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我们又沿着河边逛了逛,然后尤依爸妈先回客栈了,我和尤依则在河岸某处坐了下来。
我们停留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榕树。黄龙溪有好几棵寿逾千年的大榕树,成为当地最为人熟知的标志之一。树根粗壮外露,上面缠着一层层的红绸布。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来这里,背靠着大树,看潺潺流水,和水面上几叶扁舟。而今,尽管小镇被糖衣包装得愈发面目全非,眼前的这条河,还是那样平静温和。
河水映照着天上的明月,月色渲染着波澜微荡的河面。
啊,月亮好大,像个饼……
在游戏《仙剑奇侠传四》里,主人公云天河在与几位好友望月时,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他是来自山野的孩子,有时最直白质朴的感慨,远比满身脂粉的辞藻更能达意。
风吹过我的脸庞,也带走了白天令人烦扰的暑气。我惬意地闭上眼,呼吸着远离都市的清新空气。
“我们来背课文吧。”旁边的尤依突然轻声说。
我扭头看她,只见穿着纯白背心的她,长长的黑发在半空轻扬。透过她的眼睛,我看到了嶙峋的水光,和对岸古宅橙色的灯火。
“什么课文?”我笑着问。
“最近学的《赤壁赋》呀。”尤依悠然道。
她闭上眼睛,轻灵地吟诵着——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我欣慰地笑笑,抬头眺望月亮。“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尤依也看向了我,像是真的在问我,我便耸了耸肩,回道: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尤依又把脑袋扭了回去,再次闭上眼,背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最后一段,我俩同时背了出来: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话音刚落,我便和尤依一起笑了出来。是因为看到了苏子与朋友把酒言欢、酩酊大醉的样子?还是为着我们眼下这短暂却珍贵的、自由自在的世外时光?
笑完了,我盯住湖面月亮的倒影,又念叨起了刚才背过的诗句: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我的声音渐低,手臂也抱住了蜷起的两腿。
我再次看向尤依,她也注视着我。
四周静极了,只有啾啾的虫鸣,不知这些躲在草木中的小家伙,正述说着怎样的心声?
我又能讲出怎样的心声呢?
*
“很舍不得呢。”尤依先开口了。
我浅浅地点头。
“尤其舍不得我?”尤依坏笑了起来。
我面红耳赤。这样的回应,换来的是掐胳膊。这死丫头,把我膀子拧得和脸一样红。
“不说话就是承认咯?”尤依下了狠手,还一脸得意,“哼,脸红什么啊!本姑娘美丽机智,可爱大方,舍不得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服了她了,我黑线直冒。脸皮简直不厚。
“哎,夏雨,想开点嘛。”尤依稍微收敛了些,“大家迟早都会各奔东西的。我们这些人,现在成天疯闹,就是怕想起这件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时候一到,眼睛一眨,就天各一方了。然后大家变啊变啊,变到重逢的时候,连回忆都做不到了……”
我胳膊收得好紧,把膝盖死死勒住。针刺中心脏,肌肉便收缩。
尤依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面带愧疚,低声说:“对不起……不该说这些话,让你难过的……”
“没事。”我说,“你说的都是事实。是我太傻太坏,没法看透。”
我眺望河的对岸。灯火摇曳,照亮了小小的屋子。这缕火一定亮了几千年,将黑暗从这片方寸之地驱散,让它在茫茫世界中存留光芒。
即使微弱,但光芒依旧存在……
“哟,这景色真好看。”尤依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那诗怎么说的,江枫渔火对愁眠。”
我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挺爱掉书袋。”
“不行么?人家是文学少女!”尤依吐舌,“其实,掉什么书袋。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在靠装样子来故作伤感罢了。”
她出神地盯住灯火。
“看透什么啊。这世界大得可怕,我们渺小得可怜,连自己都看不清,还总妄想着参悟真理。我们只是火苗而已啊,风一吹就熄了……”
轮到我出神了。
“火苗……”我喃喃道,“尤依,就是这个。”
“嗯?”
我顿了顿,接着说:“以前我的心底,没有火。”
“什么意思?”尤依愣道。
“遇到你们之前,我……也许我不算活着。”我悲戚地说,“连这个世界都不敢接触,算什么活着呢?那时候,我的心冷得像冰一样,又怎么燃起火苗呢?
“结果,你们来了……然后我知道,原来自己是可以做很多事的。可以注视别人的眼睛,可以好好和人说话,也可以当着好多人的面,说自己的爱好多么有意义……”
在我说话的时候,过去一年的记忆,自动在眼前放映着。被尤依拉去同人展,和穆晴在教室的偶遇,还有四人一起备战演讲的日子……
“火苗是你们点燃的。”我一只手放在了心口上,“光和热都很微弱,但它就是存在……我比谁都清楚。”
我长吁了口气。“要我离开你们……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与尤依对视着,我看到她的表情。那凝固的惊愕,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
这个平日嬉皮笑脸的女孩,此刻像是被什么不曾体会的情感,狠狠地击中了。
她有些嗫嚅,好一会儿,表情才起了变化。
她在发光。是她的笑容。散发的光,比纯白更纯净。
“我明白了。”
她把头靠在了膝上,歪着头看我。
“你舍不得我们,因为和我们的关系,还有你现在珍惜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
我颇感意外,同时连连摇头,表示不解。
“真的,你刚才提醒了我。”尤依微笑着,“现在回想过去的一年,想着你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我就更确定了。”
她两眼稍抬,像是在看月亮,然后嘟着嘴,寻思了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啊,我也觉得你死气沉沉、宅得不行,嗯,简称死宅嘛……”
“强行藏头……”我苦笑道。
“哎哎,别打断我。”尤依嗔怒道,“但后来我发现,咦不对啊,这个人再怎么躲着别人,还是有笑的时候。一跟我说起二次元啊,那副开心样,简直不摆了……这个萌妹我好喜欢,那部动画我好感动,啧啧……”
她学得煞有介事,我一边笑,一边羞得想以头抢地。“别提了好不好,给点面子……”
“有什么好丢脸的。”尤依稍稍正色,“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明。有东西让你热爱,让你投入感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你活着呢?”
她又翘起嘴角。“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想迎着光前行,想看到屋外世界最美丽的光景……你自己辛苦准备的演讲,这就不认啦?”
我张口结舌,吃力地想反驳:“这跟我自己的努力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尤依说,“一个在别处拼命寻找美好的人,怎么会不想在现实里也找到这些美好?只不过呢,这样的人,虽然有热情,但有时又太害怕了,一害怕就束手束脚的……
“但即使害怕,这个人却还是要走出来——因为他太想热爱生活了。所以,当机会来敲门时,比如某个人的同人展邀约……”她甜甜地笑着,“他做出了选择。然后,听说这个选择,对这个人很重要,让他把心门给打开了。”
我愣愣地注视她,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差不多的情况。”尤依说,“你也都做出了差不多的选择。你看,这不是你自己的努力,还能是什么?”
她眼珠咕噜一转,调皮地笑道:“哦,其实说不定还真全是我的功劳?万一是我那一耳光,把你给打醒的呢?”
“嘿,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苦笑着抗议,“你知道你当时多用劲吗!”
“你知道我当时多努力吗!”尤依条件反射般回了句嘴,然后和我一起傻笑。
“哎,不臊皮了,呸呸呸。”尤依嫌弃地冲她自己摆手,“真的,夏雨,以前我根本想象不出,你到底付出了多少,才把自己从深渊里拉了出来。但现在,看到你因为自己的努力全被父母的决定给否定掉,可以和他们闹翻,我发现好像能稍微理解些了……那些你自己走出的脚印,每一步都最沉重又最厚实,都记录着你走出深渊付出的努力,谁都没法把它们抹掉。”
我感受到了郑重,从她的话语和眼神里。于是,我将这郑重回赠。
“谢谢你。”
也许只有这三个字,足够承载我的情绪。不用多,也不用少,三字足矣。
尤依笑得很腼腆。她的脸在长发里埋了一点。
“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你珍重和我的关系,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颗少年初心。”
我有些困惑。“少年初心?”
“对呀,你不知道吗?”尤依惬意地说,“望着天边的蝴蝶,迈开自己的双脚追赶,伸出自己的双手捕捉,这就是少年们的初心呀。”
她的话语成了线,将我和她的眼睛连在了一起。
在这条线之间,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它在奔跑,步子很慢,晃晃荡荡,有时还狠狠摔倒,扑在细线上,差点掉下去。
但它终归能站起身子,继续奔跑。会不会有哪天,它也能飞起来,就像蝴蝶一样?
我终于能笑出来了。尽管我不知道,究竟在笑什么。
其实,我还是不太懂。尤依说我有一颗少年初心,或许吧,虽然我不怎么能感受到它,还是觉得自己软弱又没用,也从没像尤依说的那样,靠自己的双脚追赶。
不过,总会有懂的那一天的,是吗?
我冲尤依举起了一只拳头。
“做个约定吧。”我对她说,“至少今天开始,我会照你说的那样努力。最后能追到什么,谁知道呢,但可能还是值得试试吧?”
我又看到了。光芒,比纯白更纯净。
然后,拳头,轻轻地与我的相撞。
“不要输啊,少年。”
*
第二天午饭后,我和尤依一家回了成都。之后,我短暂回家,收拾下一周的行李。
家里的气氛依然尴尬,我也只能咬牙捱过去。在令人难受的沉默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学校。
期末考试就在这周四五,考完就放暑假。不过考试之前,学校办了一个小活动——全国十几所名牌大学,在实外办了个小小的咨询会。
其实严格说来,这场活动并不是面向我们的。不少高三毕业生回到学校,寻求一点择校方面的帮助。但是,当徐老通知我们有这个活动时,班上一大群人依然自觉地跑到楼下,来到小天井,在各大名校设立的临时摊位前驻足,翻阅资料。
趁着课间,我也下楼看了看。只见我的同学们,三五成群或是一人独行,像毕业生一样四处拿宣传册或纸张,哪怕他们与眼前这些,尚且隔着两年的距离。
两周之前,我可能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面对高考,乃至高中的学习生活,我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外人。
一个连自己未来的大致形状都无法言明的外人。
这天过后,我突然有了一个决心。
也许至少有什么东西,是我可以握住的。
于是,这次的期末考试,成了我这辈子最拼命的一次考试。我思想专注、头脑清晰,完全不像平时的我。
考完试之后,我回到了家。许下了诺言的少年,现在要战斗了。
我终于打破了沉寂,主动找到了爸妈,对他们说:
“我想参加完高考。”
爸妈面面相觑。我努力压制内心的惶恐不安,继续说:
“就算要出国,我想至少能让自己这三年有始有终。我不要什么高分,只想要做完这件事。请你们理解我。”
言罢,我便安静地等着他们的答复。
然后这一次,我赢了。
我和文文一起看向地面,看赢下谈判的我,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小屋子里的我扭过头,看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
等它下一次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了。明天,还有之后的两年,我将再次从这里出发,继续之前的旅程。
而这颗跳动的心脏,也一定能在两年之中,找到一些关于自己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