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我住的地方,有一个墙上的小洞,口子大概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
洞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洞口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有时候,我看着这个洞,就会异想天开,想着里面是一个魔窟,潜伏着吃人的恶魔。会不会有哪位小小的勇士,某一天闯进洞窟,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呢?
我这样想着,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有一天,找来了一位勇者——一只被我抓住的蚂蚁。
我把蚂蚁往洞口一甩,期盼着冒险故事的开端……
但蚂蚁落在蜘蛛网的那一瞬,它便动弹不得。它挣扎得越厉害,蜘蛛网便缠得越紧。
这时,一只蜘蛛突然飞出,然后又缩回阴影。半秒都不到,蚂蚁不见了。
勇者还没摆好造型,喊出台词,就被恶魔给吞噬了,连尸体都没剩下。
年幼的我自顾自的想象,以最快的速度被毁灭,因此落下了对蜘蛛的童年阴影。
当我长大后才发现,这世间最可怕的蜘蛛,活在人类社会。更可怕的是,这些蜘蛛,还真的织了一张网,一张大到无边无际的网。
难怪要叫“互联网”。网中人的命运,都被互相联在一起。有的是身在明处的猎物,还有的则是躲在暗处的恶魔。
“表脸集中营”就是这样的恶魔。
如果你问我,反派是什么样子的,我会说,就是这个微博账号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它的真实身份。这个账号的运营者,有人说是北方某省的宅男,有人说是南方某地的女大学生,有人还说其实同时几个人都有密码……七嘴八舌的,却都没个准儿。
大家胡乱猜测账号真身的举动,想必也都被那个人,或者那群人,看在眼里。他,或者她、他们、她们,躲在暗处,乐不可支,发出满怀恶意的大笑——肯定是这样的情形,就像这个账号,平时对二次元圈内其他人展现的恶意一样。
正如我之前所说,“表脸集中营”行事十分狡猾。它从不会捞起袖子,泼妇一般破口大骂,或是义正词严地声讨某人某事,而是用暧昧的语言、模棱两可的证据、以及暗藏在俏皮话之下的有意引导,点燃看客们的情绪。无论是平时娇俏可爱的美女、英姿飒爽的帅哥,还是画画的、做游戏的、开淘宝店的、办同人展的……无论这些人有怎样的面貌,在“表脸集中营”里展现的,一定是丑恶的面貌。
这些面貌真实吗?也许吧。“表脸集中营”的许多爆料,的确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可这些所谓的丑恶面貌,很多不过只是一些因落差导致的“欺骗”(比如缺缺照片与真容的差别),或者外表光鲜的网红背后一些令人大跌眼镜的生活习惯。经“表脸集中营”一引导,这些落差,便成为了无可赦免的犯罪,将被曝光者的尊严与人格践踏干净也不足以抵罪。
更何况,还有更多爆料,是无中生有的捏造。
如果落差、其貌不扬、口无遮拦、私生活不良习惯是丑恶,那么人身攻击、侮辱人格、捏造事实,又该如何定罪?
但“表脸集中营”的拥簇,以及那些围观的看客们不在乎。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在道德上居高临下、睥睨他人的机会。这个“他人”中的大多数,都有头有脸,或者(看上去)幸福快乐。踩在这些人头上,等于证明了自己在这一刻,比这些人更优秀、更强大。这种胜利的快感,连察觉都很难,更不要说抗拒它了。
它们都是蜘蛛。最大的那只织好了大网,它们便以逸待劳,等着猎物落网,大蜘蛛将它紧紧包裹,小蜘蛛们再一拥而上,将猎物啃噬个一干二净。
这群恶魔并不是这次缺缺事件才凭空出现。它们以前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网上干着令人作呕的勾当。已经有很多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但我却一直在忽视,一直在回避,每次看到“表脸集中营”的微博,我都直接跳过,多看一眼都受不了。
我害怕那些恶毒的言论。它们会唤醒我的记忆。还是让这些记忆永远沉睡吧,我说过了,直到时间的尽头,我都不想再见到它们。
不过,我会安慰自己。我在想,这些人是恶魔,是坏人,是反派。既然是反派,那么正义的勇者,总有一天会出现。勇者会闯入魔窟,打败恶魔,将所有邪恶埋葬在火焰中。
即使是现在,米卡莎快被网络暴力击垮的现在,我也一直坚信,勇者就快到了。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拯救。
然后……
发生了一桩命案。
*
“缺缺门”事发后的一个星期,零诊考试开始了。全班都一门心思应考,准备借考试验一验自己目前的成色,替自己摸个底。
第一天考完数学后,吃完晚饭,我回到教室,打开手机,无意间点进了QQ,发现群消息那里多了几百条推送。
我像往常一样,准备逐个点进群里,把未读消息点掉就退出去,在点进一个叫“莎莎公主小窝”的群之后,却突然停下了。
这个群就是当时米卡莎介绍我加入的、想直接把我擢升为群主的粉丝群。加入之后,除了第一次打招呼之外,我就没吱过声。平时也就是把未读给点掉完事,群友们说了什么,我只是偶尔瞟一两眼,并没有特别关注。
但今天群友们说的话,好像不太一样。
“还没人联系上莎姐吗?”
“不知道呢。联系上的说句话,赶快”
“太过分了……/流泪/流泪”
“公主还是未成年人啊,怎么能做这种事!”
“现在好理解缺缺……”
“干嘛提那个女的?她脸皮那么厚,跟公主情况能一样吗?公主那么好强的一个人……”
“这种时候能不能别添乱了?别家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是谁先提起别家事的?你特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好了好了,我们自己先不要乱。大家先想好到底该怎么对付那个人渣……”
群里吵得乱七八糟,我心头却有了点谱,赶紧切到微博,搜出“表脸集中营”的账号……
最新的一条微博,这样写道:
“二次元鲁迅米卡莎,所到之处皆药渣!看到这样的标题,有人可能会骂,你个营销狗,落井下石,趁莎女神遭难之际炮制一篇假新闻!各位别急,贵圈太乱,鄙人调查取证,梳理思路,也是需要时间、冒着风险的。而且正所谓赶早不如赶巧,有的事嘛,就是要趁着好时候说,才有惊喜。敬请关注:”
下面又是一条长微博。点开一看,标题还是“二次元鲁迅米卡莎,所到之处皆药渣”。正文如下:
“在依靠磨皮、美白、瘦脸、丰胸吸引一群高喊‘此生无悔入二次’的小学生的贵圈里,有一个特殊的存在。比起修图,她更爱奋笔疾书、口吐莲花、勤刷微博、骂人亲妈。贵圈的哪个现象她没说过,贵圈的哪位名流她没批评过?谁要是被她盯上,谁就会被高高挂起,用文豪般犀利的言语,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她,就是天津cos界名媛,二次元鲁迅,自称米卡莎的刘莎莎女士!”
下面是三张图,一张是米卡莎的微博截图,专门选了几张米卡莎爆粗的拼在一起;一张是米卡莎本人的cos照;还有一张把米卡莎的脸,挪到了鲁迅先生的脸上。
文章继续:
“长久以来,刘女士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弃医从文。因为她觉得,学医救不了二次元。所以她每天疯狂发博、霸占首页,其实是为了唤醒铁屋子里长睡不醒的二次元人。那些居心叵测、内心阴暗的人,骂她刷存在感、扰人清静,真是太可恶了,太不能理解刘女士的用心了,都该上刀山,下油锅!”
又是一张图。米卡莎的脸又被挪了,这次是鲁迅先生那张著名的站起身子、手执毛笔、目光如炬的照片。
“但是啊但是,世事多么难料。不是鄙人明察暗访、出生入死,谁能想象,女神的真正志向,我们都搞错了。根本不是弃医从文,恰恰相反,是弃文从医啊!
这样自相矛盾的结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刘女士,以她十七岁的年纪,已经炼出了数量惊人的药渣!”
药渣?什么意思?我本就被阴阳怪气的文风弄得晕头转向,这个生涩的怪词儿,我就更是搞不懂了。
罢了,忍住恶心,看下去。
“从前年开始,刘女士初涉cosplay。自那之后,与她合作过的摄影师有二十多人。这倒没什么,毕竟哪位贵圈名媛的身边,不是众星捧月、摄影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但可怕的是,好几位和刘女士合作过的摄影师,体型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原本都是体型浑圆、肚皮流油的肥宅,怎么两年之内,就全都瘦了下去,瘦得还这么厉害呢?
下面这位帝都的摄影师,叫杨帆齐。2011年7月,他为刘女士拍了一组外景。请看他这一年来的变化:”
下面有一组对比图。先是一位胖胖的男生和米卡莎发的自拍合照。两人笑着挤在镜头前,很正常的合照,看不出任何异样。男生的微博里则表示和米卡莎合作很愉快,读不出任何别的意思。
然而下一张照片里,也是一位男生。他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眼睛都陷进去了。但根据“表脸集中营”所说,这人正是第一张的“杨帆齐”,还通过与另一张照片的对比来进行佐证——两张照片里的卧室细节契合,两张照片里的男生也有外貌上的共同点,例如胳膊上的胎记、嘴角边的黑痣等等。
那又怎么的了?我继续看下去:
“这种不正常的巨变,答案只有一个:被刘女士榨干了!
在遇到刘女士之前,杨先生本来过着平凡的生活。每天在家吃睡睡吃,累了对着屏幕抽几张卫生纸,幻想着有一天会有一名双马尾萝莉牵过自己的手。但,究竟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他在一次漫展后,收到了刘女士发来的消息……他们的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杨先生本来以为,故事的结局很美好。在他推开那扇卧室的门之前,一切似乎也确实如此。他没想到,自己真的等到了那一天,那深入宇宙奥秘、穷究生命起源的大彻大悟之时……
没想到,他以为自己洒出了银河,却浑然不知自己掉入了黑洞。那黑洞不断榨取、吞噬,直到将他的精血,将他的生命,统统据为己有……”
读到这里,文章不过才走了五分之一。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狠狠关掉了微博。把手机摔在课桌上,浑身都在发抖。
我读懂了。读懂的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面孔。活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如此丑陋、如此令人作呕的面孔。
我脑子很乱,花了好久,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么下作的文章,米卡莎会作何反应?
我又打开微博,来到米卡莎的主页,却发现——
她的微博,昨天开始,就再没更过了。
要知道,自我关注她以来,她可就没断过更。哪怕每天只发一两条,她也是一直在发的。
我又猛然惊醒——刚才群里说的“联系不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赶紧切回QQ,看到群里依然七嘴八舌,吵个不停。我便疯狂地翻之前的聊天记录,想找到一点聊以慰藉的线索。
看来看去,线索没找着,我倒是越来越害怕。据群里说,无论什么联系方式,无论是QQ、微博私信、微信,甚至是电话号码(群里有两三个米卡莎的同城好友),都是石沉大海,一去不返。
我还不甘心,干脆去微博上搜。然而除了“表脸集中营”那条微博的转发,就是对这条微博的评论,夹杂一些冷嘲热讽,看得我心情更糟了。
我懊丧地把手机放下,两手轻轻捂住了脑袋。
为什么我要这么关注她的动向?我跟她根本没太熟识,只说过一次话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足以让我记一辈子的大事。
*
考完零诊,我和尤依,又踏上了去往美姐家的公交。这次是真的为她送行了——她明天就要坐飞机了。
但我心头始终憋闷,笑不出来。尤依也不太开心。她刚才问过我怎么回事,我草草向她解释,她一看微博,前一秒还在笑我多愁善感,下一秒就说不出话了。
我想,我们大概都有着同一种坏预感。
更可怕的是,这预感似乎还指向了……
来到美姐门前,尤依上前敲门。第一下,没有反应。
“姐姐?”尤依喊道,“你在吗?”
没有回音。
尤依又敲门,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没有反应。
“怪了。”尤依嘟囔道,“刚才不说在家吗……”
她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刚一接通,我突然听到,门内终于有了响动——手机铃声。
我俩面面相觑。“你姐没带电话?”我轻声问。
尤依迟疑地摇头。“干脆我们在这儿等下。”她说,“说不定出去买东西了……”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接着,美姐探出了身子。
“姐姐!你在家呀!”尤依惊道,“我们还以为你……”
“不好意思啊。”美姐苦笑道,“我刚才太累睡着了……让你们等在门外,我这个姐姐真的是……快进来快进来……”
但几秒之内,我发现了一些异样——美姐脸蛋光亮,白皙细致,下巴上却有浅浅的水痕,而且脸色有些苍白。
我俩被带进客厅,发现帮主从美姐卧室里走了出来。
“依依、小雨!你们来啦!”帮主笑得很亲切,我俩也报以笑容,“美跟我说你们要来,我高兴惨了。来来来,我们给你们拿饮料,切水果!”
“姐夫,不用了。”尤依笑着摆手,“我们喝点白开水就是。”
帮主赶忙说好,随即和美姐忙里忙外,又是给我们倒水,又是给我们弄水果小吃,然后说马上就吃晚饭,让我们等一下。我和尤依当然不愿闲着,过去帮着打下手。
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大功告成。我们四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又天南地北地聊。
“姐姐,明天到了之后,给我发个微信啊。”尤依说。
“那肯定的。”美姐摸摸尤依的脑袋,“第一时间给你们报平安。”
“姐夫,你这次可得好好表现啊。”尤依又看向帮主。
“嗨,你这个娃娃。”帮主笑道,“你姐夫别的不说,照顾你姐这事,这世上比我更专业的一个都没有……爸妈除外啊。”见美姐朝他吐舌,他便赶紧加了一句,把我们都逗笑了。
我们依旧嬉笑打闹,互开玩笑。但今天,气氛有点变了。
我很能感觉,美姐和帮主,态度有些怪——像是害怕我们提起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
只有一件事吧。
我的坏预感越来越强了。但我不能问,一句话都不能提。我已感觉到,一旦把这件事放在面上,会有什么很严重的后果。
尤依显然比我更懂。她看上去自然极了,来这之前的郁闷不快,一点都看不到。
我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水痕,还有美姐苍白的脸色。
不能问。在这个节点,怎么也不能问。
*
晚饭后不久,尤依就说想回家了。
“姐姐你早点休息。”尤依说,“明天就走了,要养好精神,调整好心态。”
最后一句出口,美姐似乎抖了一下。很微弱,但确实抖了。除此之外一切如常。她笑得很灿烂,伸出胳膊,抱住了尤依。
“我们依依有这份心。”美姐一字一句地说,“姐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松开尤依时,帮主正好伸出了一条胳膊,美姐也正好就倒向了胳膊,被帮主搂住。动作很快,衔接得很好,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我俩还能说什么,就这样被两口子送到楼下,挥手作别后,转身离开。
刚走到小区门口,我就突然被拉住了。
“跟我来。”尤依低声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拽着我,又往公寓楼折返。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所以后来即使她没再拉我,我也很默契地跟她朝楼上快步。我俩脚步急促,楼道的灯光刚一层层地熄灭,又被一层层地踩亮。
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我们听到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