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开始看《星际牛仔》。
这是部糅合了美国公路片风格、科幻、黑社会与爵士乐的动画，讲述名为斯派克和杰特的赏金猎人，与美艳女郎菲、天才电脑神童爱德、高智商数据狗爱因相遇，四人一狗在宇宙中，背负着各自的过去，四处游荡的故事。
与其说它是商业动画，不如说它是一部艺术品。我沉醉在动画独特的艺术魅力中，难以自拔。
在我心潮澎湃的同时，我很自然地点开了QQ，想在“次元小窝”里发表一通感慨，拉几个看过的家伙一起讨论……
可我的手却止住了。
因为我不知道，究竟该发给谁。
高三后半段开始，我因为专注学业，已经很少去群里了；高考过后，我仿佛刚获大赦的囚犯，每天狂看动画，狂玩游戏，除了几位高中朋友，很少分心与别人交流，就这样又过去了几个月，直到现在。
然后我发现，沉寂了许久之后，想要再度发声，是多么的困难。
豆师傅、爱生饭、阿芙、妮娅、西蒙……这些原本素不相识的朋友，仅仅因为一种共同的文化而走到一起。靠着互联网的神力，即使身居各地，我们依然能时刻相伴。只要愿意，我们的这条纽带，能一直维系下去。
可现在，即使我马上就能打开弹窗，发出消息，却怎么也做不到。小小的屏幕，比光年还遥远。
我们走散了。没有预兆，没有道别，只是默默地起身，把手揣进裤兜，悄无声息地各自离开。等我们察觉的时候，熟悉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再也不会见到了。
网络既是咫尺，也是天涯。
*
二次元的人离开了，地方总还在吧？
可当我在空荡荡的女仆店一人喝饮料时，店长突然走来，坐到我的对面，犹豫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
“纳茨啊，那个……你出国之前多来几次吧。”
我慢慢放下杯子，注视着店长的眼睛。一夜之间，她好像老了，也许以后，再也听不到她说自己十八岁了。
“明年春节一过，这家店……就要关了。”
话音刚落，我突然打了个嗝。这么破坏气氛的举动，一点都不好笑，只让我的内心更加疼痛。
“是……怎么了呢？”我声音颤抖，“是不是因为钱……”
“不，不是的。”店长悲戚地摇头，“钱我愿意贴，亏得再厉害我也要想办法。是我妈……她不准我继续开下去了……”
她长叹一声。“我今年三十二了，像我这种大龄剩女，父母会急成什么样，你是知道的吧。我妈说，今年我必须结婚，不然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还说就是这个店把我给拖累了，让我必须把店给卖掉……
“我后来也想通了，卖就卖吧，有个好人能替我打理这家店的话，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我到哪儿去找人啊……这家店撑死也就赚点小钱，假期一过生意就淡，没几个人愿意要的……除了我这种笨蛋，还有你们这群笨蛋，谁又会喜欢这里呢……”
在她把手插进头发的时候，我听到楼下吸鼻子的声音——是今天值班的亚麻大。现在生意冷清，店里只有一个女仆就够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一边替店长擦去眼泪，一边听亚麻大吸鼻子。直到我离开女仆店，我也没有看她一眼。
冬季如此萧瑟，我走在街头，飘起的叶片拍打着我。不知不觉，我来到了磨子桥，站在了一家店铺面前。这里是名为“动手漫脚”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迈腿，想要进去。我来过了这里太多次，还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美姐，收到了她乐队一周年演唱会的邀请。只要站在这个位置，我就知道该怎么做。走进去，看新到的货品，和帮主聊聊天，挑拣东西……这些都是我早已习惯的动作，三年了，一向如此。
可我的脚却碰在了玻璃上。玻璃门的门把挂了一把重重的锁，锁后是一扇铁皮的卷帘门。
这家店关了有半年了。帮主和朋友合伙，做了新的生意，“动手漫脚”同样无人接手，只能关掉。
我在门前沉默，接着，快步离开。
继续留在这里，我一秒也不能忍受。
*
不光是这些地方，还有那些地方，竟也离我而去。
十二月底，我又回了趟实外，找叶凛玩。她像小鸟一样欢笑着扑进我的怀里，顺便把我牵进了校园。她个子又长高了，还留长了头发，快长到肩膀那里了。
“怎么样，学习跟得上吗？交到朋友了吗？”我摸着她的头问。
“有点难……初中的课，费脑子。”叶凛有些低落，但立马振作起来，“朋友的话，不用担心！我不但交了朋友，还把好多人拉进二次元坑了……嘿，佳佳！”她兴高采烈地朝前面招手。
被她唤作佳佳的女孩，笑嘻嘻地朝叶凛挥舞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本动漫杂志。
“老大，我从干虾儿（瘦子）手里抢过来了！DVD也在里面！”
“凶凶凶！立功了！今天我们回寝室看！”叶凛笑着大喊，我则在旁边拼命忍笑。等佳佳走远了，我给了叶凛一个毛栗子，说：
“你这小鬼，把人拉进坑里，就是为了当你的小弟小妹么？而且怎么还抢人家东西啊？”
“没有！那本来就是我买的……那个干虾儿借了五分钟都不还……”叶凛委屈道，我则一边大笑，一边又给了她一栗。看她这小气劲儿！
环顾学校，没什么变化。操场还是那座操场，梧桐还是那片梧桐，天井还是那片……等等，天井里怎么停了两辆卡车？
“那是什么？”我指着卡车问叶凛。
没想到，叶凛的眼睛，突然有些黯淡。
“哥哥你不知道吗……”她的声音喑哑，“学校要搬了。”
我张大了嘴巴。当我再次看向那两辆卡车时，它们已变了模样。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最近一个多月，同学间流传着实外要搬迁的流言。但一开始我并没太当回事，因为消息一直在变，一会儿说搬，一会儿说不搬，一会儿说搬到西，一会儿说搬到东……在之前的我眼里，这不过又是一条大家消遣情怀的饭后谈资而已。
没想到，眼前的两辆卡车，让这条谈资，一下子变得那样沉重。
我突然感觉一股强力，扼住了我的心脏。学校会搬去哪里？搬了之后的校园会用来干嘛？还是被直接拆掉？
这些我回答不了。我只知道，没有了。
我本来在这里只剩回忆，现在却连回忆，都没有了。
在那些脑海里的音容笑貌被逐渐抹去之后，留给我的，只会是一片空虚。
*
当我回家之后，我又旋即离开，和爸妈一起——还有被装在笼里的、爱猫元元。
三年前，我捡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给它取名元元。它喜欢跳到我的脚上，在我看动画玩游戏时哼唧唧地撒娇睡觉。三年了，那只瘦弱不堪的小家伙，现在要为减肥操心了。尤其在它失去了恋爱的机会之后，它非但没有消沉，反而更加暴饮暴食，成了一坨圆球。
可我也要和它说再见了。出国之后，它必须被送给别家照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则选择把它送给喜欢养猫的二姨。
在把它放出笼子后，元元很不适应，焦躁地在屋里钻来钻去。在我想过去抱它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受惊，它突然朝床底下猛地一钻，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我趴在地上看它，只见它躲在角落，两只大大的眼睛，像凝固了一般盯着我看。
再次回家，我趁爸妈不注意，又悄悄出门，买了一瓶啤酒，带回了自己的卧室。
这是我第一次买酒自己喝。以前喝酒总有种负罪感，现在不会了。十八岁像个开关，时候一到，开关一扳，曾经的那些错误与禁忌，一下子成了彰显成熟的标志。
我拧开啤酒，然后点开了《星际牛仔》的最后一集。
男主角斯派克曾经是黑道组织“红龙”的一员。他爱上了一个叫茱莉亚的女人，她之前的男友威夏斯，是“红龙”的干部，与斯派克曾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斯派克与茱莉亚坠入爱河之后，意欲脱离组织，这让威夏斯心生恨意，与斯派克反目成仇。威夏斯一边在组织内部展开权力争夺，一边追杀着斯派克。
后来斯派克遇上了前太阳系刑警杰特，两人成了赏金猎人，驾驶着“咆勃”号飞船，在太空里进行着牛仔式的流浪。可斯派克依然放不下自己的过去。他依旧挂念着茱莉亚——或许他挂念的，其实只是自己萦绕在心里的结。
最后一集，在作为赏金猎人飘荡许久之后，斯派克终于和茱莉亚重逢了。可这时已经夺取“红龙”大权的威夏斯，又开始追杀二人。在逃亡中，茱莉亚不幸中弹身亡。
逃脱的斯派克，最后一次回到了“咆勃”号。当他准备离开，与威夏斯决一死战时，与他萍水相逢、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俏女郎菲，在他走出船舱时，将一柄手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我站在斯派克与菲的身后，看两人冻结在死寂的时空里。
“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菲颤抖着发问，那只冰冷的手枪缓缓垂落，“我记得你原来讲过，过去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
斯派克默不作声。菲更加悲愤，冲他喊道：
“我觉得你才是被过去束缚着！”
斯派克盯着菲。他十分清楚，菲为何痛苦。菲这样聪慧的女人，显然明白，自己此去一别，将永不复归。
但是啊，她不明白的是……
他突然向菲俯身。菲错愕的瞳孔里，映照出了斯派克的双眼。
“你仔细看这双眼睛。因为事故，其中一只是义眼。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边眼睛看着过去，一边眼睛看着现在。眼睛看到的并不是真实，我一直这样想。”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菲黯然说，“你明明从没说过你自己的事，现在别再讲这种事了！”
“我本来想做个永远不会醒的梦。”斯派克的声音，深沉得像星空，“但是不知何时，我却从梦里醒来了。”
他笑了，菲则更加错愕。现在他说自己梦醒了，那意味着……
可那样，真的好吗？菲自己也醒了。但她醒来之后，却发现事情没有好转，自己依然没有归宿。
“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在斯派克绕过菲走开时，她背对着他，轻声说，“但是……一点好事都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根本没有……”
她咬紧牙关，狠狠地说：“我只能再回到这里！而你……又要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要去呢？专程去送死吗？”
她情难自禁，又转向了斯派克，与他对峙。
斯派克却仍是微笑。他轻轻地抬头，低沉地说：“我并不想去送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到底是不是还真的活着。”
说罢，他两手揣在裤兜，再不回头。身后的菲，被他越抛越远。
菲突然又举起了手枪，冲着斯派克的背影。停滞了很久，然后……
砰、砰、砰、砰、砰。
五声枪响，枪口却朝着船顶。举着手枪的菲，身子颓废地垮下。
看着斯派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看着红色的战机离舱起航，我把啤酒灌进了嘴里。
斯派克走了，战机在星空间孤独地穿梭。菲倚着舱门，杰特擦拭着船舱同时远望天空。他们曾和斯派克去过好多地方，但这一次，他们没法和他一起了。
斯派克找到了威夏斯的老巢。他单枪匹马，一路拼杀，终于来到了宿敌的面前。
然后……他走向了属于他的结局。
当结局来临，画面逐渐上拉，转向了蓝色的星空。女歌手山根麻衣沧桑的烟熏嗓，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本无牵连的人们偶然相遇，踏上旅途，相互扶持，最后又各自离开，在广袤的宇宙中，踏上不同的道路。
随着一颗亮星悄然熄灭，斯派克的侧脸定格在屏幕上。再之后，画面变黑，只现出一句英文。
我放下了空空的酒瓶。
“You’re gonna carry that weight.”
你该挑起这份生命的重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