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默默观察、鲜少接触的生活,随时间一起流淌着。虽然平时波澜不惊,但偶尔也会有些变数。
比如现在,我就遇上了入学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运动会来了。由于四班特殊的男生稀缺的情况,每个男生都必须参加至少一个项目。然后,我被分配到了1500米。
真是太好了。
我体育奇差。初中体考项目有1000米,算进中考成绩。我的速度和体力都惨不忍睹。为了挣中考分,我每天绕着小区跑,要死要活的,成绩才勉强达标。
现在,又是长跑。
但没有办法。其他男生都好几项任务,我不能无所事事,那样我更受不了。
能跑完就是胜利。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这胜利却也那样艰难。就算我没指望过名次,体力也是个大坎儿。才跑到一半,我已经脚软胸闷,气都喘不匀了;再跑一圈,我耳边开始嗡嗡直叫;再跑半圈,整条跑道都变得不规整了……
等到我跑完时,我难看地身子往前一歪,费了好大劲才没摔倒。接着,我拖着发痛的双脚,喘着粗气走回自己班所在的空地。
除了精疲力竭,我更羞愧难当,把头埋得低低的。最后一名不说,第一名比我提前两圈跑完。真是把四班的脸都丢尽了,赶紧回角落里躲着吧。
不料,我却听到了一阵掌声。然后不等我抬头看,我就被架了起来。
龚诚在左,秦柘木在右,两人各扛着我一只胳膊,拉我往回走。
“挺好了,干得漂亮。”龚诚说,拍了拍我的背。
“坚持到最后,是我们四班的男人!”秦柘木也给我打气。
我感觉有些鼻酸,说不出话。
待我坐回自己座位后,坐我旁边的尤依,笑容满面地竖起了大拇指。
“别、别这样……”我羞怯地摇头,“没什么好表扬的……太丢脸了。”
“丢什么脸?”尤依否定道,“你做得很棒!别老为难自己,好吗?”
我惨笑了下,无言以对。尤依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转而把目光放向了远处。
我的体力和羞耻心都稍微平复了些,于是也顺着尤依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篮球架。那里围了好些男生。这里在举办另一个项目——三分球大赛。
我们班的参赛者是龚诚。此刻他正站在三分线外,俯身拍球,准备投篮。
此时,我感觉到了一股热诚。
这热诚来自尤依。她身子努力前倾,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把龚诚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进自己的眼睛。
这种眼神,和她看《薄樱鬼》时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此时她眼里的光,比那时更加炽烈,就像是……心底燃起的火。
只见龚诚握住了球,两手一抬,向前一推,闲定自若,轻巧优雅。
然后,球网清脆一响,三分顺利入网。
我们班一阵欢呼,身旁的尤依更是一跃而起,欢喜地大声尖叫。刚才她双手合十祈祷,身子都压弯了。
尤依的小心思,可真有感染力。我此刻内心也有些小小躁动,不禁脑袋一扭,看向了坐在左手边的另一个人。
穆晴轻轻歪着身子,倚在一棵梧桐树上。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眯着眼睛,像是在小憩,仿佛此时一切赛场的喧嚣,胜利的喜悦,都和她毫无关系。
这样慵懒的姿态,却依然让我翘起了嘴角。
这可是为数不多的、瞻仰维纳斯的宝贵时刻啊。
*
除了长跑之外,为期两天的运动会的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享受着角落里的静谧,以及自己最习惯的活法。
运动会有一个文字类的“项目”,就是各班给主席台写小稿件,然后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把稿子念出来。现在想来,这种短小的运动会来稿,就是微博的早期训练吧?
由于每念一条稿件,相应的班级就能加一分,于是这种项目成为我们这种重在参与的体育弱班争夺荣誉的唯一希望。班主任徐静卯足了劲,鼓励所有闲着的人解放思维、开动脑筋、发扬文采,让四班人用小稿件的汪洋大海,淹没主席台。
不知道徐老是否真的觉得我们有靠着笔杆子逆袭夺冠的可能,总之这场文字战胜肌肉的战役并不顺利。放眼望去,我们班的同学倒是很努力,笔耕不辍,可好半天了,也没几条被主席台选上的。
我看了看徐老的表情,尽是危险信号。徐老平时不生气则已,一生气总得把我们叫住,训个半节课。再这样下去,下周的语文课可有得受啦。
“嘿,看我来拯救大家!”
尤依倒是不慌不乱。她笔上带风,刷刷几下,一条小稿件便宣告完工。她满意地笑着,朝主席台一路小跑,把稿件交上去后,又欢脱地回来了。
“你写了什么啊?”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马上你就知道了。”尤依志得意满地打了个响指,“到时有惊喜哦~”
说得好像肯定会被录用似的,哪来的自信……我暗自嗤之以鼻。
没想到,几分钟后,我就听到主持人这样念道:
“绮丽秋色,罗列着青春的热情;星光灿烂,讴歌着青春的美好。去吧!银河美少年们,你们的翅膀,正在星间飞行。去吧!红花美少女们,你们的妆容,正如百花缭乱。缘之长空,我们以梦为食;荒川碧血,我们向阳侵略……”
念到最后,主持人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她一定后悔得要死,自己为什么会选这条稿件啊!而且之前还念得倍儿有感情……
但她多半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无意中,完成了一次二次元文化传播——尤依的这条稿件里,每句话都和至少一部动画直接相关。比如开头三句,她玩了次藏头,连起来是“绮罗星”。这个名字和后面的“讴歌青春”、“银河美少年”一样,来自动画《驭星者:闪亮的塔科特》。
要是主持人知道这三个梗在动画里是怎样表现出来的,估计她会羞得一头撞死,然后拼了老命也要查出究竟是哪个家伙写了这条来稿吧。
全校四处都是哄笑,尤依更是开心极了,笑得咯咯的,停不下来。
“怎……怎么样?”她一边笑,一边满心期盼地看向我。
“厉害,你厉害。”我深深作了一揖。
“哎,你也别闲着。”尤依拍拍手,“快写呀!要不要本姑娘代笔?一条五块!包你入选,童叟无欺!”
谁让你擅自做生意了……我内心嘟囔道。不过我还是拿起了笔,仔细琢磨,究竟该写些什么。
我冥思苦想了半天,脑子里许多东西乱飞乱撞,可就是想不到突破口,不禁有些沮丧。
唉,干脆先把最近感触最深的一句话给写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启发……
对了,这周刚看完《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最后一集。这集里,男主角碇真嗣终于突破了心灵的壁障。这集的标题,我怎么也忘不了。
于是我抬笔写下: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野兽。”
我盯着它出神。笔墨未干,还散发着淡淡的气味。
故事里的真嗣,就像是一头野兽,在自我的牢笼里苦苦挣扎,蜷缩着身子呜咽。在最后一集里,他在内心世界里,和许多个声音,进行了最后一次交锋。
“不是大家都讨厌我吗?”他悲伤地说。
“你是笨蛋吗?”名叫明日香的漂亮女孩毫不客气地反驳他,“只是你自己钻牛角尖而已啦。”
“可是,我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的人,无法信赖、喜欢他人。”另一位名叫绫波丽的女孩这样说。
我是否一直都像真嗣这样想呢?我不知道。
我注意到旁边的目光,发现尤依正盯着我的纸条看。我尴尬地笑了笑,仓促地划掉了刚才写下的话。
“写得挺好呀。”尤依微笑着说。
“不,我……我瞎写的。”我无奈地摇头,随即视线低垂。
我要重新回到屋子里了。
结尾的真嗣,已经能笑着说“我可以待在这里,待在现实里”。可我还做不到。
旁边尤依的目光,似乎稍稍起了些变化。
*
“所以这就是你的第一学期了。”文文说,“没有再受欺负排挤,日子过得很平静,偶尔还能有点运动会这样的小惊喜……挺好的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是挺好的……吧。”
我没有说谎。那时我也经常会想,这样的日常,已经好到出乎意料了。整整半年,没有被另眼相看,也没有什么痛苦的回忆……
“平静”是何种滋味,我已经快要忘记了,而在这半年中,我把平静享受了个够。
高中大概是人生的最后一座温室。除了高考,社会的烦扰几乎都与高中生绝缘——迈入社会后,情况就反过来了。所以,温室里的少年少女们,大可尽享青春满溢的福利。
对我而言,隔着窗户看这些无拘无束的福利,已经足够好了。更何况,因为平静,我能专心地沉浸在二次元里,那就好到不能再好了。
但为什么文文说这样的日子很好的时候,我会迟疑呢?
“嗯……你的表情好像在告诉我什么。”文文偏着脑袋,“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对吧?”
我长叹了一口气。“非得说有什么不好的话……大概就是每到开心的时候,如果旁边有别人,就会像触电了一样,赶紧把快乐收回去,生怕别人看见……我其实不想这样……”
文文笑了笑。
“其实就是,你想出你那间小屋子了。”
我愣住了。问题的本质,被这女孩一语道破。
“可是……太难了。”我叹息道,“你得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的……怎么可能说出去就出去?”
“如果有人来帮你呢?”
我又愣住了。
“你什么都知道了哎。”我感叹道,“没错,当时确实有个人,期末时突然出现……”
这个人就是尤依。
那是高一上期的最后一天。在我一人拖着行李箱,准备走出学校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在我转过头来时问我:
“去同人展吗?”
*
在我经过一学期的平静,以为这样的安稳牢不可破时,尤依出现了,问了我这个问题。
在她背着手冲我笑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这可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女孩主动约我。
她邀我去的“同人展”,是一种二次元圈子里最常见的集体活动。在几天的时间里,爱好者们聚集在一起,有的摆摊卖自己创作的绘本、漫画、小说之类的出版物;有的玩cosplay,将自己打扮成喜爱的二次元角色,这些人被称作coser;更多的人则只是单纯地进入场地、闲逛或是买东西……
二次元人扎堆的好机会啊。我怎能不去呢?
面对她的邀请,我只回了一个字,干净利落,简明扼要——
“嗯?”
“嗯什么嗯?下周末去不去啊?”尤依不满地撅起了嘴,“别想了,去吧!我们认识这么久,还没去过展子呢,寒假没什么事就出来吧!”
我回答不了她。我像是撞进了迷雾里的森林,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
“哎,夏雨,不是我说。”尤依收起了些许笑容,“你是不是对大家有什么意见啊?”
我像触了电一般身子一颤。“没有啊!为什么?”
“你为什么老是躲着人呢?”尤依轻声问,“有时我挺想和你多说点话,但总觉得你有点……你人很好,也很礼貌客气,但你何必这样呢?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我……”想要保全安稳的心态被尤依一语戳破,以为待在岸上放弃行舟就万事无忧的幼稚想法,顷刻间就被击溃。
我无法可想,两眼慌乱地飘忽起来,同时含混不清地说:
“对不起……”
尤依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皱眉问:“道歉?你干嘛?你有什么要道歉的?”
“不、不是……”我方寸大乱,只想赶紧摆脱这可怕的窒息感,“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们……”
尤依放松了神色,随即笑着拍了下我胳膊。
“好啦,没得事,不来头。”她安慰我说,“下周早点联系我哦。”
我一面点头应答,一面看她转身离开,背着我轻巧地挥手作别。
在她从我视线消失时,一股大气从胸口直往上冲,催出我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然后我才察觉,自己居然全身都在发热,每个毛孔都沁出了汗。
*
回家之后,我依然没缓过劲来。我意识到,自己只和尤依说了不到一分钟的话,却累积了如此巨量的恐惧。
我明明已经顺利驶过了急流,却被根本没碰到过的暗礁吓了个半死。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可笑,我也大可往死里骂自己,把自己的人格践踏得一钱不值,继续从心底相信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蠢货——就像我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每次作践完自己后,我便倒头一睡,花个两三天冲淡消极情绪,然后一切如常。
但这一次,我没工夫自恨了——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切实地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赶紧想出答案。
同人展很快就到,去还是不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对着电脑屏幕,我神叨叨地问,“你都答应人家了,为什么不去?”
“你才有问题呢。”屏幕上我的倒影,不屑一顾地回击道,“今天自己什么怂样看到了吧?真要淹死了才算吗?你不想活,我还不想死呢!”
“怂?你才怂呢!”我怒道,“看你这怕死的批样子(臭模样)!跟同学去个同人展怎么了?”
“哎,那你倒是去啊?何必在这和我吵呢?”倒影扭着眉毛嘲讽道,“我又拦不了你……纠结个什么劲?”
唉……我颓丧地缩在电脑椅上。
旁边的元元看我对着电脑演戏,惬意地打了个呵欠。要是它能的话,估计就去顺一包瓜子过来边磕边看戏了。
“认命吧,这就是你,最真实的你。”倒影傲慢地睥睨着我,“你看,让你稍微和人交际,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要是你继续下去,结果会是怎样,不需要我告诉你了吧?忘了你平时做的噩梦了吗?”
他露出一副和善的面孔,笑嘻嘻地说:“行啦,费什么劲。在家里多看两集动画,快快活活的,哪点不好?这半年都过来了,何必突然改变呢?安安稳稳地当你自己,不就行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咬紧了牙关,狠命摇头。
他说的好像都对,但我今天就是倔,就不想认理。
“这日子真的好吗?”我突然问,“每天一个人混时间,对谁都甩一副怕兮兮的烂样子,然后随时担惊受累,怕自己又惹谁注意……这样有什么意思?只有憋屈和痛苦……活得还不如动物……”
倒影被噎住了。他喊道:“你疯了!难道你记不得这里的好?多么安全,又全是你喜欢的东西……”
“但这里太小了!”我打断他,“你要我一辈子缩在这里?那不如让我死了好!”
“不,不,别做傻事。”倒影慌忙劝我,“我知道你痛苦,但你又能做什么?你真的会出事……”
“够了,你给我滚蛋!”我怒吼道,“你这个骗子,会出事的怕是只有你吧!下周你给我看好了。要是被打了脸,你就赶快给我滚走,永远别再回来!”
倒影惊得说不出话。片刻,他恨恨地低下头,沙哑地说:
“今天真见了鬼……好吧,咱们下周走着瞧!好心当了驴肝肺……”
他从电脑上消失了。我却一时又有些找不着北,刚才不知何处冒出的英雄气概,立马烟消云散。
但我不会忘记自己刚才的心绪——我终于明白,自己讨厌现在这样。
虽然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能安全无忧,孤独便无关紧要。但孤独不好受,真的不好受。
尽管我悟不出这其中的道理,但这是实在的感受,我没法骗自己。
无论如何,我已经受够了现状,更不想再辜负那些善良的人。
尽管我蠢笨无能,但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心眼坏掉。如果我为了自己一时安稳,而拒绝尤依龚诚他们的善意,那我一定是个大大的坏人吧。
下周的同人展,我要在那里,找到一把打开心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