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门声愈发急躁凶狠，混杂着门外窸窣的议论声，看来其他人也被樊悟吸引，围在了门前。
形势似乎很危急，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樊悟凶狠的砸门，更加彰显他的恐惧。主动权还在我手里呢，我要好好地利用它，在教训樊悟之前，让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的原委，彻底地击溃他。
我刚一开锁，门就朝我打来。要不是我及时闪开，我就被打中了。把门粗暴撞开的樊悟，半个身子已经冲了进来……
“你干什么呀！”秋子急切的声音。她从后面死死地拽住樊悟的胳膊，我则稳住身子，注视樊悟的表情——已经到失态的边缘了。
过一会儿，我就把你从边缘推下去。
“哎呀，樊悟啊，你这么激动，怕是刚才下楼表白，还没缓过劲儿来吧？”我自若地摊开双手。
“少废话。”樊悟瞪着我说，“你跑到我房间，还把门反锁了，想干什么？”
我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他们大多都收起了好奇，紧张地在我和樊悟之间游移视线。气氛不对，想必他们都觉察到了。
“啊？哎呀，说来话长，不好意思啊……”我傻笑着挠头，“刚才不是酒喝得有点多了嘛，脑子晕乎乎的，就想去厕所，哪晓得进到了这里……为什么会进呢？大概是这里，也有厕所的味道吧？哈哈哈……”
我一边大笑，一边趁樊悟被秋子往后拽的时候，扶着门框，走出了卧室。吴瑕想过来拉我，她压低声音，皱眉说：
“你给我过来，醒醒酒……”
“唔，没事，没事……”我笑着拨开吴瑕的手，“我清醒得很……”
我没有说谎。此时即使血液不断翻涌，我头脑里的计划，依然清晰无比。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一点都没忘。
“各位朋友，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然我走错了房间，却反倒有了意外的收获，就像是在洞穴里冒险，不小心找到了金银财宝……你们想不想知道，我的惊喜是什么呀？”
我问完问题的时候，正好走到客厅的中央。其余六人站在我的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樊悟挣脱了秋子，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准备扑来，而是杵在原地，身子微微发颤，等我接下来的反应。
你等到的，将是我对你的审判。
我翘起嘴角。可以开始了。
*
“我跟樊悟呢，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这是个小圈子，你们可以叫它二次元，总之就是动漫游戏什么的。圈子不大，但故事不少，而且圈里的人，那也是形形色色，有好的，有坏的；有正义的，也有邪恶的……
“邪恶的话，怎么个邪恶法呢？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故事了……”
我蔑笑着瞥了一眼樊悟，无视他诅咒般的瞪视，继续说：
“中国的二次元爱好者，会在网上保持联系。而这些二次元爱好者里面，有个很特别的家伙。比起分享资讯、和别人交流，他爱做的，是盯上某个圈内的同好，然后把他或者她的‘坏事’散布到网上……不，大多数时候，根本就没有‘坏事’。要么是这个人的断章取义，要么就是彻底的谣言……”
樊悟的诅咒更浓郁了一些。当然，依然毫无效用。
“可不要小看他。他有过不少的‘丰功伟绩’。要知道，他有好几万的粉丝，每个人身攻击的故事，都有成百上千的评论转发。就算那些言论大多是蛆虫的言论，能吸引这么多的蛆虫，也是一种本事呀，你们说对不对？”
我摊开了双臂。樊悟的忍耐还没触底，让我有点意外。没关系，他吊在岩壁，撑不了多久了。
“只不过，他做这种事情，一高兴，就容易上头，就容易擦枪走火，然后那些四处乱溅的排泄物，就洒在被他攻击的人身上。看到这些人因此而痛苦，看到蛆虫们跟他一起难听地怪笑，他一定开心得要命吧，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必须要感谢网络，因为无论他做过再多的坏事，隔着网络，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可以在最安全的地方，做最让他开心的事……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对吧？樊同学……”
刚才一直在虚晃的矛头，终于戳中了樊悟本人。当其他人惊疑地面面相觑、最后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时，他不能再沉默了。
“一派胡言……”樊悟的肩膀耸动，面色苍白地咬着牙，“你在说什么啊？根本就听不懂……在说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噢，果然呢，樊先生。”我咧嘴笑，“你当然不会承认的，这么快就放弃抵抗，岂不是会少掉很多乐趣？而且必须得说，你把自己隐藏得很好。那么多人都想知道你是谁，做了好多猜测，可你一直都没有露馅……挺行啊你，要不是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恐怕直到你入土，都没人会发现你的秘密……”
我死死地注视他的双眼。“你攻击了一个，你最不该攻击的人。”
樊悟呼吸急促，大汗淋漓。我则又想起了尤依，耳边响起了她的哭声，还有在我示弱之后她愤怒的嘶吼。情绪在我胸腔野蛮地撞击，我必须把它们压下。还不是时候，我还要等待，等待那个决定的时机……
“这个人，是我……很重要的人，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向大家缓缓道来，“可他……这个混蛋……用他的网络账号，把她给……”
我戳向樊悟的手指疯狂发抖。情绪就快撞出我的躯壳了，天知道我是怎么忍住的。
“我……我说了……”樊悟恐惧地睁大眼睛，痛苦地捏紧了拳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的那点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你不用知道。”我说，“当然有些事，你一定知道的——比如说，你的手机上，有一些不该有的照片，对吧？”
樊悟夸张地痉挛了一下，我则得意一笑，接着说：“你以为刚才我让你给我手机，只是在逗你玩吗？我是在考验你，看你究竟是什么反应。果然，你害怕了。你不敢拿给我看，因为上个星期，你跟我出去看电影，趁我上厕所的时候，用我掉在座位上的手机，把我手机里那个人的照片，全发到了你的手机上……”
我朝他勾了勾手。“怎么样呢，觉得我在污蔑你的话，把手机拿给大家看看，你敢吗？”
樊悟开始僵硬地后退。他想逃走？可他刚退了一步，就撞上了身后的秋子。
“不肯拿手机，也没关系。你的电脑也是证据，更多的证据……所有被你害过的人，他们的名字都在上面。你还很细心呢，每个人都整齐地归了类，真是太努力了……怎么样呢，把你的努力成果，都展示给大家看看，你敢吗？”
樊悟的嗓子里，渐渐发出诡异的呜咽。他无处可逃了。
“雨……”秋子突然开口了。她眼神空洞，无力地张着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重新说出了话，“这些……都不是真的吧？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呢？悟怎么会做这些事呢？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会的，是不是，悟？你说句话好吗？求你了！悟……”
在秋子的声音愈发凄厉的时候，樊悟的表情，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扭曲。也许在人类的脸上，是见不到这样可怕的扭曲的。
然后，我听到了咆哮。刺耳、怪异、歇斯底里。也许从人类的嗓里，是发不出这样可怕的咆哮的。
恶魔被秋子，扒下了最后的一层外皮。现在，它朝我扑来了。
*
可恶魔没有碰到我。
我朝旁稍稍一闪，樊悟扑了个空。他冲得太猛，危险地趔趄了几步。
我趁他身子不稳，飞起一脚。他的后背狠狠地撞在身后的玻璃窗，发出危险的巨响。
然后，在他起身之前……
我咆哮着，冲到了他面前。接着，被压抑了太久的怒火，一拳又一拳地落下。
我的双膝压在樊悟的腿上，他起不了身。尽管他疯狂地挣扎，指甲在我的脸上乱划，划伤带来的痛楚，让我拳上的怒火更加旺盛。
砸、砸、砸。拳头上的骨节化作铁锤，砸在樊悟的脑袋，不把它砸碎，它们是不会罢休的。
我记不得自己砸了多少下。也许我应该慢一点，然后像漫画里一样，揍一下就告诉他说，这拳是为美姐打的！是为米卡莎打的！是为尤依打的！是为……
我没有时间。我无法停歇。我只知道，要用最短的时间，让他再挨一拳。就像屠杀恶魔的勇士，要在恶魔反扑之前，结束它的性命。
我会打死他吗？我不知道……
至少，在揭晓答案之前，我被拽开了。像是有锁链，拴住了我的手脚，把我死命地往后扯。
我口齿不清地怒骂着、嘶吼着，想挣脱锁链，视线里的樊悟，却还是越来越远。
“你们，来帮忙！”我听到蒋杰超的声音。他在左，佐藤君在右，为了把我拉走，已经涨红了脸。
我用尽力气，和他们较着劲，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法再挣脱他们，力气才逐渐和暴怒一起衰减，然后，视界也逐渐清晰。
樊悟背靠着玻璃窗，瘫软地半躺。他口角和鼻腔都在流血，脸上满是淤青，嘴巴轻微地张合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除了他还在轻微地起伏，目睹了一切的其他人，都像是静滞了一样。
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秋子哭着喊出了这句话。打破沉寂的她，缓缓地跪在了地上，两手捂脸，伤心地抽泣。过一会儿，她又弯下身子，伸出手，艰难地朝樊悟爬去……
“别过来！”
樊悟突然吼出了日语。这句我能听懂。他绝望地睁大了眼，神情之可怖，最可怕的恶鬼也不及万一。
秋子瑟缩，往后又退了几步。吴瑕走上前去，把满脸泪痕的她扶起，将她搂在怀里。秋子贴住吴瑕的胸膛，凄婉的哭声萦绕在屋内。
“你们……你们都是一样……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奄奄一息的樊悟，又开始说话了，这次是中文，“一个个的，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什么努力、友情、胜利……全是狗屁，全是！当面是朋友、亲人、爱人，背后还不是捅你的刀子……每个人想的，都只是害人罢了，知道吗？你们都跟我一样……”
他仰起脑袋，哀号一声，然后又颓丧地把头垂下。
“都是一样的……夏雨，你不也是这样？我没有想害你，我只是害怕，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居然是我的仇人……那个微博账号，还有你的账号，我一看就记起来了，三年前，你俩发了一篇长文，要置我于死地。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之前针对的，又不是你们，关你们什么事呢？看那文章写的，你们又懂什么？我只是把讨厌的家伙，从大家的视线里面赶走，错在哪儿了？”
他的话颠三倒四，混乱不堪，更可怕的是，竟然没有半点的悔悟。我又想冲上去了，可蒋杰超和佐藤君的胳膊，依旧难以挣脱。
你知道什么？你口中的讨厌家伙，你又了解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自诩正义，随意对他人施加惩罚？
罢了，听他继续说下去吧。
“这个人居然离我那么近……我该不该害怕？啊？你说啊？”樊悟稍微直起了腰身，冲着我喊叫，“你明白那种恐惧吗？知道那种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就把我的秘密暴露给你的那种感受吗？
“我害怕到了什么程度，你明白吗？到了我控制不了自己行动的程度。你出去了，手机掉在了座位上。你为什么要忘拿手机？不忘拿的话，所有事都不会发生了……我快疯了，一想到未来某天，你发现我就是那个坏人，真的要疯掉了……然后，我把你手机拿了过来，把那个女的照片，发到了我手机上……”
害怕得发疯，和想要尤依的照片，两件事究竟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想必连樊悟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我做的这些事，很荒唐是吧……谁知道呢，但都是可以理解的，对吗？我害怕啊，怕成那样了，做什么不可以理解呢？但你呢？我只是害怕而已，你却一下子就翻脸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不可以原谅我呢？
“然后我明白了……你跟那些人都一样，只想要害我。什么把我当朋友，跟我套近乎，到最后还不是想要害我！都是在害人，凭什么你们就是正义的，我就是邪恶的……凭什么我只想给自己找点儿活着的证明，你们也不放过我……”
他说完了，眼珠朝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然后，他开始笑，难听得要死的笑，像精神失常的怪物发出的笑声。
眼前樊悟的模样，扼住了我的心脏。并不是因为我被他的话所感动，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件事——
这个人，完蛋了。无可救药了。
现在的他，真正成了一具死尸。心脏还在跳动，但已经不算活着了。
*
难受的死寂，突然被一声尖叫摧毁了。
“快看那边！”那位我不认识的亚洲女生，惊恐地指着玻璃窗的侧面。
我们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隔壁的一位白人，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不断地朝我们这边看。
“怎么了？”吴瑕奇怪地问她。
“他……他是不是在叫警察啊？”女生害怕地问。
听上去很荒唐。隔壁有人打架而已，这人怎么可能会报警呢？但我们却立马如临大敌。在国外，不少人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报警，理由奇葩到让人发笑。我们都或多或少听过类似的传闻，所以并不会把这个邻居的举动当作儿戏。
更可怕的是，没过多久，楼下真的响起了警笛声！所有人脸色大变，我更是直接傻掉，脑子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
“超超，我们回去！”
我刚听到吴瑕的声音，就感觉被拉住了胳膊。她力气还挺大，我被她莫名其妙地拖着，一路往前。
“你……你干什么？！”我吃力地发问。
“你别管。”吴瑕无视我，“等会儿出去了，别出声，跟我们走就对了。”
“喂！”我惊呆了，使劲想要挣脱，“你什么意思？要带我去哪儿？喂，喂！”
可蒋杰超也架起了我的胳膊，我无计可施，只能跟着他们，走进了电梯。
*
公寓楼外倒的确有警车，但它们停在街的对面。几位警察围着一处车祸现场，看来是我们多心了。
但吴瑕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继续朝蒋杰超示意，蒋杰超也领会，两人把我带着，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在他们住的公寓前停了下来。
我不明就里。这是想要干嘛？难道还是在躲警察？可躲警察的话，让我直接回家不就好了吗？
来到了两人的住处，吴瑕开门，我和蒋杰超跟着进去。刚在客厅找了位置坐下，吴瑕就对我说：
“我把你带过来，其实是想跟你谈谈……但今天可能有点晚了，你能在我们这儿住一晚吗？”
谈谈？谈什么？我迷糊地挠头，才发现脑袋好痛。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先前喝的酒，我的头痛得要裂开了。
不过，既然吴瑕这么说……
“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吧。”我嘟囔道。
吴瑕温柔地笑了出来。在那笑容的背后，暗藏着什么要告诉我的讯息？
也只有明天醒来，才能够知晓答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