现实,这里能给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自由与快乐。
时间就这么过去,我也逐渐长大。转眼我进入了初中,也进入了最痛苦的三年。
磁带被洗掉的那天,我带着耻辱和无力感回家,打开电脑,在某个网站上,看到一个视频。
这是个歌唱视频。演唱者叫“黑羽”。他/她唱的曲子,正是童年最爱的那首《蝴蝶》。
我点进去,立马就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真奇怪,虽然有好几年没看数码宝贝了,可调子一响,儿时的那些感觉,一下子全都回来了。
我听到这位“黑羽”,用铿锵倔强的女声唱:
“在无限大的梦想后面
飞越冷酷无情的世界
保持着这份可爱吧
就算思念会遭遇挫折也无所畏惧……”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人一旦情绪低落,总能在艺术中找到归属感,会觉得每个最不起眼的细节,都折射着自己颓废的身影,倾诉着自己那些求而不得的期盼。
正如那时的我。
初中三年,看动画、读漫画、玩游戏,依然是我唯一的快乐来源。只有和那些故事里的角色在一起,经历他们、她们、还有它们的故事,我才能感到自在。
大世界七十亿人,却容不下哪怕一个供我倚靠的肩膀;小世界没有形体,却随时让我依偎取暖。
我该选择哪里,看来一目了然。
渐渐地,和小世界相处得久了,我便想着,该给它取个名字了。
可到底叫啥好呢?我心中有点模糊的概念,觉得也许能找到一个好名字,精准地囊括它的特点,却总是说不上来。
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二次元”这个词。然后发现,这个词指代一些东西———好像就是我平时热爱的动漫游戏。
不,不止如此。它是一种文化,一种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它只是人类文明一个很小的枝桠,却有自己完整的文化体系,在其中繁育了成千上万的独有元素,并借助网络,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展到了全世界。
二次元,多好的名字,精准、高度概括、独一无二。“二次元”意即“二维”,这种文化不正是以二维的漫画美术为起点,逐渐成长壮大的吗?
那么,就决定是你了,“二次元”!
“所以你之前说,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是我头脑中的二次元……”我问文文,“那我之前讲的这些,就是它的诞生过程,对吗?”
“嘿嘿,正解!”文文笑着说,“想不到你看起来笨,有时候看问题,还挺一针见血的……唔,那个成语怎么说的……”
“等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得意地打断了她,“大智若愚,对不对?我不若愚,谢谢!我若智……”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坏事了。可文文已经抑制不住,狂笑起来,把桌子捶得山响。
“哈哈哈……可以可以!”她笑得喘不过气,“若智……非常若智!”
我没力气反唇相讥,因为我自己也笑趴下了。
*
“好……好了,若智同学。”在文文缓过气后,她撑起身子,继续笑眯眯地看我,“所以,在你进高中的时候,你已经封闭了内心,不愿和人交往。可你还是选择升本部,哪怕你清楚,你的很多老同学也会留校。为什么呢?”
我愣了下,接着低头说:“我爸妈说过了嘛。我这个样子,换到其他学校,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实外这么好的学校,他们怎么可能让我放弃……”
我叹了口气,接着说:“然后呢,虽然我闹过几次转学,但冷静下来,我又觉得,真转了我肯定很不甘心……怎么说呢,就相当于直接宣告你在这儿失败了,你是在这儿过不下去,才灰溜溜地离开的。一想到这个,我就特别受不了……
“所以,就继续读吧。进入新环境,少和人接触,举止尽量正常点,总会比以前好些的……我是这样想的。再说了,平时还有个爱好,也没什么好难熬的。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盯着文文的眼睛,发现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挺勇敢的。”她突然这么说。
我苦笑。“为什么啊?我可是个龟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宅男’啊……”
文文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所有的自闭都是在逃避,也不是所有的被动都是懦弱。”她轻声说,“看看小屋子里的你。”她又指了指下面,“我明明看到,当年那个男孩的心中,有一团火。”
我仔细注视年少的我。火焰在哪里呢?我只能看到黯然失色的双瞳。因为常年身陷黑暗,它感光的能力,就快被磨蚀掉了。
不过,就算少年的眼神再怎么黯淡,他毕竟存活了下来,这是事实。
所以他现在才有可能,看着身边的世界,改换成了一片崭新的风景——也就是高中。
这个新世界究竟是好是坏,是美丽还是丑陋?他会知道的。
也是从这里开始,他会明白,自己的心底,是否真的有火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