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没有拖延，带着叶凛直奔一个地方——妮娅和西蒙的摊位。要不是碰上叶凛，我早该回去了。
我一走进宅区，就看到妮娅跳了起来。她心急火燎地冲我招手，我便赶紧跑了过去。
“你气死我了！”妮娅狠狠跺脚，“刚才跑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感觉妮娅的火气不是没有根据，于是小心地问她：“刚才……有什么情况吗？”
“有什么情况？你还问！”妮娅瞪了我一眼，“你前脚走，人家Yui就过来了！然后我陪着她等了好久也不见你人，Yui一气，自己去看Live了！才走没几分钟！”
我身子和表情一起僵住了，羞得无地自容。
连续和尤依擦肩而过，连续为这荒唐的一天继续增加戏份，这种剧本，大概也只有我碰得上了。
“你愣着干嘛呀！”妮娅更急了，“我都说这么明白了……”
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忙说：“抱歉！我现在就去！”
“噢！看Live咯！”我身旁的叶凛，欢脱地叫了起来。
妮娅狐疑地打量着叶凛。“这小孩是谁啊？”她问我。
“唉，一言难尽……”我叹息道，随即匆忙转身，眼睛死死地锁定前方，迈起了步子。
*
我们来到了4D影院前的空地——但那里早已不是空地。
有限的地盘被最前面的舞台，以及坐在地上的宅友们全数占据。能盘腿而坐的人们已经足够幸运，更多的人只能站在外面，伸长了脖子围观。
但现在还有个问题——
根本看不到舞台。因为前面站的人，都已经有七八排了。
但现在舞台我不关心，我只想赶紧找到尤依，于是飞快地扫视在场的观众。
可惜“站席”我一无所获，现在只能想办法朝前挤了，这样才可能看到“坐席”。但看看眼前这堵厚厚的人墙，我该怎么办呢？
“哥哥，怎么办啊？”
在我身旁，叶凛焦躁地问。她踮起脚，又使劲往上蹦，可好像离看到舞台，还是有些差距。
看她的样子，真是好笑又可爱。但也拜她所赐，我有了个主意。
于是，我拉住叶凛，不断地对站着的观众说：
“不好意思，这儿有个小孩，能不能让我们到前面去……”
没想到还真奏效了——虽然我和叶凛都被挤得七荤八素的，但历经坎坷，可算是来到了“站席”的最前面。
我正准备再来次扫视时，就听到了一阵拨弦声，情不自禁地把头一抬。
只见此刻的舞台上，一支五人乐队，三男两女。最前面的女生，坐在一张凳子上。
而她的形象——
红色短发，蓝领白衣水手服，袖子上印了一个写着“SSS”的臂章。她手持吉他，右手悬在空中，看来是准备开始表演了。
而她的歌声一出，我兴奋的喊叫，就冲到了嗓子眼——
“黑羽！”
*
人人都有一个艺术梦。
一部作品，受人喜爱，在观众的心里荡起了波浪，往往会让观众也跃跃欲试，用自己的方式，演绎艺术作品中的情感。
之于音乐的话，这种方式就是翻唱。
国内二次元圈子也不例外。各路二次元的动画、游戏、音乐作品广泛传播，让许多爱好唱歌的少年少女，有了一展歌喉的冲动。
拜网络科技的飞速发展所赐，传播艺术作品愈发容易，也让杰出者有更多的机会脱颖而出。翻唱者也是如此，在国内的二次元视频网站上，不少人靠歌声打动了许多同好，拥有了小小的名气。
在这所有的翻唱者中，“黑羽”无疑是最令人难忘的一个。
且不说她的唱功，在一众粉丝过万的知名“唱将”中也绝对算是出类拔萃——她唱歌中气十足、爆发力强、不卑不亢、能驾驭好多曲风——她的性格，更加地吸引我。
我关注了她的微博。她是一个名叫“普莱德”的摇滚乐队的主唱（我多看了一眼舞台上的乐队），每逢乐队演出，她都不忘发条微博，开心地损一通自己的“兄弟伙些”（兄弟们）；偶尔她也会来点自拍，然后变着花样吐槽自己的糙汉气质。但她身上不只是摇滚的金属锈味，也能散发小清新的露水味儿。每周她都会发条励志微博，鼓励自己的粉丝们跟上节奏，一起奋斗。
这样的人，是很难招人厌的。她也是一轮太阳，不但自己耀眼，也能照亮他人，就像龚诚一样。
但她和龚诚，又不一样。毕竟，她已经25岁了，在我们前面，多走了十年的人生。
其实年龄并不是关键——比她还大却依旧醒不过来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关键是，一听她的歌，就能听出人生的沉淀、岁月的沉浮。
比如现在，她轻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动画插曲——来自动画《Angel Beats！》（天使心跳）的《My Song》（自我之歌）。
动画里，一名叫岩泽麻美的女孩，演唱了这首歌。她热爱音乐，却饱受家庭暴力的摧残，最后因受家暴波及而失声，含恨离世，来到了“死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为着未竟的音乐梦想而高歌。在唱出这首歌后，她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心满意足地消失，重入轮回。
此时的黑羽姐，就扮成了岩泽麻美的模样。
她熟稔地拨弦，唱着“虚伪的人间，露出谄媚的笑脸”，也唱着“但还是要前行，朝着明天向前行”。她好像就是动画里的那个反抗命运的女孩，勇敢又倔强，找寻着人生；却又用更加厚实沉稳的嗓音告诉人们，她就是她自己，有着属于自己的道路。
更何况，厚实沉稳的她，心中也有着一份炽热啊。
我出神地看她加大了拨弦的力度，看到她闭上眼睛，仰着头唱：
“那些泪光 那些彷徨
无关对错 你的脆弱
才是我们的 最开始的 平凡形状
划过脸庞 眼泪在讲
那些过往 那些希望
我们的那些美丽梦想 毫无伪装
谢谢我们 率真模样”
不屈的歌声渐渐归于柔和，最后是一段轻灵的哼唱。
当最后一个音符沉寂时，全场爆发出一阵如雷的欢呼。而黑羽姐，则仍坐在椅子上，两眼微闭。
我没有跟着欢呼。我只是默默低头，两手捂住了脸。
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个夜晚。有些在家里，有些在教室，有些在寝室。我戴上耳机，音乐便涌进耳朵，旋律构筑了情感，情感抚慰了伤痕。
而每次听到黑羽姐的歌声，我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我之前说的，她的歌声，厚重沉稳，却更充斥着炽热，让人感觉，她历经岁月的洗濯，身姿沉稳而强大，却依然没因为饱经世事，而丢掉火一般旺盛的深情。
我无法抵御这种感觉。但长久以来，我都说不清为什么。
今天，在现场听到她的歌声，我想我明白了。
这歌声里沉稳的深情，正是我最期盼的东西，因为我最缺少它。
在我自闭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畅游在自己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好东西，我在现实里碰不到的好东西。
可我逐渐发现，这些好东西，我却总是躲着人在喜欢。我把它们当作最深处的秘密，似乎一旦有人看见，我就再也没法守住它们了。
明明是最单纯的喜欢，我却也没法做到。
因为我太弱了。我的身板，在这个世界面前，孱弱不堪。
所以我会向往，向往像黑羽姐一样，能坚定地表达喜爱的强者。
我想起今天叶凛说过的话。
“我喜欢的东西这么好，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黑羽姐一定也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我敬佩她。也许我永远也成不了像她这样的人，但我敬佩她。
不知何时，我突然听到，连续的拍掌。
这拍掌声离我很近。在掌声的浪潮停歇之后，这孤单的拍掌声显得很突兀。
等等……怎么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
我头皮猛地一麻，却不是因为我意识到，拍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而是因为，此时有一个女生，从“坐席”里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盯着我。
*
“尤……尤依……”
我吃力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看到尤依呆住了，两眼发直，怎么也说不出话。
有惊无险，我终于和她重逢。但短暂的喜悦，很快便被……
“你这个死瓜娃子！瓜批！”尤依尖利的骂声，潮水一般向我涌来，“啥子意思？！不接我电话、不回QQ，把我喊去摊位又耍消失，啥子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道歉，笨拙地缩着手，然后一个劲地点脑袋，“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道个屁的歉啊！”尤依依旧暴怒，奋力挤过人群，来到了我面前。
然后，她抬起了一只手，我紧紧闭眼……
但巴掌却没有到来。
我只听到四周一片惊异的议论声，然后我胆怯地睁开眼，发现尤依手悬在空中，脸涨得通红；再一看，从舞台上的乐手，到周围的观众，全都呆立在原地，把我俩包围在视线和窃窃私语之中。
我无地自容，再看看眼前的尤依——她死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委屈的神情，狠狠刺中了我的心，更让我讨厌自己。
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力量，让我一把抓住尤依的手，挤开重重的人群，开始往外走。
起哄声顿然变大，夹杂着难听的口哨声，还有人喊道：“秀恩爱到外面去秀嘛……”
“秀锤子的恩爱！”我突然硬着脖子，冲喊声的来处吼了一句。
以前在旁人面前大声说话内心都要打颤的我，吼出来的一刻，竟然全无意识。
*
一直快步走到了科技馆门口，我才感觉手腕上一股强力，把我震得连退几步，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去。
我胆怯地看着眼前的尤依，她揉着自己的手腕，那眼神像沾了血的镰刀，正等着收我人头呢。
“你想去哪儿？嗯？带我再走一遍你今天的冒险路线？”尤依咬牙切齿地说。
“不、不是……”我不知所措地摇头，“你在那儿站着，肯定很不好受……我就想着，至少把你带出来……”
尤依冷笑了下，我心头更害怕了，咚咚作响，像是馆内疯狂奏响的鼓点。
“跟我过来！”尤依把手不客气地朝旁一指，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我还能做什么？老老实实跟着吧。
跟着尤依不知走了多久，直至旁边一条小街，她才停下脚步。
我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和她对视，脸还没扭正呢，它就又歪过去了，然后燃起一阵刺痛。
挨了耳光的我，花了更大的努力，才再次鼓起勇气，注视她那两只眼睛。
她没有说话，一句也没，只是紧闭嘴巴，紧咬牙关，然后把目光的镰刀放在了我脖子上。
霎时间，我感觉眼睛有些温热。恐惧、羞耻、委屈，三兄弟急切地猛敲我的泪闸，迫不及待地想逃脱我的束缚，倾泻而下。
但我不能让它们得逞。我死死地守住战线，顶住它们疯狂的炮火。一旦我失守了，名为自尊的据点，就将不复存在。
以前我失守了好多次。自尊一次次被踏平，我一次次地艰难重建。
今天，我不能再输了。
我狠吸了口气，肺都在隐隐作痛。接着，我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文文摇头晃脑地闹了起来，打断了我的叙述——正到关键时候呢。真是好气又好笑。
“哼，能不能有点新意？这段子都过时了好么。”我吐槽道，弯起手指，想敲文文的脑门。
“哎哟，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文文把我的手打开，笑嘻嘻地反问。
“人家就不能认真听解释么？你这是偏见！”我笑着呵斥她。
“那你解释了什么嘛？”文文两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
我摊开手。“还能有什么？”
当然就是一切的来龙去脉啦。
我不歇气地向尤依解释。解释夜不能寐导致的晚起，解释粗心大意造成的手机没电，解释妮娅西蒙的出手相助，解释因不堪等待而衍生的肉眼找寻尤依的冲动，解释和叶凛相遇之后的一系列荒唐逗趣……
我不敢停下来。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让她尽量了解我一整天的遭遇。至于原谅不原谅，现在我没有考虑的精力。
在整个过程中，尤依仍旧一言不发。直到我讲到了她知道的部分，她才长舒一口气，接着继续板着脸问：
“好吧，说这么多，我也大概知道了。所以归根结底，整个事情的开始，就是你昨天胡思乱想，结果一下睡不着觉——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正犹豫怎么和她说自己昨天的心境，她突然低下了头，问：
“不会真的是……讨厌我吧？”
我惊得差点叫出来。这不该是我问的问题吗？怎么她倒问起来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啊！”我赶忙说，“你怎么这么想呢？”
尤依沮丧地摇了摇头。“今天在收到你QQ之前，我一直在这么想……不，从第一天见到你开始，我就渐渐开始这么想了。”
我一时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应，尤依便继续说：“我之前给你说了，你人很好，也很礼貌客气，平时找你帮忙，你从来不拒绝。但我一直觉得，你老是在躲着别人……好像很害怕和人有交集……
“所以我就想着，怎么也得找个机会，让你愿意打开心扉，明白和人接触，也不是一件坏事。正好同人展就来了……结果闹出这么多事，让你不开心了，可能我真的做错了吧……对不起……”
原来如此，我惊诧地想。
原来尤依的邀约，是这么回事。
听到她的道歉，我心如刀绞。
你为什么要道歉？明明错的是我才对啊。
“没有这回事……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我这样说。我看到尤依，稍稍抬起了头。
“都是我的错。我又软弱，又胆小，什么都做不了，连和人好好接触都那么困难……还差点辜负你一片好意。”我倾吐着心声，“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你呢？”
尤依呆呆地微微张嘴。
“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我的责任。我太不成熟了，也太软弱了，没有勇气，没有魅力，一无是处……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一定要改。无论多难，我也要改变自己。我真的下决心了。”
见她继续发愣，我也这样直直地和她对视。
终于，她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道彩虹。
那是她翘起的嘴角。弧线像极了倒着的彩虹。
女孩子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
“哼，还是会说漂亮话的嘛！”她立马又嘟着嘴说，“确实有救！鉴定完毕！”
还不给我如释重负的空隙，我感觉胳膊又被拉住了。
“走！要你好好吃点教训！”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拖着我前进，“作为补偿，等会儿给我好好听歌！尤其黑羽的歌，给我写个一千字的乐评！”
“哎哟喂，你慢点……”我叫苦不迭，心想尤依和叶凛，一个个地都把我当纸袋子拎啊！
而且，乐评是什么鬼啊喂！我寒假作业都快写不完了好吗！
“对了，刚才你话说得挺漂亮。”尤依回过头来，“作为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跟黑羽有关的秘密。”
我便看她嫣然一笑，接着一字一句地说：
“她呢，是我的表姐，叫严泽美。”
*
“同人展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哦？什么梦？”文文问。
我闭上眼，开始回忆……
漆黑的小屋，熟悉的天花板。我无神地盯着它，绝望填满了我的心。
突然，一束光刺进了我的眼睛。我在黑暗里浸泡得太久，有点头晕目眩，一时无法适应。
但眩晕最终过去，我也终能看清发生了什么。我那扇紧锁了好久的门，此刻被打开了。立在门口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
待我定睛一看，这是个女孩。她一身轻纱，像童话中的仙女。不过她的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遮住了她的眼睛，让我无法看全她的容貌。
“你好啊，夏雨。”她面带笑容地对我说，“我是你的引者，引领你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刚才……是你开的门？”我问。
“引者”点了点头。“你不该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更大更好的世界就在门外。来吧，夏雨，跟我过来。”她朝我伸出了手。
我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应了她的邀请，握住那只纤纤玉手，随她一步步朝外迈。
迈出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
引者口中的这个世界，何止是更大更好可以形容。它无边无际，更五彩缤纷。它让我从前自以为完美的那个“伊甸园”，显得那样渺小鄙陋。
我看着脚下的二次元世界，看着年少的我。
他终于，踏出了那间小屋。
现在，他将跟着“引者”，朝广大的世界前进。
最终，抵达一个地方。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