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对尤依许诺,年底,我一定会在成都。
我这么许诺,因为这是我们一家,早就定好的计划——每年六月或十二月,回一次国。
但是,这个世上最脆弱的,就是计划。
十二月越来越近了,买回国机票的事,却迟迟没有动静。爸妈每天早出晚归——在澳洲的玻璃厂终于开起来了,爸妈可以在澳洲继续做老本行了。他们每天八九点出发,十点过才回来,就像是回到了他们创业的开端。
没办法,我们甚至连工人都请不到,新接的单子,全靠爸妈两人动手做。当上老板之后,他们已经十多年没干活了,更何况两人的年龄,都逼近或是超过五十了。
我呢,上学期间无力分身,课程念完,我便在复习之余,抽时间去帮忙做活。但我来做活……我这个温室长大的独生子,从小到大,肩不扛、手不提,虽然是玻璃厂老板的儿子,对玻璃却连一点基本的概念都没有,能做到的事,除了语言沟通,终究是有限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生活有困难,但更有盼头。而这个盼头,离我只有很短的距离了。
但这段距离,却多少有点模糊。到底是什么时候,爸妈没有说,我也拿不准。
我该提醒下他们吗?可每天见到爸妈,他们都在裁切玻璃,或是忙着其他的事,我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更觉得这时提起回国,似乎不太对劲。
坏预感在心底愈发堆积,我一直憋着,但最终还是憋不住的。十二月一到,我在厂里找到妈,小心地问她:
“妈……我们、我们好久买回国的机票?”
妈刚一转身,我就看到了一片黑色——她的手上,全是漆黑的玻璃胶。这种黑胶用在两片玻璃之间,制成所谓“中空玻璃”的成品(中间是空的)。由于没有专门的机器,所以要手工把胶刮进两片玻璃间的缝隙。
看到妈这样,我内心一阵瑟缩,劲头立马消减了大半。而后妈脸上的神色,更让我难受了。
“雨儿,其实……爸妈最近也想给你说的。”她略带悲戚地轻轻摇头,“今年……你看我们这儿厂刚办起,才找到几个客户,要是现在就回去了……”
我环顾了一眼厂房。厂子门口摆着一个集装箱,里面装满了从中国进口的玻璃。这几个月,还会进更多的玻璃过来,厂房会越堆越满,订单大概也会越来越多,还会请一两个工人,刚起步的生意,也会逐渐走上正轨。
为了这次起步,爸妈准备了那么久。现在中途放弃的话……
我再看了一眼妈手上的黑胶,酸涩在胸腔汹涌。
爸妈只会比我更想回去。他们在这里,比我更不适应。将近一年了,我在的时候还好,我若不在,他们面对陌生的语言、文化、规则、法律,就像身处异世界。更何况,我离开了我的亲友,他们就没有吗?他们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四五十年啊,一切的人脉与记忆,都是在那里留下的……
我无可奈何。
我们都无可奈何。
*
我难受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得接受现实。我必须要告诉尤依。
当我迟疑了好久、终于将自己寒假无法回国的告诉她时,电脑那头,她一言不发。
我本可找出许多原因,好好地向她辩解,可到了嘴边,却全变得绵软无力。事情发生了,它便发生了。任何解释,任何解读,除了带来一点心理安慰,不会让事情本身,发生一点点的变化。
就算如此,也许还能强颜欢笑吧?但我的表情,很快便将失望尽数展露,最后趴在桌上,双眼黯淡无光。
“没关系的。”
笔记本里,终于传来了尤依的声音。我把视线抬起,看到她双手合十,冲我微笑。
多么浓厚的温柔,像一件暖烘烘的雨衣,盖在了被大雨淋湿的我身上。
“我会等的,一直等下去。”她身子朝前俯,“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你要跨过南极、大西洋、北极圈、西伯利亚,肯定要花一点时间。但地球是圆的,只要你朝前走,我们一定能见面的。”
她的话语有力量,一点点地把我推了起来,让我再次直起腰板,注视那副大大的圆框眼镜后面,澄澈明亮的双眼。
眼睛的后面是心灵。此时此刻,我依偎着这颗美丽的心灵。我该有多幸运。
这份幸运,足以让失望之极的我,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我明白了。”我对尤依说,“既然我回不去,就让我朝前走吧。等我走到你那里,我会变得比现在更好,这样一想,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对吧?”
尤依舒心地笑着,伸出手来,冲着摄像头拍了拍。
“咦?什么意思?”我疑惑道。
“拍拍头呀,以资鼓励。”尤依狡黠地笑道,“怎么样,感觉到了吗?”
我被她逗笑了。笑过之后,对尤依说:“当然感觉到了。尤老师最善解人意了。”
尤依被我惊得一震,接着挪开视线,红着脸嘟囔:“瓜娃子……”
我呼吸着全新的空气,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清香。虽然到现在,我依旧缺乏实感,仿佛这股清香是虚妄的梦境,但那又怎样呢。
那个曾经只能瑟缩在阴暗角落的小男孩,对他而言,这股清香,曾是他永远不可触碰的宝藏。他哪怕朝宝藏靠近,也会将它污染。
而现在,我可以和它拥抱了,或者说,就快和它拥抱了。就只有一小段距离,真的只有一小段而已。
为了早一点让梦境安稳落地,跑起来吧。
*
预科毕业了,我们有两个半月的假期——听说到了大学,这个时间还会更长。同学们纷纷回国,登上返乡的飞机,享受悠长的美好时光。
但这和我无关。我的这个假期,都要和玻璃相伴。只要让这份生意正常运转,回国的机会就一定会来的。
我的任务分成几份,体力的脑力的都有。无论哪份,无论在外人看来再简单,对我而言都是全新的考验。
比如说搬玻璃。许多玻璃尺寸很大,一个人是搬不动的,这时往往就需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玻璃本身并不重,但搬玻璃还是有技巧,比如手该握多高,左右手的上下顺序……别有一番学问。
我在拿玻璃时,就经常会犯错误,比如说,两只手都捏得过高,这样根本使不上劲,会花更多的力气,甚至可能会导致玻璃滑落,磕在地上,一张玻璃就这样报废了。
每次我摔坏玻璃,爸妈都会焦急地让我走开。比起为损失生气,他们更多地是在心疼我,害怕我被玻璃弄伤。想到他们的忧虑,我心头也很不是滋味,也因此更加责怪笨拙的自己。
我负责得更多的,还是和语言和沟通有关的工作,比如在工厂接待客人、和爸出去跑业务、翻译账单发票之类的文件。
也拜这些任务所赐,我接触到了许多人。澳洲是移民国家,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民与文化。仅仅是玻璃这个产业,从业者便来自天南地北。有澳洲本地的,有东南亚的,有西亚的,有东欧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也有着不同的脾气,更有着不同的品性。然后,他们都早早地进入了社会的丛林,熟谙丛林的生存法则。我和他们打交道时——尤其是面对那些有坏心肠的——完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新手。不,是他们眼中香喷喷的猎物。
无论是砍价、要债、谈单,我统统占不到便宜,反而有时还会被搅得心绪纷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什么?这种玻璃你也要那么贵?”名叫德拉科维奇的短发男子,带着浓重的口音,凶狠地敲着办公室的桌子。
“这……这是我们的成本价了……”我绷紧了肌肉,英语也说不利索,再加上被德拉科维奇那双鹰眼一瞪,感觉脚趾都在发麻。
“别骗我们,孩子。”德拉科维奇的工人、叫克拉夫申科的家伙,在一旁帮腔,“我们也从中国进过玻璃,知道那些玩意儿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好人,肯定会给个好价钱的,对吧?快吧,孩子。”
“我……可是……”我嗫嚅了起来。
“唉,瞧瞧你,为什么不帮帮忙呢?”两位男子的老板施泰纳摆出失望的模样,“你得明白,你们是小生意,不给点甜头,谁会来买你们的玻璃呢?算了,走吧,伙计们。”他朝两人招招手,准备起身离开……
“喂,等等!”我慌忙起身,想把他们叫住……
果然是三人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失了底气,也失去了谈判的主动权。当我把最后的成交价格拿给爸妈看后,两人大吃一惊,然后发起了脾气。
“你咋个说起在的?”爸挥动着价格表,“这个价格,你不如喊他白拿!我们还赚啥子钱?”
我沮丧得反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内心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德拉科维奇、克拉夫申科、施泰纳,都必须死!
然而在那里幼稚地诅咒有什么用,失败就是失败,诅咒只会让失败显得更加可笑。
当然,在这里接触的,更多是善良的人。尽管生意关系只是利益的交换,但这些人从不吝惜伸出援手,帮一把艰难起步的我们。
某次和爸妈去送货,客人叫拉蒂奇,是位克罗地亚金发男子。他订了好多中空玻璃,尺寸还大,至少得三个人才能搬动。
到了工地后,拉蒂奇热情地招呼我们过去。我们把车停下,就准备三人一起抬玻璃,我和爸在两头,妈在中间……
“噢,不不不!”拉蒂奇一看,立马急了,把我们止住,大步跑了过来,说个不停。
“他说啥子?”爸妈迷惘地看我,我则笑眯眯地向他点头致谢,然后翻译给爸妈:
“他说啊,怎么能让女士来搬重物呢?他来搬就好了。”
爸妈开心地笑了,妈不断向他道谢,然后让开,拉蒂奇也走到中间,和我跟我爸一起,使出吃奶的劲,把玻璃搬了下来。
终于干完了活,一身腰酸背痛。爸给拉蒂奇散了只烟,两人靠在砖墙吞云吐雾,我则面朝他俩,和拉蒂奇聊起了天。
“你们在这儿很辛苦啊。”拉蒂奇说。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办法,在另一个国家生存,要是事事顺遂的话,怎么可能呢。能做的也只有独自等待,默默承受。”
“哈,好小子。”拉蒂奇亲切地笑着,拍我的肩膀,“能这么坚持下去,你们的目标,一定给了你们强大的动力。”
是这样吗?怎样的目标呢?我暗想,然后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了远方。
至少,对我而言,问题的答案,就在视线的尽头,在地球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