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1日，灼热的秋天，褐色的校门。
我又回到了这里。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距离上次与它分别，不过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更早以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整整三年。
现在踏入校门，便又是三年的时光。之前是初中，现在是高中。
又来三年？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头，就已经让我感到反胃。
过去的三年，还要再来一次？初中我挺了过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可要是旧事重演，这一次，我……
那些曾经的怪笑、讥讽、轻蔑、殴打，一遍遍地在脑际萦绕。在烈日炎炎中，我浑身发寒，往后退了一步。
可我退，往哪儿退呢？爸妈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继续在这所重点中学读书。再说，我自己也心知肚明，换到任何一所高中，对我而言都没有分别。
像我这种人，有什么可选的呢。进去吧，旁边同学们有说有笑，鱼贯而入，我杵在这里，未免显得碍事。
我拖着行李箱，先找到自己的寝室，放好行李，再去往教室。一路上，我把头埋低，埋到最低，除了自己的脚，什么都看不到。我看不到别人，别人就看不到我——也许我的心底，抱持着这样荒谬的想法吧。
当然还是要抬头的，总得知道教室是哪一间吧？我不断地寻找，有我的班级在哪里……
有了，是那间吧？距我十多米的地方，教室门上，有一块“高一四班”的小牌子。
我并没有欢呼雀跃。没什么可高兴的。不如说，我还稍微放慢了脚步。
当然，迟早是要走到的。从这里往左拐就好，没事的，进教室而已，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吗？不可能的……
但我的鼻子，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痒。即使危机感涌上头顶，也无济于事。鼻腔的肌肉速度太快，我已经无法……
“阿嚏！”
我全身都被扯动，巨大的能量从鼻腔喷涌而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及时伸手阻挡，它们才不至于四处飞溅。
可我还是完蛋了。
我的面前，站了个女生。在我打喷嚏的时候，她准备出门，跟进门的我撞了个正着。
我吓呆了。现在我应该赶紧逃跑，跑进厕所，把脸洗干净，但我做不到。脚步和视线，无论哪样，我都没法挪开。
她的模样，让我词穷。这么漂亮的女生，真的来自现实吗？不是某个漫画里的女神，不小心跑到了人间？
但就在我被眼前的美感震慑时，我听到前方，传来了声音：
“同学，可以请你让开吗？”
我打了个激灵，害怕地看着女生。她的目光和声音一样冷峻，像最刺骨的寒冰。
我霎时捂住嘴巴，疯狂弯腰致歉，然后从她侧旁，像小偷一样溜进了教室。
我真是失了智，为什么不直接去厕所，反而还保持着这副模样进教室？让更多人被恶心到吗？
可我能怎么办。在那个女生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洋相，还要我脑子清醒，太强人所难了。我可以做点容易的事，比如，把我自己给掐死。
因为恐慌，导致失智，冲进了教室，结果更加恐慌，更加失智，陷入了恶性循环。
高中第一天就宣告完蛋，速度够快的啊。我又刷新了自己的耻辱纪录。没关系，接下来的三年，还有更多的纪录等着我去……
“同学，你没事吧？”
在混乱不堪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女声。刚刚受过刺激的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和女生接触。我一时竟不敢回头，直到那个说话的女生，直接绕到了我面前。
她戴着一副大大的圆框眼镜，刘海修剪齐整，脸上有细小的雀斑，脸蛋也圆圆的。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我没有见过她呀？
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副模样，像极了阿拉蕾，画过《龙珠》的鸟山明老师笔下的作品《阿拉蕾》的女主角。这位带着大眼镜的大眼睛女孩，正疑惑地背着手瞅我，两只眼珠咕噜噜地转着。
我羞得无地自容，也说不出话，只能支吾着摇头。女生又瞧了瞧，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包卫生纸。
女生和善地微笑，我则涨红了脸，一边鞠躬道谢，一边接过纸包，背过身去，把脸和手给擦干净。
可算得救了……我局促地转身，女生还是微笑着，轻盈地摇摆着身体。
“谢……谢谢……”我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字。女生客气地摆摆手，说：
“没什么好谢的，你快去找位子吧。”说罢，她把目光挪到了旁边的黑板上。
她能出手相助，我真的已经感激涕零，这事到此就结束了吧。我也没有多想，和她一样，把注意力放在黑板，看上面的座位安排。
夏雨……夏雨……
找到了！靠窗倒数第二排。好了，我可以过去了。
但在我迈步之前，我又听到了那个女生的声音：
“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战战兢兢地回身。女生笑容满面，等待着我的答案。我该怎么办呢？只是告诉她的名字，这么简单的事，我应该能做到吧？
那可未必。
“夏……雨……”我的嘴唇轻微地蠕动着。别说女生了，连我自己都没听清。女生皱起眉头，我的心也跟着收缩，只想把自己折叠，不要让她看见。
“你说什么？”她又问，我更加恐惧，索性连话都说不出了，干脆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了黑板上我的名字。
“噢……夏雨？对吗？”女生瞅着黑板，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突然再次开心地笑了出来。
“我们是同桌哟。”
一道电流钻过全身。我注视着“夏雨”旁边的那个名字。
她叫——尤依。
*
夏雨和尤依，在教室靠窗倒数第二排，毗邻而坐。我在左，她在右。
顺便，我看到刚才门口碰上的那个女孩，也找到了位置坐下。我在黑板上找了一下，她叫穆晴。
遭遇尴尬后逃过一劫，快乐却并没有吹入我的内心。不如说，我甚至比刚才还要紧张害怕。
我在心底的住处，本就是一间封闭严实的小屋。它的门窗全被钉死，不与外界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我能在小屋里找到许多的快乐，尤其是一个叫“二次元”的世界，在那里，我能像蝴蝶一样，没有拘束地自由高飞。只要能守住这片栖身之所，我就还能支撑下去。
外面的世界，我已无处容身。那里的光芒太刺眼，地上长满了荆棘，我哪怕只朝外看一眼、踏一步，都会受伤。我卑微、丑陋、肮脏、弱小，遍体鳞伤是必然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一定是这样。
可无论我多么希望远离现实，我永远都将身处现实。无论我多不情愿，我还是要来到学校，和同学老师们打交道。比如现在，我必须要面对我的新同桌，即使我刚才满嘴鼻涕的样子被她看到，即使她可能已经对我心生厌恶，我也必须要面对她。
还能做什么呢。把门窗钉得再紧一点，先躲过眼前的挑战吧。
在我思绪纷飞的时候，我时而听到尤依的声音。她在发问，问了不少。
“你初中是实外的吗？”
“嗯……”
“怎么没见过你呀？你几班的？”
“二……二班……”
“噢，我是九班的！你们班主任是谁呀，是不是那个……唔……”
“冯……冯瑞穗……”
“是她呀，教历史的那个？”
“嗯……”
“嘻嘻，听说她每节课都要给你们讲自己的故事，各种传奇经历，是不是啊？”
“唔……是、是吧……”
“你是二班的话……你认识苏瑶吗？”
我霎时脸色刷白。恐惧击中了我，在我脑海里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她说的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是高挑的身材、翘起的马尾、娟秀的面容，还有……呕吐的声音。当她发现我对她的些许心思后，她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不幸的是，她的反应，正好被我给瞧见了。
那是最直白、又最残忍的回应。
“咦？怎么了？”尤依奇道，不明所以地打量我，“你们是一个班的……对吧？我跟她是小学同学……就想着问一下……”
我的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怪响——幸亏我立马就把它压下。我说不出话，除了生硬地把头扭开，什么都做不到。
这样的举动，尤依就算再热情友善，也徒叹奈何了。我瞟到她也挪开了脑袋，右手撑脸，略显失落地看向窗外。
一阵酸涩浮上心头。没事的，我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现象，是我与别人打交道后，最不出所料的结局，没什么好值得难过的。
我只要在小屋好好待着，等尤依不再注意我了，我便能继续享受专属自己的快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都会如此。
*
在我的神经逐渐放松之时，我听到了——歌声。
是哼唱，轻柔细微，又近在咫尺。只不过，调子不怎么准，甚至可以说，跑偏得有点厉害。
但我听出了旋律。辨认出来的同时，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转过头。
尤依还是在看旁边。她悠闲地哼唱着，身子还跟着节拍轻轻晃动。她知道自己走音走得多夸张吗？
但那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出了这首曲子，它让我不受控制地，有了对尤依说话的冲动……
“是《团子大家族》……吗？”
我的问题脱口而出，恐惧甚至来不及阻止。尤依呢，则以最快的速度，也转过了身。
她的表情，变得那么兴奋欣喜。
“你也看《CLANNAD》？”
她似乎答非所问。为什么不回答我，反倒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而且我俩这一来一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多数人，都只能一头雾水。
但我很明白。明白的同时，我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把和尤依的对话继续下去。
“嗯嗯，特别喜欢。所以你一哼歌，我就听出来了。”我不再吞吞吐吐，语速也稍稍加快了一点。
“哇，你耳朵好尖！”尤依惊喜道，“所以你……”
“喜欢二次元？”我替她问了出来。
对了，就是这三个字。由动漫游戏主导的小众文化，此时此刻，正是联系着我和尤依的纽带，因为我和她刚才说的、那些外人听来不知所谓的名词，都是二次元文化的一部分。
二次元之于我，一直是逃避现实的、只让我一人容身的小世界。可现在，我第一次在自己之外，面对面地与另一个二次元爱好者，开始了沟通与交流。
这也许就叫“同好”。
“哎？你也喜欢呀！”尤依比我还高兴，“嗯，看你的样子，不奇怪。”她偷笑道。
“什么样子……”我嘟囔道，“你意思是我一看就像宅男吗......”
“难道不是嘛？嘿嘿。”尤依调皮地吐吐舌头，“好嘛不逗你了。所以你平时看什么？”
“我喜欢看……”
我如数家珍地告诉尤依我喜爱的作品，尤依笑着听我说，听到了她也喜欢的名字，她便兴奋地打断我，插上几句自己的感想和热爱。我俩一来一去的对话，竟也就这样进行了下去，直到班主任徐静走进教室，同学们逐渐收声。
“好啦，下课再聊吧。”尤依压低声音，冲我微笑。真好看的笑容，容貌并不出众的她，发自内心的笑容，照样让人感到温暖。
下课再聊……我和她的联系没有结束，相反，还会继续下去。在听到她哼歌之前，我绝不会想到，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建立关系，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更不会想到，这段关系一直持续了下去，最后引出了五年间，所有的那些故事……
*
我困倦地睁开了眼。
教室又变得破败凌乱，刚才还整齐排列的桌椅，回到了现实里，还是颓然倒地，布满灰尘。眼前的才终究是现实，回忆则依然只是回忆。
也许我不该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浸泡在回忆中难以脱身。人们总说，一味缅怀过去，是失败者的行为。我如此恋恋不舍，我果然是败者中的败者吗？
我大概无法否认。要我说自己除了回忆还剩什么，我不太能给出答案。现在的我，手中还握着什么？未来的我，还能抓住什么？
想这些问题都太痛苦了。那还是继续在这里缅怀吧，至少往日的好时光，还能带给我确实的快乐。
我正准备再次合眼，与耳朵相连的神经，突然收到了讯息。
讯息很微弱，但无比清晰，就像是收到了一条数万光年之外的电磁波，尽管信号已残缺不全，但其中蕴藏的信息，依然确凿无疑。
我听出来了。有人在哼唱，调子我很熟悉，熟悉到刚才的梦中，我就听过了一遍。
那人在唱《团子大家族》。
我的情绪，立马就不受控制。它知道这首歌意味着什么，于是把我从座位上叫起，让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教室外。
声音更清晰了。女声，调子有些跑偏。我不作多想，朝着声音的来处，不顾一切地奔跑。
随着人影映入眼帘，我的呼喊，已经冲了出来：
“依……咦？！”
我看清了来者的脸，也因此到嘴的昵称变成了惊叹。当我所有的预期都指向尤依，以为她终于赴约来到学校的时候，实际的情况，给了我当头一棒。
叶凛正呆愣地站在我的面前。
*
等等，是她吗？真的是她吗？眼前的这个姑娘，个子有我眼睛那么高，一头柔顺的搭肩长发，皮肤也比我印象里的那个丫头白皙不少……
虽然我们一年半没见面了，要说女大十八变，这也变得太厉害了吧？
“哥……哥哥？！夏哥哥？”
她难以置信的发问，给了我确凿的答案，也让我的眼睛，和她一起惊喜地睁大。
“凛凛！”我高声喊道。
“哥哥！”叶凛尖叫道。
我俩放声大笑，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将她举起，转了个圈。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俩会同时出现在荒废的学校，这些问题，我无暇顾及。现在，把心情留给喜悦就好。
在荒芜的校园，记忆的坟场，重逢的喜悦，将我俩包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