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身穿白色的连衣裙，留着男孩子气的短发，缺牙长出来了。刚刚她叫我的那句话，今年一月，我听过一遍，一个字都不差。
听到我的呼喊，她更加吃惊，皱着眉头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小朋友啊。”我苦笑道，“我怎么可能忘了你的名字？倒是你，这么快就把我悲伤的故事忘掉了？”
叶凛大眼一睁，小拳头冲着手掌一敲。“哎呀，是夏哥哥！”
“嘿，可算想起来了。”我欣慰地笑道。
“不过，明明就不是悲伤的故事嘛。”叶凛撇嘴道，“当时还害得我白高兴一场。”
“什么？”我怒道，“悲伤的故事你还高兴？！”
这死小鬼，把我给气的，关注点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不对不对，我干嘛问她这个，应该是……
“你不是记不得我了吗，刚才怎么想着要叫我？”我问她。
叶凛立马换上一副笑容。但奇怪，她这笑的，生硬又尴尬。什么意思？
“呃……”她左顾右盼，“主要是因为……那个……咳咳……我不晓得该不该说……”
噢，天哪；噢，伙计；噢，我的上帝，这太疯狂了！先是尤依，现在又是叶凛，这些姑娘是着了魔吗？听着，别把我当猴耍，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告诉我吗，非得藏着掖着？噢，该死，我一定是疯了，被她们逼得说起了译制腔……
在我怒气值蹭蹭上升时，我听到叶凛说：
“你背后贴了个好大的纸条。”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叶凛就冲着我背把手一抬。唰，她手上握了张纸。
我接过一看，顿时脑子一轰，两颊烧了起来。
一切真相大白。
今天我收到了一件文化衫，背后印的字是“我就是这么帅”。和我一起订的，还有豆师傅。
打量着背后的字，我突发奇想。“我就是这么___”，好像可以造句的样子？嘿，“我就是这么变态”怎么样？
要是能拿张纸，写“变态”两个大字，然后把“帅”给盖住……
我越想越开心，于是决定，下次和豆师傅见面时，先诱骗他穿上这件衣服，然后把这张纸贴在他背上！
说干就干，我立马找了张纸，写下“变态”，然后用透明胶，先贴在自己衣服上，从镜子里看了看效果。
哎哟，好像不错嘛，上街回头率一定……
效果是挺不错的。我亲身实践过了。
这倒霉纸条，我怎么就忘了取下来呢？！
尽管我赶紧把纸揉成一坨，再光速跑到垃圾桶边把它扔掉，但等我回到叶凛身边时，她还是肆无忌惮地狂笑。
“喂、喂……”我面红耳赤，无力地冲她摆手，“注意下影响！”
“哈哈、哈哈哈……”叶凛笑得蹲了下去，我看她下一步就是在地上打滚了。
我两手插进头发，把它挠成绝望的形状。苍天啊，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没想到，我刚这么想，叶凛就开始消停了。她一脸正气地瞪我，好像我做了错事。
“什么意思？”我没好气地问。
“你那样对待你的纸，考虑过它的感受吗！”她一本正经地反问我。
我要是打你一顿，可以不用考虑你的感受吧！
*
打闹了一阵后，我和叶凛找了根长凳坐下。
“那天Live过后我还想找你，结果你先跑了……”我说，“本来想找你留个联系方式的。”
“啊，当时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想……”叶凛作沉思状，“好像听到一半，妈妈给我打电话。她发现我逃补习课了……呜呜，回去还挨了一顿打……”
她正噘着嘴考究记忆，突然“啊”了一声，猛地转向了我。
“对了，哥哥你还说呢！那天你和那个姐姐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跑出去了！”
唉唉，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叶凛可不会像美姐那样顾及我的尴尬，我只能靠惨笑加摇头晃脑糊弄过去。
不过叶凛显然并不满意，她怀疑的眼神在我身上飘来飘去，画成了一个八卦形。
这种好奇心旺盛的小孩真难搞，该怎么办？
我灵光一闪。哎呀，怕什么！面对小孩，好吃的东西，绝对一击必杀，没问题的啦！
“那个，凛凛……”我笑嘻嘻地尝试叫昵称讨好她，“哥哥想了想，要不请你……”
“噢！太好了！”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叶凛竟然就已经开始欢呼，显然是心领神会。哈，聪明的丫头，真好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我喜气洋洋，抬起的手指马上就要指向附近的肯德基。“那我们……”
“我要吃哈根达斯！我要喝星巴克！”
好巧不巧，我那根手指，同时也指着一家哈根达斯店。嗯，准确来说，哈根达斯比肯德基还近一点。
叶凛笑得多可爱啊，果然是祖国的花朵。
我哭。
写作花朵，读作花钱吧！
*
前往星巴克的路上，叶凛哼着歌儿，一勺勺地往嘴里送冰激凌。三个圆球色彩各异，满得快装不下了，再加上盛夏酷热，冰激凌融化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冰水一滴滴地下落。
这哪是冰水，分明是我的血水啊。
然后到了星巴克，我还得亲手掏钱，买一整杯自己的血水。
钱包被掏空的我，一路上神魂颠倒，直到进星巴克，都还埋着脑袋。
等我和叶凛坐定，看她对着星冰乐直冒星星眼，我才稍微平复了点心情，问她：
“你今天怎么想着跑出来玩了？就你一个人？”
刚往嘴里塞了冰沙的叶凛，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我、我今天……来书城看书……”
她说的书城，是春熙路南口的西南书城。这里规模大、地段佳，是成都人买书读书的好去处。不过……
这丫头，像是会经常来读书的孩子么？
再加上她那不自然的表情，我更加怀疑了，皱眉问她：
“你来读什么书啊？”
叶凛身子一抖（善良的我姑且认为她被冰沙凉到了吧），手往桌上一拍，不满地说：
“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就是读书嘛！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告诉你，我、我每周都要来！”
“诶。”看她欲盖弥彰的傻样子，我有了点使坏的好奇心，“既然你来得这么勤，给我讲讲读什么书，有什么不方便的嘛。”
她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牛皮吹过了，情急之下，却选择继续把谎给圆下去，于是牙齿一咬，说：
“上周……我把《红楼梦》读完了！”
“哎哟，挺厉害嘛。”我故作惊讶状，“那你说下剧情咯？”
“剧情……剧情……”叶凛狂挠脑袋，“啊，很深奥哦！但我读懂了！”她摆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我最喜欢度绪，她的结局好难忘啊……”
什么？度绪？这是个角色的名字？我迷惑极了，摸不着头脑。难道当时读《红楼梦》不仔细，漏掉了一个重要角色？
谁知在我思考之时，叶凛先哀嚎了一声，接着双手合十，哭丧着脸说：
“对不起，哥哥！我编不下去了！其实上周我是打通了《红楼梦》的游戏，不是读完了书！”
她在那无视公共秩序大声喧哗，我却还在发愣，琢磨叶凛这一出，究竟是什么套路。
眼见我俩就要被杀气满溢的其他客人和店员给撵出去，我才不得不安抚叶凛，然后听她解释。
原来叶凛说的，是一款叫《红楼梦：林黛玉与北静王》的国产游戏，度绪就是其中的原创人物。
哎，沉迷游戏这点暂且不论，现在叶凛彻底没法撒谎了，于是她垂头丧气地交代了今天来到春熙路的真正原因。
和动漫游戏里许多成天蹲在家里，却还能才学兼优、运动万能、颜值爆表、汉子成群的宅女不同，叶凛的成绩一直……难以言喻，更让她父母操够了心。从小到大，叶凛可没少挨过打，基本都是因为试卷上难看的分数，以及老师过于频繁的家长召唤术。
在这样的情况下，叶凛要想扭转颓势，自然要从战略和战术两个方面下手了。战略嘛，当然是好好学习，提高成绩。成绩上去了，当然就皆大欢喜了。但很显然，由于各种我不了解的原因，叶凛在战略上毫无建树。那么，她只能着眼于战术了。
藏试卷、改分数、瞒报谎报……这些我们小学多少都涉足过一点的手段，叶凛早已谙熟于心。什么把6写成8、把1写成9这种技术，对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然后，她也开发出了高超的藏物技巧，几乎能在任何躲开父母视线的地方找到安全的储物处。
但这种成绩着急、又擅长掩盖自己分数的孩子，必然会促使父母点满反间谍能力。所以嘛，随着叶凛逐渐长大，她被戳穿的次数也与日俱增。今天也……
“我上学期有张小考卷子，只考了……48分。”她把头扭开了点，“这两个数字我实在改不了，就只有把它藏起来了。嗯，塞在水表箱的后面……一般没人会去管那里的对吧，就算查水表也……”
“结果，有个查水表的给你找出来了？”我问。
她一个劲地摇头。“是妈妈找出来的……今天听她一直念叨，说什么一定要找出爸爸的私房钱……你真的想不到，她找过哪些奇葩的地方……能找到水表箱后面，我一点都不奇怪……”
我没继续问她，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想象叶凛妈妈会把哪些“咔咔角角”（角落、缝隙）的地方给扫荡一遍，同时想象叶凛妈妈本想找私房钱、结果从水表箱后面搜出一张分数感人的试卷时，那种被丈夫女儿先后暴击的心情。
面对被暴击彻底激怒的母亲，看来叶凛除了逃难，也没别的选择啦。
“这么一看，你说你来书城，没在骗我嘛。”我坏笑着说。
叶凛嘟着嘴，迷惑地盯着我。“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你要躲的话，肯定要去你爸妈觉得你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嘛。”我惬意地摇手指。
叶凛愣了半天，像是没理顺这话的逻辑。但她最后还是明白了，小嘴往下一拉，恶狠狠地一瞪。
“哥哥讨厌！就知道笑我不读书！”她气冲冲地抗议。
我把两手一摊，再把肩膀一耸。嗨呀，好开心啊，谁让这死小鬼这么不客气，榨取我含辛茹苦攒下的零花钱！
“哼，那哥哥来这儿，又是干什么？”叶凛不满地质疑，“总不是给大家说，我就是这么变态的吧？”
我摆出一脸洒脱的无奈状，轻摇着头，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嗨呀，好舒爽啊。面对小孩，这句万能应对，果真简单粗暴，立马就让她无话可……
“什么大人的事，不就是谈恋爱么？”
我正在喝白开水，差点没喷在旁边的玻璃窗上。我把水仓促咽下，结果却被呛到，快把嗓子给咳穿了。
不行不行，再喝点水压压惊，然后想想怎么掩盖自己的慌乱。
但还不等我吱声，叶凛倒先开口了。
“哼，你骗人！”她怀疑地瞪我。
我迷茫地皱眉。正在喝水的我没法说话，只能用眼神传递“什么骗人”这样的讯息。
叶凛似乎接收到了讯息，立马给了我答案——
“哥哥这样子，怎么可能跟恋爱扯上关系嘛！”
唉，该喷的水，总是要喷的。
*
感谢店员的不杀之恩，我俩最终还是没被赶出去。但即使如此，我也已经丢掉了主动权，面对叶凛这个小家伙，整个人失魂落魄。刚才我还在拿她寻开心，现在只怕得反过来了。
“哎哎，哥哥，你给我讲讲嘛。”叶凛又用眼睛画起了八卦，“就算没谈恋爱，但别难过，我是相信你的！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吹牛，是不是又有什么……”
“是不是又有什么悲伤的故事？”我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同时送了她一个白眼，“没有的话，你是不是又要白高兴一场了啊？”
“不会不会。”叶凛笑嘻嘻地摆手，“我都想好了，没有的话，你就再请我一杯星冰乐，补偿我被浪费的时间就行了。”
这次我二话不说，弯起手指，冲她脑门，敲了个梆响。
“好痛！”叶凛大叫一声，“你干嘛！”
“请你吃东西啊。”我大仇得报，开心地看她恨恨的小眼神，“毛栗子，吃过没？要不然再请你吃颗糖炒栗子？”
叶凛咬牙切齿，奈何这次周遭顾客店员的怨气实在太重，连她都无法视而不见，只能作罢。
“好啦好啦，乖。”我苦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其实……你要说悲伤吧，大概也有点……”
叶凛渐渐神色凛然，两手平放在桌上，腰背打直，瞬间摆出了认真听讲的小学生的模样。
“总之就是，哥哥班上有个姐姐，我呢，有点……”我强迫自己无视脸颊的灼烧，“那个她。”
“哪个？”叶凛目不转睛。
“唉，那个嘛，就是那个……”我支吾道，“你懂就行了。”
尽管她立马在脸上写下“不懂”两个大字，我也不再继续纠缠，而是继续讲故事：
“虽然我那个她，但她啊，真的太耀眼了……我也知道，自己和她，离得很远，真的非常远……有可能我再怎么那个她，她也不会那个我……”
看叶凛纠结的表情，是被我接连不断的“那个”给绕晕了吗？我略带歉意地笑笑，接着说：
“但你知道吗，她就是有那种魅力，让你明明知道自己多半成功不了，却还是想离她再近一点……就像下雨的时候，你想着晴天，想看到太阳。哪怕你永远也碰不到太阳，你还是想飞起来，想长出一双翅膀，朝着太阳飞去……”
我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倒先陷进了情绪中。
脚下是皑皑白云，身边是刺骨寒风。我的双肩好酸好痛，因为翅膀挥动了太久，已快耗尽了力气。
但还有光。我还能辨认光的方向。对我而言，也许这样就已足够，我就还能有飞翔的力气……
干什么呢，当着小朋友，稍微收敛点行不？我红着脸，笑着对叶凛说：
“哈哈，不好意思啊，跟你说了一通胡话……咦？！”
我眼里的叶凛，两手捂嘴，眼含泪花。
我被吓得不轻，手足无措地想安慰她：“你、你哭什么……别难过啊，哥哥只是……”
“呜呜呜……”她抽泣得可厉害了，“哥哥，你太不容易了……”
她这么动情，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能赶紧给她塞纸，再不断拍她的头，让她平静下来。
哭个不停的叶凛，可算是稍微止住了。她红肿着眼，吸着鼻涕，哽咽着问：
“所以哥哥……今天是来找这位姐姐的？”
我点点头。“我看到她在QQ空间发的状态，猜她现在……”
说话的时候，我无意朝外瞟了一眼，“良木缘”三个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毛发倒竖。天哪，刚才埋着头进星巴克，居然都没发现良木缘就在对面！
而且……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有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
尽管隔着距离，尽管有窗格挡着，但我不会认错的。
从起意出门到现在，折腾了这么久，我和她，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了。
我毫无悬念地被锁死了目光，注意不到桌对面的叶凛，正顺着我轨迹清晰的视线，也看到了同一个人。
然后，我身子猛地一动，被硬生生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刚才各种听不懂我说话的叶凛，现在正使劲拉我的胳膊，要把我带去某个地方。至于什么地方，那再清楚不过了。
“等下……你等一下！”我浑身冒汗，赶忙甩开叶凛的手。
“干什么呀？”叶凛大惑不解，又抓住我的手，“去找那个姐姐呀！”
“哎，我、我……不、不是……”我急坏了，这次怎么也甩不掉，我心越来越慌。
“你好奇怪喔！”叶凛比我更急，“为什么不去呢？喜欢哪个，就好生去喜欢噻！”
我心上狠狠地挨了一棍，然后，在我发懵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