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到现实中。零诊考试结束了,成绩也很快揭晓,有人喜有人悲。
但大战过后,没有假期。我们还要补整整一个月的课——高三来了,什么假期,什么休息,都逐渐开始与我们无缘了。
高三学业压力有多大,看看教室里那一座座书本的小山丘就知道了。班上的气氛也开始悄然变化,平日偷懒贪玩的,全都开始收敛,虽然还是嬉笑打闹,但一到上课,记笔记时的眼神比谁都认真。
我和尤依除了学业,更添了一份任务。
和美姐在女仆店见面后,我们下午就返校了。这之后的两天内,我和尤依一到课间就碰头,拿出手机,在浩瀚的互联网四处打捞情报。
什么情报呢?
当然是“表脸集中营”的造谣证据了。
该账号造谣诬陷的恶行,其实在二次元圈内已经引发了不少怨言,也有很多的受害者站出来为自己发声。但这些努力并没有掀起过太大的波澜,恶意依旧横行,依旧受到一大堆人的追捧。都说理越辨越明,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我们这次要有所变化,既要努力,也要策略。以前的辟谣贴很多都仅从个人角度出发,未免零散了点。这次我们要把“表脸集中营”干过的坏事,系统地整理一遍,读者一目了然不说,这么多事件堆在一起,读者肯定会越看越气,越看越义愤填膺,最后彻底认识到“表脸集中营”的罪恶本质。
我们通过微博、贴吧、豆瓣等许多渠道,搜集到了不少受害人的辟谣贴。其中有两例离得最近,也是我们重点提及的对象。
一例是“缺缺门”。虽然缺缺本人事发后东躲西藏,但还是有她的粉丝,在“表脸集中营”发博后,迅速写了辟谣的微博。这名博主清楚地指出,“缺缺香艳照片”其实全都基于其他**图片改造。“表脸集中营”利用修图技术,通过剪切、模糊、移花接木等手法,让人们误认为这些是缺缺的照片。博主贴出了这些照片的原图,“表脸集中营”的造假,可谓是铁证如山。
只可惜博主粉丝太少,才三十几个,发出去后转发才几十条,没溅起水花。没关系,我们一定能让这个转发数翻个十几二十倍——在我们征求了博主意见、被允许转载这篇辟谣微博之后,这样的自信心更加坚定了。
而另一例,不但是坚实有力的证据,更让我和尤依愤怒到无以复加。
“表脸集中营”写米卡莎的文章里,提到一位摄影师,暗示他之所以会从身材发胖到骨瘦如柴,都是因为米卡莎没有止境的欲望。
这些当然是鬼话,调查后我们更发现,这位摄影师身材的巨大变化,背后隐藏着令人扼腕的原因——他得了癌症,已经到晚期了。
“表脸集中营”为了构陷米卡莎,不惜朝时日无多的病人身上泼脏水,手段之下作,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不把这样的人扳倒,会有更多的人被毁掉名声。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过了我的身躯。我一定要挑起它。
*
文章完工了。我和尤依读了又读,审了又审,确定没问题了,便按照计划,将它……
投稿给了一个二次元资讯微博。
经尤依提醒,我意识到凭我们俩的粉丝数,即使再怎么呼朋唤友帮忙转发,效果多半也不会太好。如果能找到一个可靠的大号帮着发文,再找人帮忙转发,那不就一下子扩散出去了吗?
“小绫帮我打听过了,有个叫‘御宅记’的账号,能帮我们发文。”尤依喜滋滋的,“人家有十多万粉丝呢,而且听说我们要揭‘表脸集中营’的老底,感兴趣得很。”
既然是熟人介绍的,应该还是靠谱。而这个账号也没让我们失望。尤依前一晚投稿,今天上午文章就发出来了。经过精心排版,我们两天以来的心血,就这样面世了。
在文章刊登以后,我一边巴巴地刷新再刷新,看转发评论数字一点点地上涨,一边也没闲着,开始四处走街串巷,“造访”每一位我认识的二次元圈内朋友。
这里面有早就联系好了的,比如小绫和缇太。小绫不用说,不需要我们提醒,她就早已转发;缇太虽然也很快跟进,但据尤依所说,她和缇太对话时,后者行色匆匆,表明自己有事,尤依不想打扰她,也没有细问。
“你也知道,缇太和米卡莎的感情很深,特别特别深。”尤依惆怅地说,“这次米卡莎失联,她受的打击肯定最重了。”
她在为米卡莎做着自己的努力对吧?她的努力,我们的努力,一定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还有的朋友事先并不知情,但经我简单解释后,二话不说,立马也伸出了援手。
在我的“次元小窝”群里,无论是熟识的妮娅、西蒙、阿福、豆师傅、爱生饭,还是那些平时不太说话的,在知道这件事后,都夸奖我和尤依做得好,这种恶人早就该受到惩罚了。
“杨帆齐,就那个被他写进去的摄影师,我认识。”豆师傅说,“人特别好,就是太老实了,所以才被这种人欺负。这个造谣的龟儿子,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隔着屏幕,我也能看到炽烈的义愤,燃烧在豆师傅的双眼里。
至于米卡莎的粉丝群,更是一呼百应,毫不耽搁。之前七嘴八舌吵过架的群友们,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含糊。
而有的朋友,当我准备敲门时,我却犹豫了起来。
我本来点开了叶凛的对话窗口,想让她帮转发数加个一,却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我想起那次谈论缺缺时,叶凛身上的轻佻态度。直到现在,我还是感到厌恶和抵触,感觉这个小孩在我眼中变了模样。
“算了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我赌气般地暗想。
反正她还小,她会懂的。等“表脸集中营”成了过街老鼠,她会明白以前自己轻信的那些,都是谣言,都是网络暴力,都是将被正义战胜的邪恶。
眼下的微光,很快就会变成强光,刺眼夺目,把笼罩在每个人心底的黑暗,统统驱散。
*
可喜的是,一切真的开始愈发明亮了。
那条微博,在发出去的二十四小时内,已经有了两千条转发——以前我看过的转发贴,还没有达到这个成绩的。而且大部分也都是对“表脸集中营”恶行的声讨,许多网友还出言献策,放话说遇上背后的黑手,见一次打一次,云云。
我们所有人的声音,终于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和回应。
如果要问,心上开出一朵花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吧。
更令人欣喜的是,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的美姐,在录制节目前一天,给我们发来了好消息。
“依依,依依?听得到吗?咦,听这声音,小雨也在呀?”
美姐的说话声从尤依的手机里响起。我和尤依在B班教室,围坐在手机旁。此时是晚自习,教室里除了我俩,没其他人。
“嗯!姐姐你怎么样?要去休息了吗?”尤依很兴奋,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以免巡楼的保安听见。
“已经在酒店了。刚刚一直在弄明天要穿的衣服。”
“哎?听你这么说,是要在打扮上面做点文章咯?”尤依期待地问,我则在一旁暗自狐疑,听尤依说,这是个只听声音、导师认可之前看不到参赛选手长相的节目,美姐特意的打扮,会有帮助吗?
“哈哈,就是弄了点小把戏,等到明天录节目的时候,我可以弄个说法。”美姐的声音有些得意,“是跟二次元有关的哟。等等,你们流量还够吗,要不要看?”
尤依惊喜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大喊两声:“够!要!”
我赶忙比手指,示意她小声点——刚才走廊那儿好像来人了。
可尤依才不管呢,喜笑颜开地关掉了语音,再点开视频聊天。短暂的等待,之后……
我和尤依一起惊呆了。
美姐正冲我们笑。她的模样,真有了不小的变化——中分得更厉害的额发、浓浓的烟熏妆、脖子上的皮制小项圈、手腕上的皮制手环,配上她惯常穿的漆黑皮衣,和一条红黑色的格子小短裙……
“娜娜!”我俩脱口而出。
原来美姐的小把戏是——cosplay。她扮演的是作品《NANA》的女主角,名叫大崎娜娜的摇滚乐队主唱。故事中的娜娜,和美姐有着太多的共性。之前看到美姐时,我就有过这种想法,没想到今天,这两个形象真的重合在了一起。
“帅炸了,帅炸了!”尤依尖叫着拍桌子,“姐姐,太还原了,简直就像是娜娜从画里走了出来……”
“哈哈哈,别激动别激动。”美姐连连摆手,“我也说了,这都是添头,关键还要看唱得怎样,对不?你们猜,我准备唱什么歌?”
我隐约猜到了些,而美姐很快也印证了我的想法。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唱道:
“当我陷落在黑暗中
我双唇颤抖
独自缩在角落里哭泣
越是死命挣扎
伤口便越发疼痛
那是遭背叛的誓言留下的伤痕
……”
这是《NANA》动画的片头曲《玫瑰》,是一首低沉中蕴含着爆发力量的摇滚曲。为剧中的大崎娜娜代唱的女歌手土屋安娜,在歌里与黑暗角力,在伤痛中挣扎,用独特的烟熏嗓一次次嘶吼:“我需要你的爱,我是朵残破的玫瑰。”
而现在,美姐清唱的这几句,没有乐器轰鸣,声音也压得很低,但依然力量饱满,像是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顷刻间就能化为惊天的怒涛。
这样的怒涛,足以撞开任何一扇锁死的心门。我很清楚。
看来美姐的追梦之旅要成功了。
我看了眼身旁的尤依。她抱着手机,乐开了花。不,那已不再是手机,而是带来希望的信物。
希望真好。
*
我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室,一熄灯就睡。今晚肯定能做个好梦了吧。
脑子刚一迷糊,我就听到了声音。是打斗声、嘶喊声、惨叫声,全糅在一起,混乱不堪。
我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二次元的街面。只不过,现在可着实热闹得厉害。
整个城市都打起来了。好多人都听到了引者的心声,受到感召,走上街头,和那些被传染的、发了疯的二次元人打了起来。
太好了。引者的计划果然奏效。越多的人出手相助,就能救出越多的感染者。然后,事情越闹越大,那个吞噬米卡莎的黑影,发现没人相信它了,都知道它是个恶魔了,它就自然无路可退,只能灰溜溜地从这个世界滚蛋。一旦祸根被除掉,弥漫在二次元的网络暴力,自然就无处容身了。
无耻的魔鬼,看看现在,你已经被揭了老底,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办法吗?
我走到了广场,来到之前黑影现身的地方。一片空荡荡的,丝毫不见黑影的踪迹。
“真有你的啊。”我得意地放声大喊,“明明已经大势已去,还这么沉得住气。怎么,不趁着还有口气,再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一下吗?”
“嘿嘿嘿……笑死人了……”
阴沉的声音,从我的脚底钻进了全身。
我打了个寒颤,脑袋扭来扭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对。怎么变暗了?越来越暗……像是飘来了一团巨大的乌云……
其实是我脚下,漫开了一团巨大的黑影。黑影裂开了缝隙,形成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我就站在嘴巴的正上方。
我惊叫一声,朝后摔倒,狼狈不堪。
“嘿嘿嘿,你不是很得意吗?我不是已经大势已去了吗,你还怕什么呢?”
“你……你想干什么?”我大叫,紧绷肌肉,狠蹬地面,死命地踹那张狞笑的嘴巴,但徒劳无功。
“哈哈,看你这可怜样,我还有点同情你呢。”黑影放肆大笑,“安心吧,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太没价值了,吃掉你根本没意思,也就米卡莎这种档次的,能引起我的兴趣……”
在我发愣时,它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要来招惹我,就别怪我让你吃点教训。你以为这个网络,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吗?”
真是狂妄透了。还真把网络当自己的地盘了?
但我现在哪里有反驳的勇气。我被黑影压迫、压迫、越压越紧、喘不过气……
然后我惊醒了,背上湿了个透,汗珠滴落,像下着暴雨。
而窗外也下着暴雨。我从未见过这样浓厚的阴云。
*
酷暑时分,大雨丝毫降不了温,反而让空气更加黏稠,令人烦躁。教室里破烂的空调,在与暑气的较量中,败得一塌糊涂。我们无法可想,只能拿起书本,扇风解暑。
我就这样焦灼地捱过了一个上午。一到饭点,我找到尤依。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找到她,感觉和她在一起,眼下的烦躁就能减轻一些——毕竟我和她关注着同一件事,至少还能找到个倾诉的对象。
可一找到她,我就发现,她脸色比我还差。怎么了?
“你看这个!”尤依把手机朝我一塞。我接过手机,发现又是一条微博。这是条被转发的微博,转发者名叫“毛笔小新”,而原博的名字是——“表脸集中营”。
这次它的高论是:
“鄙人被你圈盯上也不是一两天了,到现在终于看到一张语言稍微通顺一点的大字报,不容易啊!恭喜你圈平均语文水平提高了一个百分点!不过要提醒一下,谁骂鄙人都可以,唯独你圈名媛们不行。你们究竟有多脏,所有人心头都有数,现在再拿小号来给自己洗地,没人信好吗?”
看上去十分苍白无力、无理取闹的辩解。说人家脏,你自己就能变干净吗?还小号,都被人揭老底了还在造谣,真够蠢的。
我再抬眼一看,这个转发的“毛笔小新”,这样写道:
“哎哟,看来是要有反转了嘛~联想某羽前几天那条放话要打人的微博,前脚刚放狠话,后脚一个不知名的小号就去某宅记投稿了,有点不要太巧喔~说到某羽,我还有一个猛料,听说她最近在搞点大动静,嘿嘿,过几天估计就有消息了,我们拭目以待吧~”
这人想干什么?阴阳怪气的,和“表脸集中营”一样令人作呕……等等,“毛笔小新”?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个女的,记得她吗?”尤依没好气地戳着屏幕,“就去年那个来采访的瓜婆娘!”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当初采访美姐时她故意想引话题,要美姐讲自己在北京失败的追梦经历,后来溜到门外,说美姐的坏话,被我当场逮住,灰溜溜地逃走。
既然是她,借题发挥攻击美姐就不足为奇了。当时她丢尽脸面,肯定一直想着找机会报复呢。不过她口中的猛料,还有“大动静”……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一看到这话我就闷得慌?
不过,比起担心美姐,我和尤依先遇到了麻烦。
午饭过后,我的手机突然开始不断蜂鸣,这会儿响一下,那会儿又响一下。
我往屏幕一看,全是微博的推送通知。有无数的人把我的账号圈了出来。而这些人说的话……
让我心脏一缩。
这些话,从两年前往前数,填满了我的耳朵。每一句话,都在我身上割了一道口子。那么久了,我的身上,大概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
两年了。我还以为两年很长,长到已让我逐渐淡忘了这些伤害。可没想到,两年很短,短到我立马就想起了这些伤害。
其实这些话本不是针对我的,因为叫骂的人都说,我的这个账号,是黑羽的小号,黑羽用它说大号不敢说的话,攻击不敢攻击的人,真是个不要脸的……
这些人长了脑子吗?美姐大号都放了那样的狠话,有什么必要折腾什么小号?而且粉丝数量稀少的账号但凡发了声,就一定是名人的小号,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
但这些都不足以支撑我。我中招了,被难听的话语,一下就抽走了力气。
就在昨天,我还满怀信心,觉得正义战胜邪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今天却差点连寝室的门都走不出去。
总算来到了教室,这个下午我根本没有上课的心思。我没有去找尤依,因为我看到她脸色也越来越差。我俩的账号都写在了那篇文章上,她肯定也成了“被小号”的对象,要忍受恶言恶语的攻击和污蔑。
随着推送越来越多,我开始发现,这些坏话,都是些相似的车轱辘话。有人攻击美姐的道德,说她开小号、没胆量;有人顺着“表脸集中营”的思路,说整个圈子就是脏的,就是没资格辩解;还有人冷嘲热讽,在纷乱的叫骂之外围成一个圈,揣着手,悠闲地旁观,看到精彩之处,还时不时欢呼两声……
这些人想过没有,他们攻击、辱骂,却都不说那篇揭老底的文章到底有什么问题——证据对不对啦,逻辑通不通啦,有没有说出重点啦——都在一个劲儿地东拉西扯,把问题引到道德、资格这类话题上面;要么干脆就当看客,把自己的快乐和消遣,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意识到,如果我和尤依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让怀有恶意的人丢掉恶意,那我们已经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
不是我们的努力不够,也不是我们的用心不诚。哪怕我们耗尽了生命,掏出了心窝,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劝说消灭不了恶意,只会让它更加得意。它不是骑士,被你打败了也不会认输,而是会用尽所有的手段,和你死磕到底,直到你精疲力竭,它便能宣告自己的胜利。
更不要说,没有实体的网络,你用言语去正面对决,什么也打不到,谁也伤害不了;反倒是那些肆无忌惮的恶意,不在乎事实,不在乎对错,只在乎怎样让你痛苦。它们只要出手,必有收获。
我和尤依,再也不是网络暴力的局外人。我们也被滔天的洪水卷了进去,被遭传染的疯子啃噬着血肉。
我们反抗网络暴力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故事要难看地收场了。
不。不会的。绝不会。
正义将会胜利,邪恶必将失败。所有人都这么说,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还有一张王牌,还有一处希望的寄托。
那张王牌,此刻已到了天界的门口。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推开大门了。
我要见证这一刻,一定要见证。
尤依也这么想。所以,晚饭过后,她找到了我,让我晚自习和她再去一次B班教室。
“姐夫会给我打电话的。”她说,“成还是不成,都会给我个准信。”
成。能成。怎么会不成呢?
我想起昨天的美姐,想起她的装扮,和那段清唱。
多么美妙的歌声。无论何时,总能让我觉得有所依靠。
那是这世上,最让我感到安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