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从市区到家里,半个小时的火车,半个小时的公交。我穿过荒野,终于来到了自家门前。
门开了,妈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她笑了出来,可我分明察觉到她的疲惫。一定是因为惶恐而留下的疲惫——昨晚我说要在同学家里留宿的时候,她就犹豫了好久。
在她心里,我还是个不能独立的孩子,连外出留宿都不能让她放心。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过弱小,没法在她面前,展现独当一面的能力。
所以,我更要踏出那一步……
“昨天在同学家咋样?”妈关切道,“被子盖够没有?冷到没有?麻烦到别个没有……”
“都好,都好。”我答道,走到沙发前坐下,“妈,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妈愣了半秒,随即也坐到我的身旁,侧身看我。
“过几天,我想自己回国。”我一字一句地说。
妈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
“为……为啥子?”好一会儿,她才张口结舌,艰难地问。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回国去办。”我努力镇定自若,“很重要的事。就回去一个月的样子。”
妈默不作声,我则竭尽全力,抵御着胆怯与放弃。
我理解妈为何犹豫。这显然不是个随便的决定,她一定也能感受。我独自做出这种决定,对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经历。长久以来,一直是她和爸,不舍昼夜地规划着我的人生,替我铺好脚下的道路,我只管顺着路往前走就行。
可这样是不行的。总有一天,我必须找到自己的路。就从今天开始吧。
“只要你赢一次,就一次,你就知道,不过如此而已。”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尤依的话,一遍遍地回响。
终于,我听到了妈的声音——
“那你就回去吧。”
我惊喜地扬起了嘴角。我眼里的妈,笑得比我还开心,像一朵饱经风霜、终于等到绽放一刻的花朵。
或许她的心底,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呢,等着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这一刻。
不光是孩子被父母束缚,反过来也是一样。孩子独立的那天,除了自己展开翅膀,也取走了父母身上的枷锁。
就从今天开始,这条锁链,终将完完全全地消隐无踪。
消失的那天,我一定会成为,真正的大人。
*
妈很快帮我买了机票,下周我就飞回成都。现在墨尔本和成都有直航,在飞机上睡一觉,不需要转机,第二天凌晨就在成都着陆了。我回去的时间是6月29号,7月31号晚上回墨尔本——那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我在收拾行李的同时,开始着手准备另一件事。我加了吴瑕表哥的微信,开始与他联系。
在短暂的问候后,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了他加好友的目的——我把美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你的这位姐姐,主打什么风格呢?”吴瑕表哥问我。
“她是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他们的音乐……我不太懂,大概是重金属一类的?噢,对了,她还在网上玩翻唱。”
“翻唱?翻唱什么?能说详细一点吗?”
“是……”我一时担心,说动漫歌的话,对方会不会觉得太过幼稚?但终究把心一横,如实相告:
“她很喜欢动漫,唱过很多经典的动漫歌,在我们动漫爱好者的圈子里很有人气。”
“这样的话,能发一点她的翻唱给我听听看吗?”
到了考验真本事的时候了……我莫名紧张。没事,我相信美姐。
我精挑细选了几首最喜欢的美姐翻唱,发给了吴瑕表哥。在他沉默的时候,我用两掌握住手机,大概是在祈祷……吧?
当手机在掌中震动时,我赶忙打开手掌,在看屏幕之前,先闭眼深呼吸了五次,才敢睁开眼睛,看吴瑕表哥的评价。
“挺不错呀。”
四个字仿佛天降甘霖,浸润了我的心。我喜不自胜,继续静候佳音。
“唱功挺扎实的,有自己的特色。当然,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不过听你说她十分努力,又有专业背景,我想应该不是问题……”吴瑕表哥又对美姐一阵称赞,我愈发心花怒放。
“不过我想问问,你了解她的规划吗?她有志于朝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现在的乐队,还是想专门唱动漫歌,或者说想走更流行大众一点的风格?”
这个自然问懵了我。我只能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太清楚……她很想出道是真的,不过倒也挺享受现在的状态……我不懂音乐,不好意思。”
“客气什么。这样吧,你能让她加我微信,我亲自问一问她吗?”
我毫不犹豫,正要答应,却在发出消息的前一刻,手指停住了。
我莫名生出了一股忧虑。是什么呢?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啊,对了,在我的面前,突然浮现出了美姐的面容。只不过,她看上去很憔悴,像是刚经历了失意。
那是三年前我曾看过的面容。那时她参加《中国好声音》,却因为心态失衡,最终铩羽而归。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败给心魔,以前每到实现梦想的关键时刻,她就会败给自己,最后收获失望。
三年过去了,美姐已经当了妈妈,她的心会不会变得更加强大?一定会的。可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又让美姐去面对的话,她能做好完全的准备吗?能拿出百分之百的实力吗?
我愿意相信美姐,但我隐隐觉得,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有什么可以绕开她的心魔、让她放开手脚的办法……
要不先暂时等等,说不定下周回了国,自然就有答案了呢?
于是我告诉吴瑕表哥,下周我会回国,到时我会找到美姐本人,告诉她这个消息,这样她也能多点时间,思考跟职业规划相关的一些问题。
吴瑕表哥欣然应允,我却反倒更加紧张。在见到美姐之前,我能想到那个办法吗?美姐这次能把握机会,让她的梦想开花结果吗?
无论答案为何,我必须要把它找出来。
*
一周转瞬即逝,时候到了。
妈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临别之际,妈欲言又止,眼波里闪烁着些许哀愁。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光是因为不放心我……
“你跟你爸……”妈终于开口了,“唉,算了。”
看她的眼里又泛起泪花,我的内心一阵刺痛。我清晰地看到,爸给她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口。也许穷其一生,这道伤口也不会愈合了。
曾经他们两人吵架,我总是忍不住,要帮着我认为有理的那方说话。可虽然我从来都怀着好心,结果却永远是让两人吵得更凶,直至不可收拾。尤其是经过这次,我才明白,孩子在父母的矛盾里,是多么的脆弱无力。
我能做的,也许就是临别之际,给妈一个无声的拥抱,再替她擦去眼泪。
“没事,不要管我。”妈红着眼睛,我也辛酸地埋下脑袋,最后拖着行李箱,走进了机场大门。
我走进了候机厅。刚刚回过神来,我已经听到了登机的通知。我便跟着其他乘客,一起走上飞机。
在找到自己座位、把行李放好之后,我坐下,扣好安全带,在飞机驶离地面之前,享受静谧。
飞机动了,缓缓起行,在起飞前短暂停顿,然后,猛然加速,在疾驰了十几秒后,拔地而起,飞向了万米高空。
我瞅着窗外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但我知道,黑夜的尽头,是非同寻常的地方,是我朝思暮想的归处,是家。
我在那里扎根、破土、茁壮成长。即使我的根离开了大地,我依然属于那里,我从未忘记这点。
当飞机平稳降落,当我走下飞机,当我踏上了机场的地面,一股暖流袭上心头。
我回家了。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