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没事的,没事的……她肯定没事的……”
“怎么办……乔枫,怎么办……我不想去比赛了……我要去天津找她……”
“好了,美,先别哭。睡一觉,先缓一缓……别说傻话……她比谁都想你拿个好成绩,我们不要让她失望,好不好?”
“不,我睡不着……乔枫,真的,帮我把机票退了吧……”
“唉,美,冷静一下,快冷静……”
砰!砰!
尤依双掌砸在门上,打断了屋内的两人。
她整个身子都贴着门。泪水在老旧的防盗门上,黏成了一片。
直到铁门又嘎吱一声,尤依才缓缓让开。她也往后一倒,我赶紧把她扶住。
美姐则被帮主扶着,与我们无言对视。屋内光线昏暗,只从卧室散发一片光亮。
她白天还光亮柔顺的脸蛋,现在已经被泪痕,划得乱七八糟。
*
我们的坏预感,一点不差地成真了。
来到卧室,美姐和帮主告诉我们,今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到号码,发现是米卡莎。
“我好久没碰过微博了,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一点都不知道……”美姐憔悴地说,“看到这个丫头的电话,还在想今天吹的什么风,她给我打电话了……她前段时间老在我们面前絮叨,说什么长途话费贵得很啦,她给阿缇打电话打到欠费,被她妈狠骂了一顿……”
本来是轻松的内容,美姐说着说着,却又弯下嘴角要哭出来。她花了好久稳定情绪,然后抽搭着说:
“我电话一接,头几秒根本听不到声音……我喂了半天,以为她碰错了键,结果才发现……”美姐狠狠擦掉眼泪,“她在说话……但声音哑得,快听不到了……
“我还听到啊……她在哭,哭得没力气了……天知道她哭了多久……我就问她,怎么了,没事啊,姐姐在这儿呢,有什么都跟姐姐说啊……然后……然后……”
她又克制不住,哀号一声,脸深深地埋进十指。帮主又把她搂住,不断抚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美姐终于能说话了。她把手放下,两片开合的嘴唇有些发白了:
“她说……她在学校,被人认了出来……说她……坐地吸土、勾引男人……她本来就几天都没睡好觉……在课上睡着了……被老师一拎起来,就有人在起她的哄……她在罚站的时候,还有男生拿出手机,用那些假照片在她面前晃啊,晃啊……
“她还说了好多话……她说,美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真的错了,我改还不行吗……那个人,那些喷子,他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他们,只要把我的清白还给我……现在这样……我还怎么活下去……”
她的最后两句话是——
“救救我……救救我……”
这次我听到的,不是美姐的声音,而是米卡莎的。那个原本聒噪、喧闹、却又最单纯、最朴素的大嗓门,现在已孱弱得不成样子,像将死之人的呻吟。
不。
不是将死,而是——
“然后啊,她电话就断了……我话还没说完,真的急疯了,赶紧又给她打回去……然后就再也……”
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怎么摇头都说不出话。帮主把她搂得更紧了,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
“我们又尝遍了办法。发微信、QQ、微博,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用。美哭了出来,哭了好久。然后,你们过来了……”
他又伸出了一只胳膊。这次搂住的是尤依。尤依则抱住美姐,和她一起颤抖着抽泣。
我低下头,闭上眼。眼睛一闭,我又看到了图景。
广场已经铺上了鲜血的厚毯。米卡莎站在毯上,全身也裹满了血。
她还握着大剑。她还在坚守。但她双眼已经黯淡,原本填满眼睛的光芒,也只剩下一点点了。随时随地,她都会一头摔倒,再也没法站起来。
会有奇迹吗?在绝境的黑暗中,会绽放奇迹的光芒吗?
但只有一团黑影。
蜘蛛状的黑云,悄悄包围了米卡莎。在扑向它的前一刻,黑云裂开了一条缝隙,像是在狞笑。
接着,它将米卡莎缠住、卷起,举到了空中。
那些被网络暴力传染的二次元人,此时纷纷来到了黑影周围。面对奄奄一息的米卡莎,他们全举起拳头,此起彼伏地高喊:
“杀了她!”
“弄死她!”
“砍她的头!”
黑影又裂开了缝隙。这次,狞笑的嘴巴,突然张大!
顷刻间,米卡莎被吞进了嘴里,融入了黑暗。
她死了。
在这片网络世界,一个人失联了、再也找不到了,那就是说,这个人的网络形象,死了。
她是被处刑的。在“表脸集中营”的煽动下,一群二次元人判了他的死刑,然后“表脸集中营”捅了最后一刀。
我感觉四肢冷得像冰,冰到了手指尖。
我见证了一场命案,却根本无力阻止。
在寒意随着痛苦弥漫开来、和眼前三人的悲伤浸染在一起时,我突然听到敲门声。
我们全被惊醒,挨个起身,来到门口。帮主上前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
小绫。
*
不期而至的她,捏着手机,看我们的眼神特别呆滞,和上次见她时根本是两回事。我更发现,她脸同样是花的,全是泪痕。
我们说不出话,没一个人问她究竟怎么了。她也愣在原地,没有进来。
但最终,她突然爆发了一声大哭,接着,扑到了美姐怀里。
美姐没有多问。她只是抱着小绫,抱得好紧。
眼前的两人,还有身在广州的缇太,大概就是米卡莎被处刑前,与这个二次元世界,最后的联系了。
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快乐、让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乐土的二次元。
乐土?
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但如果是地狱,在地狱里受苦难的,为什么不是那些行恶之人,反倒是心性单纯的米卡莎,还有眼下的我们?
这世间,真的不存在因果报应这回事吗?
眼下浓郁过度的悲伤,催化了我内心深处,一股从未察觉的阴暗情绪……
“他们要遭报应的……一定会的……”
美姐突然说出了我的心思。她松开了小绫,兀自站立,双手逐渐握成了拳。
我恐惧地看她。我第一次看到美姐这种眼神,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她本来就哭红了的眼睛,现在更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仇恨的光。
“我就不信了……”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往外挤,“不知道孽力是会回馈的吗?你跟我玩阴的,那就休怪我和你斗,斗个你死我活……”
我发现,不光是我,尤依、帮主和小绫,也全都被美姐吓到。尤依一个箭步跳到美姐面前,惶恐地问:
“姐姐,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美姐面无表情,“干该干的事。”
尤依情难自禁,一把握住美姐的手,摇个不停。“姐姐,你听我说,真的,早点休息吧。不管你想做什么,不是现在……”
她猛地被甩开。美姐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接着背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进卧室,把门一摔。
我们急忙跟去。尤依想开门,却发现门被锁了。于是她使劲敲门,带着哭腔喊:
“姐姐,我求求你,你明天就去比赛了,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莎莎也不想看到你为了她,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
“走开!”美姐厉声叫道,声音极度刺耳,“都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们守在门前,然而木门依然紧闭。强行闯入,只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屋子更暗了。卧室透过门缝传出的那一道光,也熄灭了。
*
我还是离开了,和尤依一起。直到最后,美姐也没开门。
我和尤依的住家方向并不一致。但没关系,今天我陪她回去。
公交车上,尤依一直看着窗外。我也没和她说话,为她也为我留下各自的安静。
路灯渐次晃过,照亮了车窗玻璃,上面印着尤依的侧影。她没有眼泪,看不出悲喜。
我没有继续看她,只觉得很累,很想靠着椅背歇一歇……
然后我又闻到了,血的味道。我回到了医院的顶楼。金发的小女孩,和我站在一起。
对米卡莎的处刑刚刚结束。黑影在吃掉米卡莎后,又悄然退去。那些被传染的看客,也怪笑着纷纷散去。
“精彩吗?”小女孩轻佻地问,“还有后续呢,你要不要看?”
我明白她什么意思。很快美姐也将来到这片广场,向那片黑影挑战、寻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很大可能会是重蹈覆辙吧。
我没有回答,小女孩也没有逼问。她神态放松,甚至还哼起了歌。
我实在无法克制情绪,愤恨地问她:“你不知道他们在做坏事吗?”
“坏事?什么坏事?”小女孩若无其事地摊开了手,“是啊,我知道,这些人坏透了。然后呢?他们还是杀了米卡莎。他们再坏,你又能怎样呢?”
我咬紧牙关。“你不知道有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谁受报应?谁来施行报应?”小女孩依然闲定自若,“指望老天爷吗?拜托,这种东西,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我无话可说,但愤怒却仍在膨胀,就快冲破我的胸腔……
“不用指望老天。”
突然有人说话。不是小女孩,是另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回头一看,来者是一名身披轻纱、戴着面具的年轻女子——引者。
“世上当然有因果报应。”引者轻声说,“但什么因,什么果,哪种报,谁来应,老天爷说了不算,我们自己说了算。”
她一步步朝小女孩逼近。小女孩终于收起了笑容,略显恐惧地贴住了栏杆,最后沉下脸,嘴里念叨了几句,便跳入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了。
在我发愣的时候,引者已走到了我身边。她牵起了我的手,我不禁心头一颤。
“跟我来吧。”她说,“我们把严泽美,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