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我是否应该认真地和穆晴龚诚谈一谈，让他们换下我？
但我鼓不起勇气。我执意拒绝他们的提议，会让他们失望伤心吧？
就算如此，我却更没办法，强迫自己面对演讲。于是我就停滞在矛盾中，别说练习了，连准备题材的心思都没有。
而这样的状态，在尤依某次问起我的时候，彻底暴露。
“什么？你……还没开始弄？！”尤依惊呼，“喂，还有一周了啊！人家才加都开始在寝室里背稿子了！”
我无奈地摇头，她却比我还着急，摇着我的胳膊，催促道：
“你说话啊，夏雨！现在你该怎么办呀……快，我们一起想想，先来确定一下题材……”
她急切的关心，却压得我胸口越来越紧。我好怕自己被恐惧彻底支配，一下子情绪爆发。
幸好我忍住了，只是痛苦地继续摇头。尤依应该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松开了手，迷茫地看着我，问：
“你是真的……害怕上台表现吗？”
我沉默许久，才艰难地点点头。
尤依难过地叹了口气。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苦笑了下，然后说：
“要不就我去吧……”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沮丧极了。
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吧。我应该好好感谢尤依，感谢她不但没追究我过往的伤疤，还愿意帮我扛下这个任务……
但我不应该这么做。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敲打着我。
于是，在尤依起身，准备招呼龚诚过来的时候，我低声喊道：
“等一下！”
尤依刚喊出“诚哥”两个字，就被我噎住了。她飞快转身，皱眉问我：“干嘛？”
“我、我改主意了……”我细声说。
“哎呀，你烦不烦！”尤依怒道，“不想去就别去了嘛，又不丢人……”
“不，丢人！”我猛地扬高了声音，“这本来就是我的任务，我不该交给别人！”
尤依张口结舌，甚至连龚诚走到了她旁边，都没有反应。
“怎么了？”龚诚见她和我这样僵持，疑惑地问。
在我为怎么向龚诚解释而发愁时，我看到尤依的表情，突然明朗了起来。
“耍什么帅啊。”她细声嗔怪道，接着转向龚诚，兴奋地说：
“诚哥，这小子刚才跟我说，这演讲比赛，他怕是搞不定了，然后他就向我求救啊……那我就有个想法，你看要不从今天中午开始，我们俩每天陪他到B班去，帮他把演讲稿弄好，怎么样？”
我大吃一惊。“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了吧，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一个人……”
“嗨，你不早说。”龚诚也笑了，“我还正想问你呢，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得遇上问题。那就今天中午开始咯？”
“好呀！”尤依开心得像只小鸟，“备战备战！”
两人言笑晏晏，我不知如何回应。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俩拽着我，让我逃离了左右为难的矛盾。
*
但第一次备战开始还没五分钟，我就对尤依这个作战计划的效用，表示了深切的怀疑。
午饭时分，我们三个坐在空荡的B班。然而，有条不紊、此起彼伏的争论并没有到来，只有三双眼睛在那儿你瞪我，我瞪你。
“唔……你们有没什么想法？”我小心地打破沉寂，于是另两人终于想到了一块儿——都把我瞪着。
唉，你们看我，我能看谁？只能把眼珠翻过来，看自己空空的脑袋了。
也许是太过紧张，此时我脸上的瘙痒，便显得格外难忍。但在我想伸手挠脸时，我耳边拂过一阵轻风。
“嘿，你脸上爬了只好大的蚊子。”
原来是龚诚。刚才他伸手在我脸旁挥了挥。蚊子应该已经逃走，不过还是让它得逞了，脸反倒越来越痒。
但这无关紧要。现在麻烦的是，有个人出状况了。
我看到，尤依在龚诚挥手驱蚊的那一刻，眼里划过一道圣光。她两手紧握，放在胸口，双颊染上了红心的颜色。
“诚、诚哥。”她小心翼翼的声音摁不住欢喜，“刚才那个动作……能不能再做一次？”
“啊？”龚诚一脸木然，我却心若明镜，凄惨地叹息一声，哀怨道：
“你丧心病狂啊！连自己同学都要……”
“闭嘴！”尤依头发暴立，顿然变成了恶鬼。倘若我再多说一句，她一定会用獠牙，把我撕得粉碎。
她这么狂怒，因为她死也不能让自己的小心思被龚诚看穿。但我，可是一清二楚。
这死丫头，每天看些什么漫画，我不知道么？那些让她情愫萌动的帅哥，化作璀璨的烟火，在交织的命运线上缠绕、碰撞，宛若绚丽的彩虹……
“啧啧。”我一脸戏谑地看向文文，“所以说，腐女啊。”
拥有尤依这种情怀的女孩，一般被称作“腐女”。
“哼。”文文很不满，“腐女招你惹你了！”
“哎呀，我也就逗逗你嘛。”我坏笑道，“你看你，不打自招啊！”
“就招了就招了，怎么着吧？”文文嘟嘴道，“别废话了，人家不就小小妄想下嘛，又有什么问题了？”
“什么问题？”我哼了一声，“这不明摆着的吗？”
眼睛也瞪了，呆也发了，然后尤依脑内小剧场也演了好几幕了，但……
还！是！没！讨！论！正！题！啊！
再这样下去，这个中午只怕就将在各种花里胡哨的浪费时间中，把我的死期再拉近点。
就在这时，B班那扇老旧的教室门，突然难听地嘎吱作响。
还在打闹的我们仨，霎时间吓得魂不守舍。
如果是巡楼的保安，我们就惨了。中午不回寝室，在B班嘻嘻哈哈，我们要是被抓去校长办公室，就可以提前圆寂了，又称“寂寂”。
然而来者不是保安。
整间教室填满了光。
*
“你们还真在这里。”穆晴身子微倾，眼含笑意。她走向我们，又拉来一张凳子，正好坐在尤依的旁侧。
一直愕然的尤依，很快便面露厌恶。她不客气地问：“我们在办正事，你来干嘛？”
“正事？什么正事啊？”穆晴满不在乎地反问。她偏头打量尤依，惹得她脸色更阴沉了，“只怕是和我也有关的正事吧。”
“和你有关？你说了算啊？”尤依怒道，“我们忙得很，大小姐能少来捣乱吗？”她立马下了逐客令。
“是噢？刚才你们在忙呀？”穆晴嘴角一翘，“但我可看到了，你笑得很欢嘛，脸都红了……哎，我懂，我懂嘛。诚哥，你懂不懂啊？”她狡黠地瞟向依旧一脸茫然的龚诚。
尤依脸色刷白。突然，一声哐当的巨响，接着尤依弯下身子，痛苦地抱住了腿。
我和龚诚忙去关切她，她却使劲摇头，用手揩了揩眼角。然后，她把脑袋往上一甩，恶狠狠地瞪视穆晴。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红着眼睛，咬牙问。
“我说了嘛，来做正事。”穆晴轻松应答，“今天我听到了，你们要帮夏雨准备演讲。夏雨这次参赛，本来就是我和诚哥两人帮他举荐的，现在他遇到了困难，我当然要帮他到底啦。”
我全身划过一道电流，两手发起了抖——幸亏它们被课桌挡住。
但脸上的傻笑，想必是遮不住了，我只能赶紧朝着穆晴，一个劲儿地道谢。
“你傻呀。”穆晴笑道，“见外哦。”
“不，真的要谢谢你……”一句见外，让我更加怦然心动，态度也更加谦卑，“还有尤依，诚哥，真的真的……都怪我，我太没用了，才会麻烦你们……”
“少说这些。”龚诚摆了摆手，“帮你好好准备，才是最重要的。好啦，闹了那么久，大家快开始吧。”
“哼。”尤依则把脸扭开，不与穆晴视线相交。
*
整个作战计划的第一步，自然是制定目标。总得知道接下来朝哪个方向努力吧？
“所以说，你想讲什么内容？考虑过吗？”龚诚问我。
“没有……”我一脸犯难地坦承道。
“我觉得啊，现在别弄复杂了。”尤依说，“简单的、准备时间短的，我们就考虑这两个方面。你现在没时间了，准备得越快越好，知道吗？”
我点点头。“那怎样算简单啊？”
“哎呀，好说好说。”尤依胸有成竹，“你看，主题不是‘让我成长的东西’吗？有很多让你成长嘛，比如数学……你数学不是很差吗？你就可以说，自己最近怎么克服了偏科的毛病，从全班倒数，考到了第一名……”
“喂，我这学期数学就没及格过！”我忍不住了，“怎么能骗人呢？”
“有什么不好的……嘛……”尤依满不在乎的声音愈发细小，大概是被龚诚瞪了一眼的缘故。
“那，这个怎样？”她眼前一亮，“你看你上次同人展，不是嫌自己穿得太难看吗？你就可以讲啊，自己怎么想要摆脱宅男形象，然后开始研究打扮……”
“你让夏雨穿着校服说自己研究打扮？”穆晴打断了她，又乜斜着我，“再看他现在这样子，看他这发型，还有这眼镜……你故意整他吧？”
我顿时烧成了口大锅炉，红彤彤的耳朵成了汽笛，呼啸着喷吐着热气。
哑口无言的尤依，则没好气地给了穆晴一个白眼。“那我们说什么？总不能说夏雨靠自己努力摆脱单身吧？就算要骗人，这个话题怎样也骗不了人啊……”
你真的在故意整我吧！
眼见这次讨论又将在对我一次次暴击后无疾而终……
“讲动漫吧。”
有人这样提议。
但说话的不是尤依，也不是我，而是穆晴。
和“动漫”二字最没有关系的穆晴。
*
原本有些荒唐、有些急躁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我、尤依、龚诚三人，瞪着浑圆的眼睛，把穆晴锁得死死的。
但穆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她歪着脑袋，长发垂地，静谧自如。
“我……我没懂。”过了好久，我才吃力地打破沉寂。
“你不懂？”穆晴故作惊讶，“不懂动漫？至少肯定比我懂嘛。”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脑子里，湍急汹涌的漩涡正裹挟着我的思绪，“讲……动漫？讲什么？怎么讲？”
“怎么讲？就讲讲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动漫的啦，然后为什么会喜欢动漫啦，动漫究竟对自己有多重要啦……这些你自己该很清楚吧？我可帮不了你。”
穆晴把手一摊，我则把手伸进了头发，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这不是胡闹吗？”
我刚冒出这念头（还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在穆晴面前可千万别说出来），就听到旁边尤依的声音。
“你才在故意整夏雨吧。”尤依沉着脸，“要只会捣乱，就给我出去……”
穆晴冷笑了下，接着俯下身子，注视我们三人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你们一直有个思路上的误区。”她轻声说，“夏雨，我问你，如果让你讲一些‘正常’的话题，什么努力学习啊，改变自己啊，追到女生啊（我的心咯噔一下）……会让你在台上感觉好些么？”
我懵懂地摇头，她则得意地笑笑，接着问：“既然说什么都得紧张，那为什么不讲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呢？何必为了投机取巧，去找一些假大空的东西来讲？”
说到“假”的时候，她轻蔑地瞟了一眼尤依，尤依则气鼓鼓地挪开目光。
我似乎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但依旧无法完全接受。
这样偏门小众的领域，能有百分之五的人稍有了解都是万幸了，我要真上去讲这个，台下只怕全是一片茫然，到时我受得了吗？
而且……
“动漫和成长……有什么关系吗？”我低声问。
“也许没关系。”穆晴说，“但等你讲完之后，就有关系了。”
在我又感觉不知所云时，我发现穆晴脸上的笑容，正渐渐消失，然后整个人也坐正了。
她的这个眼神……我见过一次。那次，我学会了乒乓。
“我知道，你的爱好，在很多人眼里什么都不是。他们不理解，觉得会喜欢这些东西的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性格有问题。但他们不知道，对你而言，这些东西有多么宝贵。在你的黑夜，它们是你的灯，把你的世界照亮了一寸，让你能捱过那么多日子，然后走到我们的面前。”
我听到一声轰鸣，低沉，却震动了全身的骨节。所幸轰鸣没遮盖我的听力，于是我听到穆晴继续讲：
“我不明白这种感觉，也许永远也明白不了。我少了些品质，你有，我没有。但没关系，这不妨碍我敬佩这些品质，也不会让我觉得你的爱好毫无价值。它们那么好，对你那么重要，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好的东西，展示给更多的人看呢？”
她又笑了，但这笑容再无戏谑狡黠。它渗入空气的每一寸肌肤，让它变得那样温暖。
“所以啊，夏雨，你的主题就是告诉所有人，我喜欢动漫，动漫带给了我快乐和安慰，随便你们怎么嘲笑鄙视，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能做到这件事，你就已经成长了。因为……你变勇敢了。”
她停住了。迎接她的，又是三双眼睛的注视。
但这次有所不同。
连一直充满敌意的尤依，也屏息凝神，专注地等待穆晴接下来可能还会讲出的话。
至于我，思绪却飞走了，来到了几个月前，那个慌乱荒谬的暖冬正午。我和一个奇怪的小女孩，正坐在科技馆的台阶上。
名叫叶凛的小女孩，晃荡着双腿，满不在乎地说：
“我喜欢的东西这么好，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我深吸了口气，正视着穆晴的双眼。
“那就开始吧。”我说。
穆晴眯起了眼睛。慢慢的，慢慢的，最后细长的眼睛，和嘴角一样，成了弯弯的月牙。
“嘿，我们雨子的事，还得靠晴哥来搞定。”龚诚憨笑着，搂了搂我的肩。
“哼。”尤依又不屑地扭开了脸，但这次，她嘟起的嘴巴，却也有了几分笑意。
哈，我们四个，有人笑了出来，有人不好意思笑出来。但没关系，都是笑容，都是好的。
不过，最浓的那份笑容，是属于我的。
*
在我们结束初步讨论，准备离开B班教室时，我和穆晴走在最后。在穆晴带上门的时候，我见尤依羞答答地跟着龚诚渐渐走远，没往回看，于是转过身。
“晴哥……”
“嗯？”刚把门锁好的穆晴，轻松地看着我。
“我……我想知道……”
“知道什么呀？”
我咬了咬牙。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在最后关头，我改掉了原本的问题。
穆晴苦笑着微皱眉头。“什么事呀？”
“就是……我以前……”我不安地拨弄着手指，“听你说的话……好像是知道的……你初中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穆晴眨了眨眼。我感觉到，那份狡黠又回来了。
“想知道吗？”她俏皮地问，“那就给我好好比赛。要是你表现不错，我就告诉你。”
她朝前走了，还在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举起拳头，在我背上轻轻砸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