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们班出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现象。”
大步流星走进教室的徐老，面如死灰。她两手抠住讲桌，全身都在发抖。
平时她虽然也很看重班级面子，有人不听话时也会絮叨，但也仅此而已。今天气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些现象……严重损害了我们四班的形象和荣誉。对那个违纪的人，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刚才在办公室里，我和罗校长，已经把他骂了个够，现在要靠他自己反省。”
她的视线朝楚承轩冷冷地一戳，楚承轩便缩了脖子。徐老把视线挪回来，继续说话，音量骤然拔高：
“我要告诉你们，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最近我早就发现了，你们浮躁得吓人！不像话！今天这件事，只是个导火索，迟早都会来，不是楚承轩，也会是其他人！真的是，奇耻大辱！”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的声音已经尖利到刺耳，颤得就像她不住发抖的身子。
唉，徐老一向谨小慎微，最怕学生惹祸，今天可是校长亲自把人抓到她办公室，她只怕内心简直是崩溃的吧。
“现在班上的这种风气，必须要扭转过来！不然这个集体就毁了，明白吗？你们不在乎我徐老师，也要在乎一下你们自己的前程吧？”她的目光扫向两位班长，“穆晴，龚诚，你们上来！我等会儿先出去，你们关起门来，跟大家商量，该怎么解决这个外卖问题！”
说罢，徐老真的就扭过身，踩着高跟鞋出去了。砰，门一定疼死了。
留下同学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然后目光全集中在登台的两位班长身上。
*
台下气氛复杂、议论嘈杂，两人依旧安然不动，目光沉稳。
尤其是穆晴。她眼神静滞，仪态从容，从我这里看去，真的就是一尊大理石像。
突然，这尊石像把手朝桌上一拍，声音那么响，我好心疼她那只纤纤细手，全班也逐渐鸦雀无声，朝她看去。
此时此刻，讲台底下的这些人，想必是各怀心思，而且只怕其中许多都不是什么善意。我又心疼起来，不知穆晴究竟会怎样应对。
只见她冷眼一扫，接着说：
“要解决外卖问题啊，我觉得很简单。我呢，就在刚才，想了一个办法，以后有谁被逮到带外卖了，就这样挨罚好了。”
全体人员聚精会神，听她口中的惩罚究竟为何。穆晴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睁眼宣布：
“谁被逮到，谁就在当天的晚自习，去教学楼底下的停车场。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储物间，对不对？你们在那门前罚站半个小时，自觉下去，到点自己上来。”
这是什么鬼？
在我不明所以的时候，女生们却全开始惊呼：
“搞什么啊？”
“开玩笑吧？怎么能这样！”
“喂，你不知道吗？”孙惠瞪着穆晴，“那个地方，最近在……”
“嗯？”穆晴脑袋一偏，“在什么？”
“在……在……”孙惠目光游移，支支吾吾，就是怎么都挤不出话。
穆晴嘴角微翘。
“在闹鬼，对不？有什么不好说的？”
啊，我想起来了。难怪女生们反应如此激烈，原来是因为这学期校内疯传的一个谣言——地下停车场的储物间，最近不时传出鬼叫。
原来如此，我有点明白了。女生们这样抗拒，恰好说明穆晴手段独到。在这个女性数量压倒优势的班级，让违纪的姑娘去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一个人呆半个小时，再加上随时可能钻出什么耗子蟑螂之类的玩意儿，以及这个诡异的校园传说……
果然有一套啊，晴哥，我深感佩服。
但问题是，这样的手段，能执行下去吗？看底下女生们的抗议，势头越来越盛……
不过，穆晴还是一脸运筹帷幄的样子。在女生们愤怒之时，她转向了龚诚，说：
“诚哥，好麻烦啊，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你说是不是啊？闹鬼什么的，都是假的对不？这都怕，是不是太……那什么了点啊？”
她的声音，戏谑而略带娇媚，但度把握得很好，虽娇媚却并不轻浮骚气。
这么一问，龚诚本人一脸发懵。我看到，他为难地朝穆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
是和她讨论这样的做法合适与否吗？我不得而知，只是看到穆晴面不改色，也和龚诚耳语了起来。
不料，底下却有了大动静。
只听又是一记拍桌声，众人皆一惊，看向拍案而起的尤依。
她捏紧拳头，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看向穆晴。
*
“你瞧不起人？”
尤依一脸杀气，穆晴却只笑笑，一只手往下压，说：
“尤依同学，淡定，淡定。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呢，哪敢瞧不起？瞧不起谁了？”
“少在那里装了！”尤依怒道，“你不就讽刺其他女生没胆子么？你自己就敢了？”
“哎哎，我说尤依同学。”穆晴微妙地眯眼，“首先，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胆子两个字，都是你先提出来的，不然你问大家？其次，我只是和诚哥讨论问题，为什么就你这么激动呢？”
说到第二点时，她嘴角翘得更高了一些。“就”字，她不经意地加重了一点。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尤依，却立马就哑火了。她左支右绌，左顾右盼，却始终没法再像刚才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质问穆晴。
“哎，好吧好吧，不问你啦，反正跟我们的正事也没关系。”穆晴宽容大度地朝尤依挥挥手，“那么，你们一定要问我敢不敢，我当然敢啦，就不知道你……”
“当然敢！”尤依厉声道，“你当我们好欺负？大家争口气，证明给她……”
她意识到不对，把嘴一捂，可为时已晚。穆晴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朝尤依翩翩伸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尤依无话可说、站立不安的时候，其他女生却炸开了。她们尖利地叫骂，难听肮脏的话语潮水般涌向穆晴。
这些女生和穆晴的较量，现在终于走向了失控。之前还稍有保留的体面，被撕了个粉碎。
污言秽语愈发刺耳，我就要无法忍受。这时，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哑巴了。龚诚刚一拳抡在讲桌上，眼如铜铃，脸上的肌肉紧绷，看来是真生气了。
“有事就说事，嘴巴那么脏，你们爸妈没教你们什么叫教养吗？”他吼道，女生们纷纷垂头，尤依更是直接瘫坐下去，两眼发红。
穆晴冲着发怒的龚诚轻轻摇头，让他冷静一下，随即指指自己，示意接下来交给她，又注视全班，说：
“你看你们，就是这样表达意见的。不会好好说话，只会死爸死妈，好意思不？既然不讲道理要骂人，那你们的意见别参考啦，我来问问全班男生们，他们过半数同意，那以后就这么办。来，男生们，发表一下意见。”
这样近乎强盗逻辑的决定，叫骂的女生却没一个吭声的。这也难怪，她们因为自己的失态，已经颜面全无，面对穆晴，再没了还手之力。
所以这就是穆晴的全盘计划吗？从提出这个古怪的惩罚开始，到中间利用龚诚激怒尤依，再到诱骗尤依“接受”提议，接着让反对者情绪失控陷入被动，最后开始一个走过场式的“表决”……
我想，具体能不能执行这个惩罚措施另说，至少在这个讨论和表决的过程中，穆晴看来是大获全胜。
不对，还有最后一步。
穆晴哪来的自信，就认为过半的男生会赞成这个提议？
虽然之于我自己，我毫不怀疑自己会高高举手，只是举手会花半秒还是一秒的区别罢了。
*
就在我为穆晴的最后一步表示担忧时，楚承轩突然一站。
“班长说得对！我觉得这种办法好！今天我先下去呆半个小时好了！”他认真地大声说。
他在想什么？我简直惊呆了。莫非是刚才被骂惨了，于是正好借机发泄一下心情？这家伙简直了，回血速度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楚承轩这么一弄，倒是盘活了班上的气氛。男生们，甚至不少女生，都被他给逗笑了。穆晴也收起肃杀，忍俊不禁起来。
“好，大家看楚承轩这么积极，主动要求接受惩罚，这种精神值得鼓励！”穆晴笑容可掬，又冲楚承轩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其他的男生呢？”
龚诚率先举手。他被气成那样，肯定要给那些聒噪的女生一点教训了。
“哈哈，我也支持！”曹骏轻松地跟着举手。这家伙成天看热闹不嫌事大，遇到这种搞怪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周桥山也默默举手。桥爷和穆晴关系很好，平时也常在寝室里指责班上女生对穆晴的排挤太过分，这时当然是会支持她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四票。这也在穆晴的计划中吧？
所以，现在只需要一票就好。那一票是……
我刚想到这里，就发现自己的胳膊，似乎有点奇怪。
它早就应该举到空中，这时却生硬地僵在半路，倒举不举的。
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更可怕的是，它非但没继续举高，还有点……往回缩？
等等。我明白了，是恐惧。全班弥漫着怨念和敌意，它们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让我在准备举手的一刻心生恐惧，进而迟缓犹豫。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不是吗……因为我喜欢……
在我陷入慌乱之时，我发现穆晴看向了我，然后问：
“夏雨？你在举手吗？”
有那么一瞬，我和她目光相接。我心脏一阵痉挛，恐惧千百倍增长，感觉脑子里的想法全暴露给了她，我已无处藏身。
在这种情绪影响下，我终是举起了手。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已没有太清晰的记忆。穆晴宣布提议通过，今晚楚承轩成为第一个受罚者，下课铃响，全班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等等。
我呢？好像什么都没改变。没人因为我举了手来报复我——没一个举手的男生遭了什么报复。我之前的那些害怕，现在看来，似乎毫无必要。
但我没法释怀。直到晚上入睡，我都无精打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因为有些东西，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今天被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动作给动摇了。
我一直以为，为了抵达那个目标，我可以无所畏惧。
没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