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期末考试的弓弦逐渐绷紧时，我却突然放下了武器。
最近我常被各科老师叫住，因为他们发现我的作业质量急转直下，几次小考的成绩直逼数学。
我自己当然最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对老师们或温和或严厉的批评，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都是坦然接受，诚恳认错。
但我更清楚，向老师们道歉过后，自己还是会一个样。
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应试的动力了。
而失去动力的原因，正是我告诉尤依的那句话：
“我呢，要出国了。”
尤依的瞳孔收紧了些。
“出……出国？什么时候？去哪里？难道你……你下学期就要走？”
“不，不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是高考前后吧……”我的声音恍惚极了，“去澳大利亚。”
“啊。”尤依还在目瞪口呆，“那你……不参加高考了？”
“不知道。”我摇摇头，“多半不会了吧。就算高考后再走，听中介那边说，要申请的学校可能不看高考成绩。”
“哎，这样啊……”尤依茫然道，“你……不愿意？”
我惨笑了下。“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为什么啊？”尤依问，“你就告诉你爸妈，你现在不想出国，想先参加完高考，在国内读两年大学再走……”
我默不作声，尤依似乎也有所察觉。她更小心翼翼了一些，说：“那个，夏雨……你也不要这么悲观嘛……其实也不是坏事，对不？你看，说不定你不用参加高考呢，多好啊，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而且不喜欢国外，留学几年就回来了不是？到时候……”
“我可能没法常回来了。”
这话让尤依更是骇然。“什么意思？为什么会……”
“因为我爸妈也一起去。”我叹道，“按他们的意思，以后可能不会在中国长留了。”
尤依张开了嘴，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则再次摇摇头，说：
“所以你看吧，我决定不了的。我什么都决定不了。”
尤依垂下了头。她是否多少明白了我内心的想法呢？
“你是不是……和你爸妈吵架了啊？”她这样问。
我点了点头。眼下我似乎没有反抗父母的意愿，但明眼人都知道，此刻的妥协，一定来自于激烈碰撞后的徒劳无功。
“你和我……讲讲？”尤依继续问，“我看你现在这样，还是找个人倾诉一下吧，什么都憋在心里，真的太难受了。”
我长叹一口气。
尤依说得对，我现在满腔沉郁，的确一直希望，有人能听一听我的声音。
于是，我的回忆开始化作话语，脱口而出……
*
这个周末，爸妈把我叫到客厅。
平常回家他们都不管我，任我在自己房间想干啥干啥。现在这样，看来是有什么大事了。
不过我看两人面露喜色，就想他们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总不会是给我找到了媳妇吧。
“儿子啊，你知道吗？”妈喜气洋洋地对我说，“这周我和你爸去了个地方，然后，准备开始一件大事。”
我不说话，静等她自问自答。于是，我听到了这句话：
“爸妈决定呢，我们家移民去澳大利亚。”
说罢，放在我身上的，是两双期待的眼睛。
此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的儿子，是否是这样的：顿然愣住，然后逐渐和他们一样喜笑颜开，之后一起陷入对新生活的展望……
但我在愣住之后，却再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此时他们详细的解释，什么中介对他们讲的出国的好处啊，多久多久该去体检啊办护照啊，可以不用过分担心高考啦，我之后应该把重心放在英语上啊……全成了耳旁风。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真的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呢。
仅仅一周的时间，我就发现，自己的整个人生道路，完全变了方向。
之前我还在认真地准备期末考试，课桌上的小山又高了一寸，开始了确定大学专业方向的努力……
现在，它们都将没有意义了。
我内心突然一阵痉挛，憋屈得要命。
也许我应该给兴奋激动这类的情绪，在心里赶紧找个地方，但我实在是做不到。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把不快给压下，然后强迫自己装出正在听话的样子，机械地啄着脑袋，直到……
“你们说完了吧？我进房间去了。”
我甩出这么一句，打断了两人喜不自胜的解说，随即起身，快步走进了卧室。
*
透过余光，我能看到，笑容正迅速从两人脸上消失。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之前我说过，在大人眼里，我是最讨喜欢的乖孩子。但乖孩子的代价，可远不止被同龄人排挤——
温顺听话的孩子，往往会激发大人们的控制欲。结果就是，你必须一直听话下去。渐渐地，别说反抗了，连表露不满，也会被家长察觉，而且引起极其强烈的反应。
不是只有孩子会被惯坏，大人同样如此。
果然，麻烦来了。
我坐在电脑前没多久，卧室门就被打开了。
妈走了进来，但神情已与刚才大相径庭——失望、焦虑、不解，全用大写粗体写在了脸上。
她走到我的床边坐下，看着我，说：
“雨儿，你能不能和妈谈谈？你是不是不高兴？为什么？”
我心烦意乱，随口回了句：“哪有不高兴。”
“你还说，你看你，做什么脸色？”
“我哪里做脸色了？”我不客气地反问。
妈叹了口气，劝导道：“雨儿，你不要孩子气，好不好？你都这么大了，马上就成人了，应该能更理智地思考问题，妈说得对吗？”
见我不吭声，妈近了一步，接着说：
“爸妈为什么会想出国？不都还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现在国内竞争有多激烈？儿子，不是我说，爸妈真的担心，你生存能力不够强，没法在中国好好立足的……”
刚才的那句话，妈说起来云淡风轻，却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口。
我的心痛得死去活来，稍后我意识到，这种感觉，叫做屈辱。
你生存能力不够强……我感觉喉咙哽着什么东西，但它们暂时还没有蹦出来。
就算知道妈说的是实话，我还是难以忍受。
“你以为爸妈想出国吗？我们不知道吗，去一个陌生的环境，什么都不懂，语言也不通，还不是想你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你们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
这句话终于出口了。
尽管理智告诉我大事不妙，但已经晚了。
我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撕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妈也很快丢掉了挂在脸上的情面，愤怒开始占据她的双眼。她冲我书桌一拍，起身俯视我，吼道：
“你这个批娃娃（臭小鬼），我们付出那么多，你为什么不懂领情？”
“是我求你们付出吗？”我也愤怒了，也站起了身，“你凭什么说我在中国立不了足？有你们这样瞧不起自己孩子的吗？谁让你们替我选择自己的路？”
妈被吓住了。我小时候也有过寥寥几次不满她管教的经历，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地和她冲突。她竟一时说不出话。
“你还问我高不高兴？我敢说自己不高兴吗？只要违抗你们的意思，接下来肯定……”
我的怒火被暂时中断。爸站在了妈身后，脸冰冷得像铁。
“你还敢吼你妈？啊？”他咆哮着，“也不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你妈哪句话说错了？看看你自己平时怎么被人欺负，像个男人吗？除了会对自己家里人凶，还会什么？脸都不要了……”
刚刚我心上只是被插了一刀，现在它正被千刀万剐，被切成了碎末。
我那些从不愿被提起的伤疤，就这样被残酷地翻了出来。
做这种事的人，竟然是我的父母，而且他们还毫无察觉。
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一把推开椅子，然后大步往外冲去。
爸一开始还想拽住我的胳膊，我蛮横地一挣，随即跑到家门口，胡乱穿上一双拖鞋，就摔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