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叶凛。我俩开始了漫步。
“你怎么会在这儿?”叶凛不予回答,反倒鹦鹉学舌般又问我一遍。
“嘿,你先回答我。”我怒道。
“不要,为什么!必须你先。”叶凛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啊?一点都不公平。”我装出赌气的样子逗她。
“哼,公平得很好吗!哥哥你回国了,都不联系我的!”叶凛是真在赌气,“伤感情了!该不该补偿我!”
我无奈苦笑。“这次回国挺匆忙的……而且不也想着给你个惊喜嘛。”
“什么嘛,骗小孩呢!”叶凛一脸不信,“能有什么惊喜啊,一看就是临时瞎编的!快说,来这儿干嘛!”
我苦笑得更无奈了,伸出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以前一样。
“就是来……怀旧嘛。”我暂时隐瞒了真实的目的,“你呢?”
“跟你一样。”叶凛笑着说,“学校上周放暑假了,就想着回老校区来看看。”
“不把你的小弟们带过来?”我揶揄道,又想起了在她教室里看到的笔迹。
“啊……那个,身为老大,总要有独处的时候嘛。”叶凛干咳两声,“今天就算了……我过几天就要把他们叫出来,大家一起开黑……带他们打游戏,这是老大的职责嘛!”她骄傲地拍了拍胸脯。
我噗嗤一笑。果然她是靠游戏收服那群同学的啊。该说我太了解她了吗?
“哥哥你笑什么!”叶凛抗议道,“老笑话我……”
“我哪有笑话你。”我又想摸她的头,被她一把打开,“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有这么一群朋友……”
叶凛不置可否地也笑了。那是她拥有的好时光最直白的证明,这是让我最感到欣慰的事。
我俩在教学楼里逐级而上,偶尔溜进某间教室瞧瞧看看。期间,我们聊到了好多东西,互有问答。她就问了我好多澳洲的事,比如那里的风光,那里的城市,还有那里的袋鼠和考拉。
其中最让她关心的,莫过于那边的学业压力了。在她的印象里,国外就是学生的天堂,几乎没有作业,每天讴歌青春,活得自由洒脱,让她好不羡慕。
“我现在每天作业要写死了!”叶凛哭丧着脸,“暑假也玩不了几天,而且开学前还要补两周的课……”
“明年你就要中考了,也没办法嘛。”我同情地说。时间的魔力真是可怕,去澳洲时,叶凛才刚读初中,还没有摆脱小学生的稚气。而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叶凛已经开始做迈入高中的准备了。
“唉,要是在国外读书,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累死累活的。”叶凛叹道。
“这可不对。”我反驳道,“拿澳洲来说吧,你要玩可以,但想考上好的大学,付出的努力,可不比在国内准备中高考的努力少。要通过澳洲高考进墨大,必须挤掉百分之九十七八的考生才行……这个世界,哪有不劳而获的社会呢。”
“啧啧,哥哥跟个老头一样……”叶凛一脸不屑,无视我的说教。
除了她问我,我也问了她不少实外的事。自我离开以后,这所学校又发生过哪些故事?
“我们班主任换了。”叶凛说,“教历史的陈老师,上学期生了大病,坚持不下去了,现在是冯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
“冯老师?”我心念一动,“冯瑞穗?”
“对啊。”叶凛欣喜道,“她教过你啊?”
“何止教过,她也是我初中三年的班主任……”我这样说,却记起了别的事。
在那三年,冯老一直都很照顾我。针对我的欺凌,没几天就会发生一次。冯老为了保护我不受欺负,真的是心力交瘁,也在班上被不少人背地里厌恶咒骂。对冯老的歉疚,更让我厌恶那个一无是处的自己。
我最后熬到了毕业,却也只在高中三年看望过冯老一次,高中毕业后,我便没跟冯老联系过了。既然现在,她成了叶凛的班主任……
“等到你开学的时候。”我对叶凛说,“帮我要一下冯老的联系方式行吗?”
叶凛自然是答应了。我随后说:“下学期开始,你也多听冯老的话,少惹她生气,好好写作业好好考试。你的那些小弟也是,知道吗?”
“咦?哥哥你什么意思?”叶凛不满道,“好像我是个坏孩子似的……我在学校表现很乖的好吗!冯老师很喜欢我的!”
“哎,我也就是叮嘱一下你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笑着冲她摆手。
“哼,真的是个老头,啰嗦。”叶凛噘着嘴把头扭开。
我俩就这样一路扯淡,最后,站在了一扇大门前。大门的背后,是阶梯教室。
我带着叶凛走了进去。
*
偌大的礼堂,此刻自然是空无一人。顺着阶梯往下走,我俩最后登上了舞台。舞台上散落着垃圾,废纸、塑料袋、布帘……面对着几百副座椅,这些废料静默的表演,无休无止地进行着。
我感慨万千,抹掉舞台边缘的积尘,缓缓坐下,凝望着无人的座位。不多时,叶凛也挨着我坐下了。
“你搬走之前,来过这里几次?”我问叶凛。
“没……”叶凛说,“刚进学校那半年,我们年级都没搞过什么活动,就一次还是什么讲座,我懒得去,直接跟别人溜了……”
她晃动着纤细的双腿。“哥哥呢?”
我吗……我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继续注视空荡荡的教室。
“何止是来过几次……”我露出了微笑,“我在这里表演过。”
“咦?”叶凛惊掉了眼珠子,“真的吗?你?表演什么啊?”
“哈哈,不相信吧?”我得意地说,“不要说你,那时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最后居然站到了台上……”
见她一脸听故事的表情,我便向她细细道来:“那是次英语演讲大赛,我本来没报名的,不知怎么的居然被选上了。我感觉莫名其妙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这种事我怎么做得来呢?我本来想推掉的,但怎么都推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还是花了些工夫准备的,题材是二次元,就讲二次元怎么影响了我……”
“还能讲这个?”叶凛更惊诧了,“怎么想到的啊?什么内容?”
“内容就算了,这么多年,我忘得都差不多了……”我摇了摇头,“怎么想到的……是穆晴姐姐启发的我。”
“她?”叶凛疑惑道,“她不是根本不喜欢二次元吗?”
“是啊,但总之就是她,具体的你就别管了。”我说,“然后,不光有她,那时帮我想点子的,还有龚诚哥哥,和尤依姐姐……”
一想起尤依,我的音量便自然垂落。但愿叶凛没看出倪端。我收拾情绪,继续向她回忆:
“他们三个,当时和我一起准备了差不多一周。结果我上台的时候,还是克服不了紧张,一下子脑子就空白了,在台上站了不知多久,也说不出话……
“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完了,为什么非想不开,要来参加什么比赛呢?那种感觉,就像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迷宫,怎么也走不出来……虽然记不得演讲的内容,但这种感觉,我记得一清二楚……”
“那这之后,怎么样了呢?”叶凛问。
“怎么样?有人把我给救出来了……”我无力地笑着,把目光放到了斜对面的某片座椅。那里正是演讲比赛时,我们班的座位。
“在最黑暗的时候,我觉得不能这样,一定要出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然后,我看到了一缕微光,就朝着微光的方向走。走着走着,视线越来越亮,我也看到了一个人,听到她在喊我……”
“谁?”
我却选择沉默,目光愈发黯淡。
那个人……她把我拉出了黑暗。可现在……因为我的懦弱,我失去了她,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我的反应,叶凛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她的目光将我包围,也让我的秘密无处可藏。我叹了口气,对她说:
“凛凛,其实今天……我来到这里,就是和那个人相见的。那个人……是尤依姐姐。”
我扶在舞台边缘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但她……不会来了。因为哥哥……做了一件错事……”
*
在叶凛不明所以的时候,我向她坦白了一切——回国的目的、毕业后与尤依的关系、尤依受到伤害的前因后果……
“怎么这样……”听完所有的这些,叶凛难过极了,“哥哥和尤依姐姐,明明都已经……都是那个坏人不好,哥哥你应该再打狠一点,把他脑浆给打出来,看他还怎么做坏事。”她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
我辛酸地摇摇头。“他当然该死,但那不是关键。真正伤害尤依的人是我。我让她的期待全部落空,让她看到那个本该保护她的人,却在这种时候比她还脆弱……”
我掐灭了她的希望。这是我逃脱不掉的、最不可原谅的罪孽。我在她心中割开的伤痕,也永远不会愈合了吗?
我知道答案的。我亲眼见证过这样的伤痕,知道它对于受伤的那个人意味着什么。我犯下的错,永远也无法弥补……
“不对,不对,不对!”叶凛愤怒的声音,“哥哥,完全不对!”
我被噎住了。“什么不对?”我不快地问。
“你现在的态度,一点都不对!”叶凛毫不示弱,“你还是在自责,一边伤害自己,一边停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
叶凛又刺到了我的痛处。我消沉地说:“可我该怎么往前走呢……她连我向她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该怎么办?”
“那就往前冲,把机会给冲出来!”叶凛大声说,“没有机会,没有希望,所以就放弃了吗?凭什么机会要理所当然地摆在面前,让你抓住?姐姐她不是讨厌你没有保护她,而是你轻易就放弃的这种性格!证明给她看,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目视前方。“一个人用自责给自己下结论的时候,他的比赛就结束了!”
我惊讶地看着叶凛,看到她的身形逐渐变化,最后变成了一只小野兽,奔驰在无垠的荒野。我第一次做出这样的联想,是在四年前,那时她不过十一岁。现在她长大了,可那股一往无前的朝气,还是被她好好地存留着。
我被她感染,但还是惆怅地说:“我不想结束,我比任何人都想把她找回来,不然也不会专程回国……只是现在,确实想不到好的办法向她道歉……”
“没事,我跟你一起想,人多力量大嘛。”叶凛略显自信地说,随即也皱起了眉头,“要道歉的话……唔……”
突然,她轻呼一声,拳头捶了下手掌,说:
“送她一份最宝贵的礼物怎么样呢?”
“最宝贵的……礼物?”我有些费解,“那是什么?”
“对我来说,最宝贵的礼物,就是回忆!”叶凛笑着说,“特别是快乐的回忆,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不是吗?如果你为她创造一份最好的回忆,让她看到你的努力,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我吃惊地张开嘴巴。“你说的……有点道理,能不能……具体一点?”
“你觉得对尤依姐姐来说,怎样的回忆是最快乐的?”叶凛问。
我有点模糊的概念,却没办法说出口。叶凛便自己回答:“当然是和大家在一起的回忆呀!”
“和大家一起?”模糊的概念,散去了一点云雾。
“嗯,和自己相处得最轻松的人一起,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很快乐的!”叶凛露出灿烂的笑容,“一起逛展、看番、玩游戏、看演唱会……”
她向往地看着舞台。“比如说啊,要是能再一次,和二次元的朋友一起,听黑羽姐姐唱歌,那该有多幸福……哪怕是在这个破烂的舞台上……”
我正忙着琢磨叶凛刚才的话,宝贵的礼物、回忆、和大家一起……一听到“黑羽”这两个字,脑海里所有的概念,突然开始剧烈地搅动,像是在一堆化学液体里,放入了一滴催化剂。
黑羽……美姐……说起美姐的话,她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同时也是尤依的梦想。而现在,我的手里,握着一次让这个梦想破茧成蝶的机会……吴瑕的表哥对美姐有了兴趣,也许能利用他音乐总监的身份,帮美姐实现出道……
但我没有马上把美姐的名片发给他,因为我知道,美姐的心理素质不太好,直接面对吴瑕表哥,兴许又没法发挥自己的全部实力。直到现在,我还在苦苦思索,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吴瑕表哥看到,美姐无拘无束、火力全开的样子。
而在听到叶凛无心的畅想时,我的思绪渐渐清晰。然后,它们成了一个想法,一个疯狂到极点的想法……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把我、尤依、美姐、叶凛,还有互相熟识的大家,全都聚集在这里,在这片充满回忆的地方,一起听美姐唱歌——会不会创造一段最特别的回忆?
要唱歌的话,可不能简单地让美姐清唱了事。要把舞台打整好,把普莱德的其他人也叫上,真正地制造演唱会的效果。在这片荒废的旧学校,这么做很困难,但正是因为如此,这段回忆的意义才不同寻常——这是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打造的一场最别致的演唱会。
然后,我会想办法,让吴瑕表哥听到现场的表演。他本人能来当然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录像或者录音,然后把档案发给他。现场表演,是演唱实力的最好佐证,一定能打动吴瑕表哥的。当然,在吴瑕表哥得出结论之前,美姐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我不停歇地思考,甚至已经在筹划这场还没谱儿的“演唱会”的细枝末节。叶凛见我许久都不作声,好奇地歪着脑袋,问:
“哥哥,你没事吧?怎么了?”
我慢慢地转向叶凛,突然就翘起了嘴角。“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你听了不要被吓到哦。”
“哟喂。”叶凛苦笑着一脸嫌弃,“你还能吓到我了……什么呀?”
“就是……让黑羽姐姐在这里,开一场演唱会!”
叶凛僵住了。她愣了好久,才结巴地问:“演、演演演唱会?!什、什么意思……”
当我把我的想法,一点一滴地告诉她时,她原本难以置信的表情,开始一点点地被软化,然后,逐渐被笑容占据。
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
“哥哥,难道说……”她激动地呼吸着,“这就是你给尤依姐姐准备的礼物?”
我骄傲地点点头。“怎么样,这个礼物,棒不棒?”
“哇,太棒了!不,是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的那种棒!”她激动得说起了胡话,请不要在意,“你怎么想到的?你他喵的还真是个天才!”
她还说起了疑似粗话,也请不要在意。
总之,我很明白她的兴奋来自何处。那些散落四方、不再联系的朋友,突然被聚到一起,在最酷的地方,听一位歌手的美妙歌声,这位歌手是在场的人们共同的记忆,这记忆来自一种文化,这文化是大家相识相知的契机与纽带……
对二次元人来说,这样的回忆,一辈子也未必有一次。
更不要提,这群人也许还能在这一天,见证美梦成真的瞬间……
如果所有的这些都能实现,那一定是——奇迹。
“不要高兴太早。”我笑着提醒叶凛,“现在八字都没一撇,这么扯淡的计划,实施起来有多难,你心里该有数吧?而且最后的样子,肯定跟我们设想的,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没关系,怕什么!”叶凛欢喜地拍着手,“奇迹太简单的话,就不叫奇迹了。哥哥,你要加油!快去找黑羽姐姐吧!”
“知道知道……”我一边笑,一边伸出了一只小指,“来,拉个勾!”
叶凛心领神会,也伸出了小指。“最棒的演唱会,一定要举办成功!”
“说到做到!”
我俩的小指在空中相连,轻轻晃荡。
*
“咦?!快看!”
文文激动地指着下面,我在二次元世界的小屋。早先那里曾有一条次元裂缝,二次元里的“我”,曾踏入了这条裂缝,去往了三次元。之后我的故事,便没在二次元世界演绎了。
可现在,这条裂缝重又打开。然后,我从里面大步迈出,双脚稳稳地踏在了小屋的地板上。
在我离开之后,我的屋子并非空无一人。目睹我走入了三次元的引者,一直守在那里,不肯离开。她等了太久,等了足有一年半,可我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迹象。
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她等到了这一刻。
我来到她的面前,她捂住嘴,眼里闪烁着泪光。
“抱歉,久等了。”我笑着说,替她擦去眼泪,然后,揽住她的胳膊朝外走。
引者吃了一惊。“这是……去哪里吗?”
“去一个好地方,最好的地方。”我回过头,自得地对她说,“以前都是你带我到处走,这次让我带你去那里吧。”
那个连引者都不知道的地方……
有一场名为“奇迹”的、最盛大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