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结束,我和尤依到旁边的一家甜品店“摆龙门阵”(聊天)。
刚一坐下,由两位记者引发的不快记忆,便涌入了我的脑海。
也许我不只是对两位记者感到愤怒。更重要的是,排练房内,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我压抑难受。
这情绪和黑羽姐背后的过往拴在一起。这些过往像地窖里的老酒,尽管被封得死死的,但依然散发出浓郁的悲伤味。我无法视而不见。
于是,在尤依吃着西米露的时候,我告诉了她,自己与两位记者之间发生的事。
不出所料,尤依原本一边听我讲话,一边不断往嘴里送西米露,但她的手越来越慢,最后把勺子轻放在碗边,与我四目相对。再然后,她的视线,也缓缓垂落。
“那个瓜婆娘。”她恨恨地说,“下次再让我遇到她的话……”
但她也被噎住。满腔的怨气堵在嘴边,也在眼神里晃动,却就是无处宣泄。
我很想安慰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尤依告诉我黑羽姐的过去,却开不了口。
面对一段素不相识的人生,我显得那样无所适从,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或者妄自下了愚蠢的论断。
我已隐约意识到,对于黑羽姐的音乐历程,我一定怀抱着某种错误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我描述不出这种幻想,但我知道它就是存在。
在我为究竟该向尤依说些什么而烦恼时,我却突然听到尤依的声音:
“夏雨,我来和你讲讲吧,姐姐经历过什么,让我这么在意。”
我看着她,她也郑重地注视我。有那么一瞬,我能读懂她眼神里的话语。
她想要分享,想把那个让她神伤的故事分享给我,让我通过了解故事的来龙去脉,领会它蕴含着的东西——不仅是不可追的回忆,更是这些回忆之于今时今日的意义。
这是一种信任。这份信任,让我感动,也让我郑重。
我静静地竖起耳朵,用心记录我听到的每一个字……
*
晚上回家,我坐在电脑椅上,怅然若失,再也找不回前几天的那股兴奋劲。
但这并不是因为黑羽姐他们的音乐让我失望。相反,正是因为看过那样精彩的表演,我才会为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而感到难过。
光的背面总会有暗,笑声的背面总会有泪水——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我却从不愿正视它,这才是我低落情绪的根源吧。
电脑屏幕上,《钢之炼金术师》开始放映……
我站在一间小屋里。两位少年正趴在地上,认真地写写画画。
不对。定睛一瞧,这两位不是动画里的主角艾力克兄弟,而是……年轻的黑羽姐和帮主。
“音准25升、音域20千克、气息4千克、咬字1.5千克、乐理800克、节奏240克、技巧100克、唱商80克……”
少女一边画图,一边嘴里念叨着。少年则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里满溢着宠爱。
魔法阵大功告成,两人兴奋击掌,接着黑羽姐满怀期待地说:
“马上就能炼出我们的梦想了呢。”
她把手往画好的图案上一拍,霎时间,图案亮起了光芒,洒满幽暗狭小的房间,也映照出少年少女欢欣鼓舞的脸庞……
但顷刻间,光芒变了颜色,变得阴森可怖。
接着,还不等两人惊愕,魔法阵里已经飞出一只只手,扯住了两人,要把他们拽进黑洞……
我看到他们惨叫、挣扎,身体被一点点分解,却无力逃脱。我也一不小心,被一只飞出的手拉入了黑洞。然后,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一片空白,无边无际。没有天空,没有大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高高矗立的石门。石门前面,年轻的黑羽姐跪在地上,呆滞地盯住紧闭的门扉。
“真理之门……”她喃喃道,抬头仰望石门顶部刻着的大字,“啊,一定是了!刚才我从这门里看到了,音乐梦想的样子!”
她稍微振奋了些许。“继续下去,我一定能把门给打……”
而在她自言自语时,大门的那一边,竟也传来了声音,雄浑响亮:
“你想穿过这里?可你的过路费,已经用光了。”
黑羽姐大惑不解。突然,世界又开始变化。
她和我,都回到了那间小屋。但是……
恐惧击中了黑羽姐。她大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
她失声了。
更重要的是,房间里,帮主消隐无踪。她慌乱地扭头,四处找寻,但最后只能失望而归。
她瘫倒在魔法阵上,不住抽泣。
而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浑厚的声音:
“要想得到什么,就得牺牲同等的东西,这就是世间的真理——等价交换。你想要实现梦想,那我就拿走你的声音,还有你重要的人。但你给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我只能让你看一眼,你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
黑羽姐伸出手臂,想抓住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真理,那声音却没有再出现,只将她一人留在这里。
真理没有义务,向一个渺小的人类解释什么,或者补偿什么。
这是黑羽姐以前在微博上写过的一句话,那时我只以为是她看完什么动画后发出的感叹。但在我听过尤依的讲述之后,我才明白,这都是用惨痛的人生,换来的最真切的教训。
可我以前,却只顾着赞叹追梦人们的勇气与才华,再有就是为那些命途坎坷的追梦者用键盘流几滴假惺惺的眼泪,随即立马转过身去,继续自己得过且过的生活,从不愿花一点点精力,认真感悟领会这些人内心的呐喊。
我不过是个卑劣的看客罢了,安然地保持着距离,用臆想的追梦艰辛来感动自己……
“你怎么这样想自己呢!”
文文不以为然地抗议道。
“这是事实啊。”我无奈地耸肩,“自说自话,自我感动,不就是我这种肤浅、无知又自大的梦想粉丝们的特征吗?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呵,其他的不知道,自大倒是真的。”
文文冷笑了起来。
“照你的意思,无论你是否亲历过追梦,是否接触过梦想家们,是否被他们的故事震动了内心,你都应该第一时间、无条件地理解他们,对他们的快乐和辛酸感同身受……你以为你是谁啊?怎么有你这么自大的人啊?”
我内心咯噔一下。这样的道理,今天之前,我的确未能完全参悟,也因此一直认为作为他人故事旁观者的自己,有一种别扭的道德原罪。
“而且,真正卑鄙的看客,哪里会想这些问题,更不会像你那样难受好几天,对吧。”文文宽慰地拍我的头,“再说了,你听了尤依讲的故事,了解得够多了,不能算看客啦……”
“不多不多,这算什么。”我连连摆手,“只有语言的描述,是远远不够的。我刚刚说了嘛,你得找到机会,认真倾听黑羽姐这样的追梦人内心的呐喊。”
“切,那么抽象……”文文不屑道,“怎么认真倾听啊?”
“当然用耳朵听了。”
我笑了起来。
“小酒馆的正式表演,我在那里,听到了音乐,也找到了一些答案。”
*
我满心迫切,终于迎来了第二天的落日,却发现看到美丽的星光,并不是一件易事。
表演七点半开始,由于尤依要上补习班到下午六点半,我俩就相约直接在永丰路碰头,在附近吃点东西后,就进小酒馆看表演。
我家住成都西北,永丰路在南门,距离不短,所以我早早就打了车,往城里走。
但很快,我发现我走不动了。
我坐在后排,伸长脖子朝前看,只见我们前面,是一辆车,又一辆车,再一辆车。汽车串成一条大虫子,然后在这条车道两旁,还有好几条大虫子。它们偶尔能艰难地蠕动一下,但绝大多数时候只能僵住。
真是休息两小时,跑步五分钟的典型啊。
“唉,又堵咯!”司机师傅无奈地拍打着方向盘。
我也闹心得慌。“师傅,你觉得要堵好久哦?我这儿急到去耍。”
“堵好久?晓求得好久哦!”司机抱怨道,“起码半个多一个小时嘛。”
成都又有“堵城”的别称,每天到这个点,成都人就会想起,曾经一度被堵车支配的恐惧,以及不得不在路上免费停车的屈辱。
一团无名怒火在我胸腔燃烧,我却不知道究竟该朝何处发泄,只能先给尤依打电话,问问她什么情况。
电话接通了,我却立马听到了尤依没好气的声音:
“喂?干嘛?”
难道她也……我便问:
“你现在到哪儿了?我堵在路上……”
“我还不是啊!”电话里尤依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一下课,马上就打的去小酒馆,结果走不到好远就又堵起了!现在才磨到天府广场那儿……”
真是同为天涯堵车人啊,在比惨大赛上高歌猛进的我,总算是有人陪伴了。
“这下好耍了哇,真的是……堵堵堵,堵个锤子啊!”尤依骂了起来。
我也只能轻叹一声。“总之呢,你要不要趁到表演没开始,给你姐说一下?”
“刚开始堵车的时候和她说了。当时我说可能只会晚一点儿,但看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不说了,心烦。”
我当然也烦躁不已,于是和她草草说了几句后就挂了手机,继续在车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看前方的队列像蜗牛一样缓慢前行。
现在又是夏天,堵车便显得格外闹心。尽管车里开着空调,但对我来说,这玩意儿和坏了没什么区别,车外滚滚的热气像是透过铁皮渗进了车里。司机师傅也是紧皱眉头,嘴里不断碎碎念,有时旁边挤进来一辆车,他便会骂得更难听——当然,一直没有打开车窗伸出去骂。
在堵了半个小时之后,路况终于有所改善,挪动速度从蜗牛爬行级别提升到了小马散步级别。再过一会儿,总算是比较畅通了,早就憋坏了的司机师傅便如释重负地加快脚步,差点被摄像头逮到超速。
当我历经艰辛,最终看到小酒馆的招牌时,天已微黑。我匆匆付过钱,便一跃而下,往酒吧门口跑。
这时,不远处又驶来一辆出租车。我心有灵犀地停下,等车上的乘客下来,一看,果然是尤依。
我俩都不再多说什么,默契地大步朝酒吧走去。
里面震天的欢呼声,隔着门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