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次元青春故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但文文这个小报记者，毕竟改不了狗仔本性。不把我身上的故事榨个干净，她是不会罢休的。
“那个那个，之后呢之后呢？”她两眼带星，等我的答案。
“什么之后啊？”我苦笑道，“问清楚嘛。”
“哎呀，就是……你看，从那之后，又过去了五年……”文文的钢笔敲着桌面，“这五年，就没有故事了？”
没错，今天是2020年7月31日，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距离那个奇迹之日，已经隔着整整五年的时间了。
我闭目沉思。
这五年间，我当然也经历了许多。只不过，那些故事，基本都发生在了三次元。我从次元裂缝回到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
“没事，三次元也行啊。”文文摇着我的手臂，“你去澳洲之后的故事，不也基本都在三次元吗？我是一个敬业的狗仔……啊对不起，记者，收集新闻，是我的第一要务。请配合我的工作，好吗？亲~”
哎哟喂……瞧我这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真的已经采访了很久了。”我叹道，“你肚子都不饿的吗……”
“哼，都说了，人家是一个敬业的……记者，不怕苦，不怕累，不愁没有加班费。”她得意洋洋，我又只能无奈嗟叹。
“我来帮你想一些切入点嘛。”文文娇媚地说，“比如，你和尤依，在那之后……”
“啊，我知道了！”我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搓着手，笑眯眯地看她，“听我跟你讲……”
看我一脸和善，料想她再怎么不爽，也不好意思打断我。耶，完美！
我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来——
*
穆晴进了外企。以她的聪明才智，自然是从大学到工作，一路顺遂。不过，她无力改变的东西依然很多。比如她和李迭的感情没能走到最后；比如她父亲纵然家财万贯，依然战胜不了病魔的侵蚀……她仍像以前那样，背负着创伤，毅然前行。
龚诚和财大的许多其他同学一道，去美国参加了两年的课程，顺道在美国继续读完了研究生。他现在回到了成都，找到了一家证券公司。他最终选择留在盆地，是就此扎根故乡、一世安稳，还是在做好准备之后，再次向外界发起挑战？他等待着未来的答案。
叶凛读大二了。她的天才，终于在学业上兑现了。她升上实外高中部，鏖战三年，最后以微弱的优势，压线读上了北大。在她高考的那个暑假，我在国内叫上许多朋友，为她开了一场热闹的庆功宴。大魔王登上了更高的山峰，会在魔力充溢之后，开始征服人间吗？
美姐出道整整五年了。她是以普莱德的名义出道的。这支小乐队发行了他们的第一张专辑，接过几部动画的主题曲，出现在各大音乐节，音乐软件里有了第一首评论上万的单曲——虽然大部分评论都是关于动画的，不是他们。
在这五年里，博子和软妹因为各自的原因先后离队，纳迪娅和美姐夫妇还在坚守。几位新人加入，来了又去，这一年阵容趋于稳定，这让美姐稍感欣慰。
更让她惊喜的是，上次她暂时搁置工作，在小绫的婚礼上露面时，台下有几位年轻人认出了她，婚礼后还找她要签名——我能想象那时，她笑成了什么样。
而且啊，她的咕咚有了妹妹。咕咚三岁时，美姐的二胎呱呱坠地，取名乌咪。
儿女双全，事业小成，美姐可以说别无所求了——现在她唯一念叨的，就是什么时候能被请上音乐综艺了。
小绫正如之前所说，嫁人了，对象是她在大学认识的男友。男友进入了北京的一家游戏媒体，小绫也在一家游戏公司找到了文案工作。能把自己曾经的爱好变为事业，对二人而言，会是最快乐的事吗？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吧。
缇太在天津找到了工作。她和米卡莎一直保持着联系，经常去她的新家串门。不知缇太做了怎样的努力，就在去年，米卡莎在沉寂了七年后，终于发出了第一条微博。听缇太说，她开始准备成人高考了，誓要把自己失去的七年，全都给夺回来。
阿芙大学毕业后，去了重庆。她开了一家汉服淘宝店，自己当模特。替她拍照的，就是她现在的老公豆师傅了。她曾经把穆晴诓来当了临时模特，结果反而导致差评率出现了小幅上升，因为部分买家抱怨，和卖家秀相差实在太远。对此阿芙回应，你们尽力了，这差距不怪你们……
爱生饭突然从成都搬走，原因不明，下落不明。
店长结婚数年，过着波澜不惊的小日子。但她的烦扰很多，比如凶恶的婆婆，比如怀不上孩子，而后者让前者变本加厉，烦扰也逐渐化作了痛苦与折磨。唯一能让她慰藉的，是曾经在她店里打工的小姐妹们。只要她们在成都，她们就抽空去绵阳看店长，静静倾听她的哭诉。
吴瑕和蒋杰超毕业后，选择继续留在澳洲。他们为新的签证而奋斗，而这将是一段漫长的征途。他们有太多的事要盘算，也有太多的烦恼去争执。能否闯出一条前路，这是他们必须回答的问题。
秋子回到了日本。她按照家人预期的轨道，成为了一名民谣歌手。我可以在音乐软件看到她的名字了。她的歌曲相当小众，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与她有关的新闻。她一直独身，也再没向我提起过樊悟的事。
……
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都在这五年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无论是谁，他们都书写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故事，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喂！”
文文不满地叫嚷道。
“什么意思嘛，就不提你和尤依？”她气鼓鼓地质问，“有什么好回避的？”
“哎，你误会了。”我苦笑着摆手，“我没有回避啊，现在就跟你讲嘛……”
尤依自然也去了美国。像龚诚一样，她在纽约读完了研，现在也回到了成都。返乡一年有余，她做过几份实习，但还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她的自信受到了些许打击，要怎么帮她走出低谷呢？
我在那个奇迹之日后，再次回到了澳洲。我继续着学业与家业并行的生活，本科毕业，在墨大继续读研；研究生毕业后，我则经朋友介绍，在一家苹果专卖店兼职。这不是我理想的工作，但总让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我每年回国一到两次，回国的日子才是我的假期。
而这次回国，我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文文敏锐地问。
我悠然一笑。“这个问题，最清楚的，不该是你吗？”
文文懵了。“为……为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呵，你小子，不用装了，我全都明白了……”我狡黠地笑着说，“来吧，回答我的问题！”
我死死盯住她。“现在这个‘二次元’到底是什么？这场采访到底是什么？你是谁？”
*
我抛出的这三个问题，文文一个也没接招。她扳着手指，左顾右盼，却就是不肯回答。
没关系，我替你说出来。
“第一个问题，这个‘二次元世界’，正如你所说，是在我头脑中扎根的、与二次元有关的记忆。说得简单一点，这里是我的意识，把我困在这里的，正是我自己。”
文文干咳两声，依旧没有说话。
“第二个问题，这场‘采访’，其实就是我自己在脑海里，回溯一遍那五年的种种经历。”
文文瞪大了眼睛，呼吸更加沉重了些。
“第三个问题，你的身份……你是这场‘采访’的发起者，是所谓的小报记者。不对，你的真实身份，是记忆的疏导员和引路人。你要通过与我谈话的形式，让我的记忆能从正确的时间点开始回放。你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偶然表现出的不了解，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只为了让我不要过度关注你的身份，让记忆更加平滑地进行下去……”
我眨了眨眼，继续说：“能做到这一点，你只会是一个人——你就是‘引者’。而引者的真实身份，就是——另一个我。”
我的脸上浮现胜利的微笑。“那个让我跌入深渊的黑影，是我的消极人格。你呢，就是积极人格了。”
没错，在黑影让我停滞逃避的时候，引者则让我勇敢前进。这也是为什么，她以尤依扮演过的形象示人——现实中让我逃离自闭的，不就是尤依吗？
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了。
*
听完我的分析，文文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开怀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很好，很好！”她拍起了掌，“全部答对，很不容易！不愧是我自己，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是若智！”我明知故犯，然后和文文一起，畅快地笑着。
“不过啊……”开心过后，文文惬意地说，“你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她的双手托住下巴。“你说，你把自己困在意识，让我这个引者带你回溯五年的记忆……为什么要特地这么做呢？”
她嘴角又上扬了一些。“这个问题……跟你回国要做的那件事，有关系吧？”
我与她四目相对。真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废话，她就是我自己，有什么好瞒的？
“我选在今天回忆……因为那件事，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样说着，我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文文眼珠转着，左右打量。这个塑料小盒，里面装了好多片花瓣。
“还记得高三快毕业的时候，我和尤依在阶梯教室聊过天吗？”我问，“那个时候，她给了我这个盒子，说里面的每一片花瓣，其实都是一枚小便签，上面写了一份让她印象深刻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们做了个约定。我说，等到那一天，我追到了埋藏在自己初心深处的蝴蝶，我就会在她面前，把盒子打开。”我摇晃着盒子，“其实在五年前的奇迹日，我就可以履行约定了，但那次我偏偏把盒子忘在了澳洲……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我伸出手，拧开了盒盖……
“哎，你干什么！”文文惊道，“不是要等到她……”
“哎哟喂，不要再演了好吗……”我哭笑不得，“我给我自己看有什么问题？来，把手伸进来，摸摸盒子底下有什么。”
文文将信将疑地把手伸了进去，在花瓣里摸了一阵，突然惊诧地睁大了眼。
“这、这是……”她张口结舌，“戒……戒指……”
我温柔地笑了。
“这就是我的大事。”
在文文彻底僵住的时候，我向她作了最后的一次解释——
这次我回国，就是为了把这枚戒指带给尤依。我与她相约四川电视塔，在等待她的时候，心绪难平，开始回忆自己与尤依的故事，然后就被困在了这片名为“二次元”的记忆世界。
是的，这次回国，我想和尤依一起，开启各自人生的全新篇章。
“这……真的不是小事……是超级大事啊……”文文的嘴唇都在发颤，“超银河级别的大事……”
“那是。”我耸了耸肩，“比人类登陆月球，大概还要大一点吧。”
“可是……”文文迟疑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久久地与她对视，然后——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有太多的问题等着我们，面前横着好多座山，一座比一座高……”
我捏紧了拳头。“但我必须做出选择了。我俩的关系，不能在这里停留一辈子。要么前进，要么结束，没有停下来的选项……”
我仰头望天。“这层壁障，我一定要冲过去。我和她的这十年，就是这样一路过来的，不是吗？”
在我心绪逐渐激昂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了掌声。文文站起了身，富有节律、一下下地拍着掌。
然后，她向我送来了，最欣慰的笑容。
“恭喜你。”她轻声说，“你回答了最终的问题。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打了个响指，我便听到旁边有什么声音，转头一看，电视塔的电梯门打开了。
“从这里，从二楼坐到三楼……”文文说，“你就会回到现实中的电视塔。你会在那里见到她的。”
说着，她冲我张开了双臂。接着，我被她抱进了怀里。
“我最亲的亲人……”她笑着流泪，“这次一走，你还会回来吗？”
我有些心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却摇了摇头，低声说：
“没事的。你已经足够坚强，就算再也回不来这片二次元，也一定能勇敢地走下去，和尤依，和所有你珍惜的人一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把我松开，双手合十，泪流满面，温柔低语：
“等你哪天太累了，就抽个空，回来看看吧。这里永远都是你的秘密花园，在这里呆一小会儿就好，我会带给你最好的快乐……”
我的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只能忍住眼角的温热，向她坚定地点头。
接着，我转身，迈腿，一步，两步，三步……
文文一直注视着我，我一直注视着文文，直到我站在了电梯间，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她的最后一丝影子，也被电梯间完全隔绝……
我真的要离开了。
*
我背靠着电梯门，目不转睛地注视顶上的数字。“二”与“三”之间，箭头一直在闪烁。等到“三”亮起，我便到了，回去了。
我心情复杂，把头埋下，盯着自己的脚尖。
电梯间一直都很安静，连电梯运行的轰隆声都没有。直到……
“喂，老朋友。”
我打了个激灵。这声音很熟悉，不如说，这就是我的声音。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在电梯门的另一侧，另一个我也倚靠着门，抱着胳膊，意味深长地冲我笑。
我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就是黑影，我的消极人格。可是，我不是在五年前，把他给一拳……
“哎，都二十五岁了，你怎么还那么傻呢？”黑影叹道，“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摆脱我吗？”
他哈哈大笑两声，随后狂妄地说：“给我记好了，在你咽气之前，我跟那个女人一样，都会一直住在你的心底。她要让你前进，我要让你停下，不管你成了怎样的人，有了怎样的经历，我都会这么做……这次也不例外。”
他朝我走近了两步，我想后退，却退无可退。他故作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阴险地说：
“我不说别的，就提醒你一句：想法越天真，破灭的时候就越……嘿嘿，自己掂量掂量。”
他走开了，潇洒地冲我摆摆手。“那么，下次再见，也许很快就能再见……”
他直接穿过了电梯门，消失不见了。狭小的空间，又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狠狠舒了口气，却也无法驱散黑影刚才带给我的恐惧。我抬起头，继续注视电梯头顶的面板。
那两个数字间的箭头还在闪烁。不过，我的手边，其实有一个按钮。按下它的话，门不会打开，电梯会自动回到二楼。
要怎么样呢？是去往三楼，还是回到二楼？
我凝望了好久，终于做出了选择。
*
我又站在了电视塔边，望着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
在我远眺的时候，有人从我的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在转身之前，听到了欢快的女声——
“嘿，夏雨！”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