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从未开始,何谈结束

作者:雨子哥 更新时间:2017/3/10 17:21:10 字数:4293

像往常一样,早课前与尤依有关的纷乱,很快便被匆匆的时间冲刷。大家跟着课表,继续又一天的生活,那些纷繁复杂的目光与情绪,再也无暇朝我投来。

与我同桌的穆晴,似乎也完全没察觉任何的异状,照常闲定自若、云淡风轻,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日子。

可我郁结的心绪,又怎会被轻易甩开?

上午完课,我背起书包去吃午饭,却一头撞在教室后方的铁柜上——有人忘了关柜门,我走路匆忙,未加注意,撞了个眼冒金星。

然后今天的午饭,三道菜全是我讨厌的。硬着头皮吃下去,食堂大妈今天手艺又格外“出众”,味道真是毕生难忘,回到寝室都消化不掉。

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呼吸两口也要被噎住了?

我四脚摊开,趴在床上,委屈地捏住被单。

在教室里我羞耻难忍,一人独处却也有苦难言,我该怎样才能逃离煎熬?

有人戳了戳我的背,然后在我翻身之前,把我先拽了起来。

面前是龚诚。他与我并排而坐,透过镜片的目光,似乎有些严厉。

“雨子。”他说,“我知道你难受,但做兄弟的,真不想看你这样。能听我说几句吗?”

我与他凝望,随后郑重地点头。

这种时候,我选择把信任和真心,交给了好兄弟。

“我这样问,你不要生气……”龚诚身子微倾,“但你对穆晴的感情,真的是喜欢吗?”

我肌肉猛地收紧,两手也死死扣住了床沿。

我对不起龚诚,但听到这话,我怎能不情绪激荡?

“诚……诚哥。”我把情绪生生咽了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龚诚目光依旧严厉,“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到底为她做过什么?”

“我……我……”我两手痛感加剧,因为我捏床沿捏得愈发用力,生锈的边沿快要割进肉里,划得鲜血淋漓。

那时的我,脑子也在疯狂运转。不,比电视塔上的我运转得更快更卖力,恨不得把搅乱的记忆碾成粉末,从中提炼出任何足以回答问题的东西——哪怕一颗微粒也好。

把这些微粒放到显微镜下,我能看到自己的心思。细腻、懵懂、百转千回。

与她熟识前谨小慎微的仰望、和她午休偶遇时的惊慌失措与好奇难耐、和她打乒乓时被屈辱激发的满腔热血、备战演讲大赛时因她的鼓励而生的震撼与感动、外卖事件中被她冷落厌烦时的恐惧、看到她穿女仆装时难以言喻的惊愕……

这些心思好多,多到像满天星辰。

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在我的心里荡起涟漪,于是有了这些心思。

但反过来,我做过些什么,让她有了怎样的反应,我竟然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真的是从未有过吗?那倒未必。但我的举动,太轻微,太寡淡,在其中施加的力道,根本不值一提。

不等龚诚提醒,我竟自己先明白了这道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到悲哀?

所以,我再次哑口无言,埋下视线,不敢再看龚诚的眼。

“你现在明白了吧?”龚诚面无表情地问,“太多的暗恋,在我看来,根本算不上恋。喜欢谁,就向她施力,让她先觉察,再向你反馈,无论成或不成,至少你和她,都参与到了这段关系里。但是,只在乎自己多么多么喜欢她,却因为害怕没法得到想要的,连力都不敢使,最后什么结果,你说呢?”

他每个字都像刮骨刀,把我一寸寸剖开,让我那掩盖在皮肉下的脆弱无力,彻底暴露在外,无处躲藏。

我什么都没做过。从未开始,何谈结束。

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而已。

*

“那个……你也别难过……”

文文轻声说。

“这样的道理,你当时不明白,也没有办法啊,对吧……”她小心地说,“谁没有几个捋不清楚的糊涂道理呢,不要拿以前的自己,责怪现在的自己嘛……”

“嗨,你在想什么呢。”

我苦笑道。

“我就发了会儿神,别担心。”我安慰她说,“就是在想啊,当初接受这道理,也花了不少工夫,经历了不少痛苦。”

“嗯……这肯定的。”文文低沉地说,“破灭的感觉,最不好受了。你以前认同的东西,深信不疑的东西,突然就什么都不是了……”

“倒不能这么说。”我回道,“确实受了打击,但要说变得什么都不是……也没到那程度。”

“怎么说?”

“在我也以为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有人……拉了我一把。”

*

与龚诚促膝长谈了一中午,我还是胸口发闷,下午的课一个字没听进去。

我怎么听得进去。我光是让自己面对脑袋里的碎渣,都已经费尽全力了。

是关于“暗恋”的碎渣。它曾被我小心珍藏,我也期盼着这份心意有一天能真的开花结果,现在却连它的存在本身,都变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我费尽全力,碎渣却还是没法复原。哪怕我在教室傻坐到了饭点,还是徒劳无功。

肚子咕咕直叫,这才让我分心了些许。我从座位站起,感觉身子仿佛不属于自己,脚步飘忽,下楼都下得胆战心惊。

刚到楼梯拐角,我听到头上有人喊:

“雨哥!”

顺着声音看去,是位姑娘。她扎着麻花辫,戴着瓶底眼镜。她叫林兰,是穆晴在班上,唯一的女闺蜜。

此时她又抱着本书,定睛一看,封面上写着《微暗的火》。我知道这本书,是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写的。她带着书,一步步向我走近。

我不明就里,又有点小紧张,问:“有什么事吗?”

“我陪你去食堂……好不好?”她声音细微,脸色泛红,忐忑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自然不会拒绝,同时许久以来,终于露出一丝苦笑。“升高中这么久,还没找你说过几次话呢。”

林兰脑袋扭开。

我这么说,因为我和她,初中同班。

虽然初中三年,我和她说话的频率,恐怕比以前和穆晴说话的频率还低。简单来说,就是没有交集。

升上高中以后,我境遇逐渐改善,和许多人都有了不错的关系,林兰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我俩偶尔会聊些东西,但大多和学习有关,至于初中回忆之类的玩意,我不能也不愿提起。

所以,当我和她并排而行时,我是有些局促的。

“你最近……和穆晴说上话了吗?”

沉默被打破,林兰先开口。她还是埋着头,紧紧把书抱住。

我又把视线挪开,盯着前方的路灯。冬日天黑得早,六点刚过夜色便已蔓延开来。昏黄的灯光在黯淡中铺展,浸染着空气刺骨的棱角。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我的声音有些遥远,“她说,我听。她讲些笑话,唠叨一下作业和老师,然后……然后……”

不知怎的,我停住了话语,也停下了脚步。此时的我,正立在小天井的中心,和林兰一道。

四面的教学楼,仿佛是包围我的囚笼。我又听到自己说:

“怎么会和以前一样……”

我悲戚地发抖。

“她心底一定……恨死我了吧?像我这样的人,一无是处的人,居然也敢喜欢她,让她丢尽了脸……一开始就错了,从我对她有好感那一刻起就错了……”

我努力在克制,不然堆积的情绪会不受控制,倾泻而出,把我最难看的心思,全都展露出来——尽管现在,它们已经爬上眼眶,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挟着泪水逃脱束缚。

不能让它们得逞。不能哭出来。

但面对林兰哭出来,至少不会让她惊愕。因为以前,她在初中,见过了太多次。

那三年,我在漆黑一片中,撞得鼻青脸肿。只要我稍微痛了,就用哭声释放情绪,不分场合地哭,毫不在乎自己仅存的一点点尊严,也被泪水冲刷干净。

和那时的我比,现在的我,究竟走了多远,变了多少?还是说……

“确实和以前一样呢。”

林兰的声音。

我扭头,视线和她相接。

在她的瓶底镜片后面,目光被濡湿得那么柔软。

*

“雨哥,我们还没聊过初中的事吧。”林兰说。

我点头,心里七上八下。

她又埋低了头,轻声说:“初中我们……没说过话,但你的好多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我都很难过,真的。”

我没说话,她便继续说:“别人看到你,只会觉得你怪异、邋遢、不会做人,但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你内心好单纯,从来没有什么坏脑筋,心里有了快乐,不但要自己享受,还想和别人分享……但你也知道,对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会太友好……这是选择单纯,必须要面对的后果……”

她把书抱得更紧了些。“你很失落,很痛苦,久而久之,就彻底沉默了。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是你必须要做的选择……

“但我还是,很难过。因为你明明能发光,却看不到光,还把它藏了起来。初中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停下了。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透过她镜片的反光,看到我自己的眼睛。

我的目光,也被濡湿了。

但泪水终究还是没掉落。我狠狠咽下,抬头望天,说:

“哪有什么光。就算有,没本事让它闪耀,也还是……”

“哪里没闪耀了?”林兰有些激愤,“你不信吗?那好,你仔细想想,不是因为你的优点,穆晴会和你做朋友吗?”

话题猝不及防地回了原点,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解其意地看着愠怒的林兰。

“你没想过这个吗?穆晴真正讨厌谁,对讨厌的人什么态度,你那么喜欢她,你难道不清楚?能不能看看她怎么对孙惠的,再看看她怎么对你的?居然说什么她恨死你这种话……你不觉得这么说,太不负责了吗?”

一通劈头盖脸,把我稍微打醒了些。我一只手撑住额头,苦苦思索。

对啊,对啊。穆晴是那样的高傲,心上裹着厚厚的茧,想要窥视一下她内心的芳容,都是件困难至极的事,不然她怎么会树那么多的敌,在班上遭到孤立?

可我,从那个梦幻的中午开始,似乎透过茧的外壳,窥见了许多想象不出的风景,有的美丽,有的不太美丽,但一定都是真实的。

不,不能叫“窥见”。我想偷看,是看不到的。如果她厌恶我,她会把心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什么都不会看到。

心门是她主动打开的——尽管也许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但确凿无疑地打开了。

但我从未想过,为什么她会主动打开。因为幸运?因为垂怜?

现在林兰给出了一个答案——因为我身上的光。

真的是这样吗?

我无言注视林兰,想从她的眼里,找到答案更加详尽的注释。

“她和我做朋友……是因为什么优点呢?”我没底气地问。

“我不知道。”林兰轻轻摇头,“她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我不清楚。从我自己来说,有很多啊。”

只见林兰嘴角一翘,转过身背对我。

“除了善良,我还知道,你其实……很强。不是那种声势浩大、战无不胜的强,是毫不起眼、却打不死碾不碎的强。那三年,你每天都过得很难吧,要是换作我,我一定会自杀的……那种看不到希望、觉得自己没有半点价值的生活,你居然真的能扛过来,还撑到了今天……”

情到深处,她又转了回来。她脸上的两行清泪,唤醒了我某个不起眼的记忆区块。

“那……那封匿名信……”我张口结舌,“初三毕业的时候,我柜子里一封匿名信……里面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你写……”

“撑到了今天,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遇到了许多全新的人,然后在这里,终于一点点地开始舒展腿脚,释放内心的光。”流泪的林兰,笑着打断我,“再然后,一些各种各样的契机,你的光释放得更快了。你终于又踏上了舞台,像你最期望的那样,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他人……”

更多的记忆区块还在苏醒。我想起那次演讲,穆晴提到的那个女生。她让穆晴知道了我走向自闭的心路历程,也间接促成了那场展示自我的演讲……

这次我没再问林兰。既已意会,何须言传。

一时间我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但林兰却笑得更浓了,她擦掉眼泪,说话都自如了许多。

“让你看笑话了……现在最要紧的,快把你那些蠢透了的想法扔掉。什么恨到要死,什么丢尽了脸,穆晴要知道你这么想,才真的要被伤到……”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她开始迈步前行,朝着食堂的方向。我匆忙跟去。

“‘我们之间的亲密友谊是建立在更高一层、纯粹理性的基础上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可以摆脱感情上的苦恼,而不是共同分担它们。’”林兰突然背诵起了什么。

“啊?”我困惑道。

“这本书里头的。”林兰点了点怀中的《微暗的火》。

我出神地盯着书皮,看着那暗号一般的名字,琢磨着林兰话中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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