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下一段访谈之前，我注意到文文手中的笔记本——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前面厚厚的一叠，已经记下了四年多的故事。现在，时间来到了2015年。
这年的三月，我终于开始了大学的第一堂课——在高中同学们已经读了一年半的大学之后，我终于是大学生了。
与我一起读预科的同学们，大多都成功进入了各自心仪的学府。也有少数落榜的，比如吴瑕。她前半学期的坑挖得太大，尽管后半年奋力追赶，却还是以几分之差，无法读上墨大，转而去往了位于墨尔本东边的莫纳什大学。
莫纳什离市区有半个小时的火车车程，以后每天上学，吴瑕要比蒋杰超早起很多了。
但即使是考上了墨大的其他人，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天天都聚在一起了。专业不同，课表不同，上课的地点不同，住处不同，我们的时间就这样悄然错开。
改变已经到来。改变一直都在。
我生活的每一块拼图，都在改变的巨浪里，每时每刻地变换着自己的位置。
*
升上大学，我的作息完全变了。
我选择的是传媒专业，课表安排得当的话，不需要每天都去学校，一周去个三天就行。而且，上课的节奏也不如预科紧凑，老师与同学、同学与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松散。
怎么个松散法？一个月过去了，不少同学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老师们就更不用说了，估计一学期过去，他们能记住四五个人的名字就不错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每节课和我同班的人都不一样，一下课全员就作鸟兽散，每周与这些同学老师相处的时间，就只有短短的一到两个小时而已。课上大家当然也不会搞联谊，而是按部就班地听讲、展开讨论、互动、回答问题，然后收工。
在人际关系里，环境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目前的大学环境，对我而言，并不是交友的环境呢。
当然，并不是说比起过去，大学生活就糟糕透顶。新奇好玩的互动，还是每周都能碰上的。
大学老师们都很亲切随和，几乎对学生不做任何的管束，扮演的更多是引路员和咨询师的角色。尤其是规模控制在二十人以内的“小课”导师，许多都是在读的博士生甚至研究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因此在我们面前，他们是没什么架子的。
我的一节通识课导师叫艾米莉，是位高挑的法国美女。她容貌姣好，身材也相当惹火，人气极高。她爱好广泛，喜欢养花，尤其喜欢百合；还是位射击高手，在法国拿过业余比赛的奖项；就是有点神神叨叨的，好几次我都听到她嘟囔：
“Une balle, une mort...”
某节课后，我更发现了她不同寻常的秘密。
我的论文下来了，我拿着论文，向她请教了好久的问题，直到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我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书本散落的声音。
我随意地扭头一看，艾米莉正慌忙弯腰，捡不小心被自己撞落的纸张。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惊叫一声，把手上的纸页紧紧抱在怀中。
那几张纸可真够幸福的……好了好了，她这么一弄，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其实吧，当我目光扫过其中几张时，我就明白原因了……
那些都是她的画稿，晃眼一看，全是日漫美男子啊。画功还挺棒的，艾老师可怕啊，简直全能选手！但是，内容就……
我也羞红了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艾米莉更尴尬了，耳根发烫，拼命摇头说：
“这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爱好……千万别说出去，太丢人了，S'il vous plaît（拜托了）。”
看她急得都用上了法语，我努力才忍住了笑。这位性感艳丽的法国大姐姐，竟还是个可爱的腐女。为了让她好受一点，我安慰她说：
“不用担心，我很理解。其实我也喜欢这些……”
等等，我好像说错了什么？艾米莉一听，当即震住，瞪了我好多秒，才感慨道：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男生喜欢这个……哦啦啦……”
唉，我喜欢二次元，但不代表我喜欢腐文化啊。这误会可理不清了。
这样的惊喜，虽然稀少，但每次现身，都让我足够快乐。
没了它们，生活这片水塘，真的就要成为一潭死水。
*
上了大学之后，我的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到刚一睁眼，就能把今天要发生的事看个够。
每天早起，和爸妈一起出门。上课的日子，他们送我到火车站，我去学校上一天的课；不上课的日子，我跟他们一起去工厂，接接单、帮帮忙。然后无论是下课还是下班，我又会再次坐上爸妈的车，全家一起驶回荒郊野外的屋子。
上学的状况之前提过了。除了偶尔遇上艾米莉手绘事件这样的小惊喜，其他时候，要么坐在大大的阶梯教室里，听讲师自顾自地授课；要么在小小的辅导课教室里，和同学老师们例行公事地讨论一节课的内容，然后各自回家。
上班的话……
厂子开了有八九个月了，爸妈终于请到了一位工人，单子也开始慢慢变多，日子一天比一天忙碌。而虽然多了位劳动力，爸妈每天的体力活，却一点都没减轻，一两百斤重的玻璃，他们每天都搬，从早到晚，鲜少有休息的时候。
而这样的劳动，换来了多少的回报？我负责公司财务，每月都会记录盈亏。开张一年多了，营收数字前的负号，从没被拿掉过。尽管客户在渐渐增多，每月硬性的开支依然是可怕的。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填上收支之间的这条鸿沟。
也是从今年开始，爸的脸上，乌云盘踞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抱怨与日俱增，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和妈时时刻刻都得听着，稍有一点明朗的心情，就立马被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和爸一样的压抑与不快。
我虽然感到厌烦，有时还差点动了脾气，但冷静一想，又觉得爸的心境，是必然的结果。当初他满怀信心，做出了移民的决定，认为来到新的国度，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好。可他哪里想到，来到这里，环境难以适应，语言难以理解，孤独难以排解，甚至连自己以前当老板的便利也丢掉了——他要亲自干活不说，连我妈都要挽起袖子，每天搬运重物。
再加上持续的亏损……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这是冲着他自尊的要害，踹去了致命的一脚。给不了老婆孩子好的生活，生意也一直在失败，还有比这更令他抬不起头的事吗？
但现在，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还有我们，主动或被迫做出的选择。
生活便像这样，被无可奈何挟持着艰难地前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看不到生气与变数。
但看不到变化，不代表它不会在无法辨别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希望。
*
平淡像一块磨石。我被一点点打磨，渐渐地变着模样。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我也在慢慢接受。
可最近我发现，有一样东西，也在被缓慢地磨蚀。
是一样我以为，永不会抛弃我的东西。
某个周末，我赶完了论文。这个月的财务做好了，发票也开完了，我总算能稍稍休息一下，于是我打开笔记本，准备……
准备做什么呢？我突然愣在了椅子上。
有一件事，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习以为常。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发现，脑子里负责这件事的区块，像是丢失了一样。
我仔细地想了又想，感觉肩膀疲累，还有些许困意。再想想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还是睡了吧。
我打了个呵欠，正准备向床边走去……
有了！我恍然大悟。我不是要看新番的吗？
对了，对了。有多久了，我没认真地关注新出的动画，以及还没读过的漫画？我怎么给忘了呢？
一种奇怪的兴奋劲找上了我。我坐回座位，点开网页，准备找出这个四月的节目表……
兴奋劲消逝之快，令我始料不及。我只要轻轻一点，就能调出这个季度精彩纷呈的节目单，然后循着名录，找到感兴趣的作品。但我发现，自己不想点开。
或者说，没有了点开的欲望。
我惊讶而恐惧。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坐在电脑前面，我撑着脑袋，苦苦思索，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会不会……自我升入大学，我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属于学校，一半属于家庭。它们占据了时间的大半，也磨蚀着我的精力。而当我休息的时候，我的选择通常是——消遣。
手机飞速进化，彻底改变了人们娱乐与获取资讯的方式。科技把一切都砸成了碎片，碎片的时间，碎片的信息，碎片的娱乐。盯着手机一条条地看140字的微博，或者读一篇注明“阅读时间5分钟”的营销号文章，比起花时间读书看漫画，显然要省事得多；同样，动动手指，让手游里的角色数值提升，得到的快乐，也要轻松惬意得多。
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娱乐，都会让我“疲累”。娱乐也会疲累，听上去有些可笑，但现实正是如此。压力太大，快乐太少，剩下的那一点点，也开始变味，只为单纯的感官刺激服务，浅薄又浮躁。
以前在二次元里，我会为机智的笑点放声大笑，会为触动人心的剧情感动落泪，会为针对世间万物的探讨而认真思考，会为故事里出现的知识与背景查阅资料……
这些都在离我远去。
现在我还能记起它们，还会感到难过，会不会有一天，我连回忆和难过的精力都不肯花费？
毕竟，这些感情，只会拖累前进的效率，让自己在社会闯荡时更多磕绊。
在成长的路上，你会丢掉很多的东西。那些原以为会让你珍惜一辈子的，却也会在你未经留意之时，滑入记忆暗黑的沟壑。
你无能为力。最后，你漠不关心。
就像以前的一切，还有以前的自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