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把漫画拿回来了?”尤依的声音颤得好厉害。
“嗯。刚才我看到徐老走了,就悄悄进了办公室。”龚诚轻声说。
“可是……”尤依嗫嚅道,“这样好危险……万一被发现了,你会挨骂的……”
龚诚苦笑了一声。“早先课间的时候,你跟雨子说的话我听到了。你们去图书室找那本漫画了对吧?”
我的惊呼卡在嗓子眼。我把它使劲咽下,继续听龚诚说:
“它对你一定很重要吧。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帮你拿回来。”
尤依一直沉默。但即使是同样的沉默,相应的表情一定在变化。现在的她,低下了头,捏紧了手,咬住了唇。一定是这样,我看得到。
“你们之前那样帮我,选择相信我,我却一直在堕落,一直在逃避……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报你们,不然我这个人,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因为龚诚的话,它正剧烈地震颤着。
尤依一定也是如此。而且,她被注入了力量,足以让她鼓起勇气说真心话的力量。
“诚哥,你什么都没有吗……这是你对我撒过的,最大的一个谎了。我不想让你继续骗自己了,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的声音在颤抖中逐渐坚定。然后,我听到了书页摩挲的声音。
“这本漫画,我是带给你的。我知道你想看,你现在也需要看。把这个故事看完,也许就会有什么被改变呢……毕竟是那么好的一个故事呢。”
这句话的最后,我清晰地看到了尤依的笑。
那么好看的笑。
*
接下来,我的耳里,漫画一页页翻过。然后,我也听到了漫画里的台词。
哪句台词?
“诚哥,你看这里!”
“啊……”
“你看樱木说的这句话……”
沉默片刻,我听到龚诚的呢喃:
“老爹的光荣时代是什么?打全国大赛的时候?我只有现在啊!”
我知道这里的剧情。受伤倒地的樱木,因为想起晴子的那句“你喜欢篮球吗”而再次站起。然后,他找到裁判,请求将自己换上场。队友们极力阻拦,爱称“老爹”的安西教练也劝樱木不要上场,说自己这个教练没能及时察觉樱木的伤势,实在是太失职了,再晚一步,可能他要后悔一辈子……
然后樱木对老爹发问,同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么诚哥,你的光荣时代,是什么呢?”尤依突然也发问了。
龚诚也陷入了沉默。他的表情,又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不过尤依没有一再追问,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大家看到这里,都觉得樱木的意志好强大,永不服输的斗志好伟大。可我觉得,樱木并不强大,也不伟大。你记得前面的剧情吗?下半场一开始,山王发威了,湘北一下子就输了二十几分。最绝望的时候,樱木还被换了下来。那时樱木想的是,老爹为什么要把我换下?是真的已经不行了吗?那个时候,其实他也有了放弃的念头……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正因为是普通人,那些伟大的成就、响亮的名头,都跟他没关系。对他来说,这场高中的篮球赛,就是他现在的全部了。他要赌上一切来抓住最后的胜利,不是因为他多么强大,而是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荣光了……”
尤依停了下来。我听到她清晰的呼吸声。然后,她又说:
“连樱木这样耀眼的主角,在强大的阻力面前也会展露出脆弱,我们会胆怯害怕,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能不能战胜高考,进入大学该怎么办,进入社会又该怎么应对挑战……未来的那么多事,不到那个时候,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无论是谁,是你还是我,或者夏雨,大家都是一样的……
“既然这样,就把所有的担忧都忘掉吧。什么大学,什么前途,都是虚的。为这场比赛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没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我们的光荣了。”
尤依又停住了。这次她没有再说话。又是沉默。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翻页的声音。然后,龚诚开口了:
“谢谢你。你真的,很了不起。”
隔着墙壁,我也能看到红色的脸庞。接着,又是漫画里的台词。这次也是龚诚念出来的。
樱木终于说服了大家,重新上场。看到大家忧心忡忡,他突然嬉皮笑脸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吹起了牛皮,说什么自己是以世界为舞台的啦,山王只能勉强算个对手啦,因为我这个天才不在场你们害怕了啦……惹得队友们又想揍他了。
但他的背又开始刺痛。他咬牙忍住,转过头来,对赤木狠狠地说:
“我们一定要获胜,大猩猩!他们(山王)只不过是个障碍点而已啊!”
这句从龚诚嘴里说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身边的尤依,一定像漫画里的晴子一样,泪流满面。
*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了。因为我已经悄悄下楼,回到了寝室。
我还是感觉胸闷。闷气在心口乱撞,真想把它们给通通吐出来。
这样的感觉,已经体验过好几次了。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啊想,终于,我想到了。
龚诚在害怕未知的未来,害怕脆弱的自己无力挑战命运。可我,又何尝不是害怕到了极点?
高考越来越近了。对我而言,高考并不会影响命运,但高考之后,我同样必须直面命运了。也许我会比同学们晚一些,但等到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一切都将无可逃避。
面对恐惧,龚诚失去了斗志。可现在,听到刚才他的那句,我很清楚,他重新燃起了火焰。就像樱木所说,“我终于做到了,老爹曾经说过的话……那种壮士断腕的坚毅决心”。
那我呢?当新的人生抛锚起航,当挑战最终开始,我做好了准备吗?
我滔滔不绝地向文文讲述我当时的心理活动,却注意到,文文眯起了眼睛,眼神复杂难言。
“骗子。”她轻声说了两个字。
*
无论如何,那晚过后,命运的齿轮,开始悄然挪动。
后来龚诚也回到了寝室。他坐在床边,盯着对面的墙壁,一直发愣,哪怕熄灯了,寝室陷入了黑暗,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没有问他怎么了,也没有告诉他,之前我听到了什么。
第二天,我不小心睡过了一些。等我起来时,我发现最近一直睡懒觉的龚诚,床铺已经空了。
我离开寝室,来到教室,却僵在了门口——
教室里人影寥寥,龚诚却已早早坐在了座位。他的背稍微弯起,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握笔的,是左手。
他运笔依然吃力,笔迹依然沉重笨拙,如果再抄起笔记,他依然赶不上别人的速度。
可他还是在继续写,一刻不停地写。也许左手写得很慢,但当别人休息时,他还会继续写。只要别人停下时他还在走,走得再慢,也能缩短和他们的距离的。
不光是和别人的距离,更是和自己的距离。他要用比以前多几倍的时间,才能追上曾经那个满腔热血、志向高远的自己。
追上了吗?
三个星期后,一诊到了。全年级硝烟四起,所有人严阵以待,就像在进行一场战争。笔尖在纸上划动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子弹划过空气的响声。
两天的考试过后,是将近两周的补课。补课期间,一诊成绩就会出炉。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等待。
终于,那张越来越薄的日历旁边,贴了一张成绩表。穆晴从徐老手中将它领过,带回教室,立马就吸引了全班的目光。讲台边缘狭小的角落,顿时人头攒动。
我和尤依一起挤了过去。比起我们自己的,我俩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另一个名字。
我俩是从下往上看的——从上往下可能会失望,从下往上则可能有惊喜。
真的有惊喜等着我们。
龚诚,全班第十名,全年级六十二名。无论班级还是年级名次,都比上次月考还高——月考的时候,龚诚还没骨折。
在我们条件反射地转向龚诚,想找到他,和他一起庆祝的时候,却发现龚诚早已盯住了成绩单,两眼发直。
尤依跺着小碎步,来到龚诚的面前。她双手使劲地捂住嘴巴,眼波闪动,换来的是龚诚的笑容。
这次的笑容,是真的在笑。
我的眼前,则浮现出了梦中的那场比赛,最后的结局——
樱木带伤重返赛场。湘北决死一搏的气势,震撼了所有人。那些观众,原本全是山王的拥簇,现在为湘北加油鼓劲的,却开始越变越多。
两队开始了最后的厮杀。现在已不再是实力的对决,而是意志的较量。
在最后的关头,湘北的意志,终于扳倒了王者!樱木奋不顾身地救球,流川接下这球,起身跳投,篮球入网。77比76。
从落后24分,到现在最终逆转,这群红色的少年,终于把奇迹写到了最……
不,比赛还没有结束!
王者的气质,在绝境中彰显无遗。山王队长深津一成,一记妙传,球到了队内王牌泽北荣治的手上。泽北像火箭一样,势不可挡地冲向湘北的篮筐。
他没有迟疑,瞬间起跳,纵使面前流川和赤木两人跳起封盖……
电光石火间,他以一个经典的动作,将球高高推起。这个动作,属于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在1989年的NBA东部季后赛,乔丹在第五场比赛的最后两秒,接球晃过对手,在哨响之前以一个高难度的滞空跳投,绝杀了克利夫兰骑士队。这个伟大的动作,被叫作“那一投”。
而现在,泽北的那一投……
进球!
所有人疯了。山王的球迷,山王的替补席,山王的场上球员……全都疯了。泽北更是握起右拳,忘乎所以地吼叫着。
如果有比奇迹更强大的事,那一定就是摧毁奇迹。泽北的嘶吼,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就算是奇迹,也战胜不了王者的力量!
湘北全员,眼里都失了神。从天堂到地狱,一切来得太快。还有九秒,没可能了,一切都结束了。
除了一个人……
樱木开始奔跑。他朝山王的篮下奔跑。其他人,无论是对手还是队友,都没来得及反应。
他还没有放弃,还要最后一搏。
九秒,多么短暂,眨眨眼睛就结束了。
可就在这九秒间,奔跑、回防、进攻、传球、起跳……转眼间,接球进攻的流川,就要出手投篮了。生,或是死,下一秒,答案就将揭晓。
巨大的阴影遮蔽了流川。他的对手也高高跳起,大手挡在球前。他也能像泽北一样,把球推过高墙吗?
但流川却在投球之前,在时空的狭缝,注意到了近旁的一个人影。
他慢慢抬起了胳膊。那是投篮的姿势。这时如果他接到球,正好能顺势投出去。那是个极好的位置,而且,他的面前无人盯防。
最重要的是,流川听到他说了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左手只是支撑……”
这是投篮姿势的要诀之一。左手支撑,右手使力。也许正是这句,让流川凭着直觉,透过狭缝,把球传给了他。
真的是直觉。当流川察觉自己传给了谁之后,他惊呆了,或许也后悔死了。
怎么就给了樱木,这个根本不会跳投的大白痴?
但没法后悔了。樱木已经跳起,而时间,只剩下最后一秒。
樱木膝盖发力,用手肘的力量,将球推出了手掌。这是一次最为标准的中距离跳投。
为了练好这个动作,他已经投了两万球。
球在空中飞舞。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条老式胶片,一帧帧地记录着球的运行轨迹。
最后一张胶片……
唰。
球擦过篮网的声音。清脆又悦耳,是樱木最喜欢的声音。
倒计时变成了零。但那无关紧要。比分的指示牌,最后一次发生了变化。
79比78。
这就是,最终的答案。
答案揭晓了,可世界依然凝固,像是面对这样的结局,已经无所适从。
在这世界里,只有樱木和流川还能活动。两位少年,喘着粗气,汗如雨下,站在了彼此的面前。
以前一天到晚互相挤兑、掐得死去活来的二人,现在却……
两掌相击。
就像此刻,我和龚诚做的那样。
击掌吧,庆祝吧。所有的褒奖,所有的喜悦,所有的荣耀,都是应得的。
也许未来一片漆黑,可现在,这份荣光,绚丽夺目,照亮了整片天空。即使哪天一败涂地,人生也绝不会一无所获。
龚诚撰写了自己的荣光。
我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