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对志在必得的尤依，小绫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尤依也无视她的警惕，将故事完整回放了一遍：
去年冬天，当我和尤依排队的时候，我俩看到了不少coser，其中就有一个颜值超高的Saber。
但很快，这个Saber旁边，钻出了一个大光头……啊不，另一个Saber。只不过，这位“邪神”Saber，画风与另一位大相径庭，还不断地做一些逗人发笑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队伍的另一边，一群“城管”突然开始追逐一位疑似扰乱秩序的金发“德国男孩”。而其中一位城管，在经过邪神Saber时，将她一把拎起，继续朝前跑去。
于是，我们就一边听着邪神姑娘惨叫喊冤，一边看这群人消失在视线中。
那么当初的那个邪神Saber，此时就在我们的面……
“够了够了你够了！”
尤依话还没收尾，就被一跃而上的小绫捂住了嘴。
“你不要随便冤枉好人！”她气鼓鼓地大叫着，和拼命挣扎的尤依角力，“你不就想说我是那个谁嘛！根本没有的事！我男朋友怎么可能做出大庭广众之下把我拎走这种事……”
她身子一僵，手上力道一松，把尤依给放开了。
逃脱的尤依，和我们一起，为小绫的不打自招而哈哈大笑。
小绫羞红了脸。她求助地左顾右盼，然后突然撑住桌子，哇哇大哭起来。
“完了！我完蛋了啦！在粉丝面前脸都丢光了！我当时不就觉得好玩，所以才弄了个邪神的cos嘛！这下我还怎么嫁得出去啊！都是你！依依大坏蛋！”
她冲到尤依面前，哭喊着和她扭打。尤依一边吃力地接招，一边怒喝道：
“你再这样乱来，就真的要出去了！”
尤依此言不虚。楼梯一侧，店长噔噔噔地冲了上来。
“不能打架！不能打架！要打架到外面去！”
哎，痛失店内王牌的店长，现在可正在气头上呢。
*
在被店长以及美姐训斥了一通之后，小绫垂头丧气地坐下，店内总算恢复了和平。
“成天胡闹，有点知名舞姬的觉悟吗！”美姐坐小绫对面，继续骂她，“当着人家阿缇，把我们成都人的脸都丢光了！你说该怎么挨罚？”
小绫瘫在桌上，默不作声。美姐于是看向众人，问：
“今天的单让她买了，你们说好不好！”
小绫蹭地把头抬起，泪眼婆娑，但并不能阻止我们一致笑着叫好——虽然真正笑出声大呼支持的只有尤依而已。
也许是见着赔钱又丢面子的小绫着实可怜，美姐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哈哈哈，瓜绫不气不气……晚上我们去吃冷锅串串。”
听到这话，小绫立马更换表情，笑嘻嘻地让美姐揉头，还喵呜喵呜地撒着娇。
这回血速度也是没谁了。楚承轩觉得很赞，并向小绫提交了好友申请。
*
小绫情绪终于平复，我们也可以开始一些正常点的聊天了。
“美姐，你和小绫姐缇太姐，都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都是圈子里的，大家多少都认识，也还挺多机会接触的。”美姐说，“瓜绫和我都是四川的嘛，两年前就见面了；阿缇的话，也是两年前认识的，不过一直都是网聊，去年秋天去广州参加展子，然后第一次线下面基……”
她笑笑，接着说：“后来我们关系越来越好，今年一月份终于凑齐了。那次是在北京参展，我们在展子附近的公园里，结拜姐妹……”
我忍俊不禁，脑洞一开，试着插话：“‘我们姐妹三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美姐爽朗地笑了，接着摇手指说：“学得挺像，不过不是三人，是四人。”
我咦了一声，四位女生则相视一笑，接着，美姐身子朝我前倾，说：
“当时结拜的还有一个。她是天津人，coser，挺有名的，你应该知道她……”
天津人？我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使劲搜索着自己对二次元圈子的了解……
对了对了，想起来了！
“啊，难道是……”我小心地问，“米卡莎？”
四位女生开心极了，同时对我喊：“Bingo！”
我也吃惊极了。没想到，真的是她！我能记起的唯一一位天津的coser，竟然真的就是眼前三位二次元网红的好闺蜜。
那么，对于这位“米卡莎”，我又能想起些什么呢？
她正读高二，和我同龄；“米卡莎”这个名字来自一部标题带有“巨人”的漫画（想不起来全名），是故事女主角名字的音译；有一双大长腿，和不错的脸蛋，为她的高质量cosplay保驾护航……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她最让人记住的，是她的“网瘾”。
在一众coser中，刷微博最勤的就是她了。在我关注她的时候，她已经发了两万多条微博，几乎是只要一刷新，就能看到她又发了条新微博，从早到晚，莫不如此。
那么微博内容呢？
“小雨，既然你知道她……”美姐的笑意味深长，“那你对她什么印象啊？”
被这么一问，我一时有些局促，想了一些话，却不知道当不当讲。
因为，我对她的印象……不算太好。
至少因为微博，不算太好。
每天发二三十条微博的她，酷爱指点江山。从她看的动画漫画玩的游戏，到一些圈内现象，全都要点评一番。但点评就算了，偏偏她的不少文字都十分尖利，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这就很麻烦了，也让她惹上了不少敌意。
面对不友善的评论转发，她选择的方式是——更加不友善。
于是，隔三差五的，她就把各种她觉着不爽的言论转发出来，“挂”给所有人看，同时附上比原言论还要毒辣的回复。
下面是一个例子。
某同人展因为组织混乱，导致场馆狭小拥挤、摊位凌乱不堪、活动临时取消，参展者们怨声载道。
这个时候，某个名为“表脸集中营”的账号写了一条长微博，指出展会高层不但极度缺乏经验，开展的最大目的就是圈钱。此微博一发，转发数蹭蹭上涨，二次元人们或愤怒，或嘲讽，或搬板凳看戏，总之展会主办方，可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偏偏这时，有人非得在一片骂声中卓尔不群——率先唱反调的，正是米卡莎。
就在长微博被热转、整个事件持续发酵时，米卡莎立马写了条微博：
“某PO主洋洋洒洒一大篇，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骗谁呢？东拉西扯的，没一句实证，我看你别说什么认识展子高层，只怕连展子都没去过，只在家里敲敲键盘造谣吧？也就骗骗像你一样，激素打多了只知道发泄的喷子罢了~”
这条逆流而上的微博，其评论转发区的景象可想而知。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口水，米卡莎将吐口水者，一个个地挂在了自己的微博上。
有人骂：“好歹你也是个公众人物，就不能注意下自己的言行和影响？”米卡莎：“哟，原PO阴阳怪气一大篇，转发的几百上千，这影响不比我在自个儿地盘唠叨几句大多了？怎么，老娘辛辛苦苦出了名，还得低声下气，见他不惯也得憋着？”
有人骂：“说得你去了展子一样，你不也是敲敲键盘发泄？”米卡莎：“我是没去，可国内的漫展，哪个我没去过，里面的弯弯绕绕，不比你们懂得多到哪里去了？我身为一名圈内人，有必要给你们这些跟风狗，普及一下正常人的思维方式╮(╯_╰)╭”
有人骂：“呵呵 看你这么卖力洗地 钱收了不少吧？”米卡莎：“我收钱干啥？我比你有钱得多，可不会像你一样，为了苟活，收原PO的钱给他洗地~”
有人骂：“【消音—】【再消音—】【继续消音—】”米卡莎：“【消音—】【再消音—】【哇别念那么快消不了音了—】【呜呜姑奶奶我消不过来了—】”
……
个把钟头，米卡莎便在墙头挂了十几副尸首，但凡过客刷新微博，便能瞅见这些悬在半空的家伙——他们中的许多，还在厉声叫骂呢。
她手撕喷子的强悍功力，让她有了“米卡杀”的绰号。被她杀过的账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样的做法，对她是好是坏？
喜欢她的称赞她的直爽，讨厌她的则说她恶毒又没脑子。而对我而言，虽然有时面对一些辱骂，她的回击的确十分解气，但这种过度的攻击性，还是让我反感。
对于太过尖锐的东西，无论是利器还是咄咄逼人的性格，我都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但这些想法，真的应该讲给眼前的几位吗？
我看向三位二次元网红。不知为何，与她们轮番对视之后，她们竟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小雨，是不是觉得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我们说？”美姐逗趣地问，“那我帮你说了吧，对那丫头的印象，不太好对不对？觉得她成天刷屏烦死了，对不对？”
心思被一举戳破，让我尴尬万分。
“没关系的，这么想很正常。”缇太安慰我说，“她本来就是这副德性，我们也不可能帮她掩饰的呀。”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都骂过她好几次了。”小绫撑着脑袋，笑吟吟地歪头，“但要让她改掉嘴贱的毛病，那简直是地狱难度啊。”
“嘿，我有一个主意！”美姐兴奋地一喊，“来来来，阿缇，你不是有那丫头的电话吗？快，给她打一个过去！”
我们被惊到了。缇太困惑地问：
“这是要……”
“我想啊，借这个机会，给小雨看看那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美姐笑道，扭头看我，“反正啊，肯定和你在网上了解到的她不一样！”
我依旧一头雾水，只能看着缇太拿出手机摁号码……
“啊，我手机快欠费了。”缇太轻呼一声，“要打长途吗……”
美姐愣了愣，然后脑袋一敲，略带懊恼地自责道：“嗨呀，我怎么傻了？打电话干什么，阿缇，你接上wifi，给她语音聊天怎样？”
这个主意看起来更加合理，缇太也当即答应，向旁边的咲夜要到了wifi密码，连上wifi后便翻出QQ，点开了一个头像。
接下来，悦耳的语音聊天拨号声滴滴响起，不一会儿，嘀声中断，取而代之的是——
“呀，呀呀，千寻！是千寻嘛！咋啦咋啦，咋想着找我了，是不是想我啦？”
*
第一次听到米卡莎的声音，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光听这叫喊，像极了一头精力旺盛、横冲直撞的豹子。
然后，她口中的“千寻”……
“啊，莎莎！”缇太顿时羞红了脸，急急地对着手机轻喊，“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叫我本名……”
接着她看向我，苦笑着说：“你听得有点晕吧。都怪她，把我名字喊出来了。我本名叫狄千寻，平时我和她都是叫对方名字的，现在她也是一顺口，就……”
“啊？你在哪儿啊？还有啥外人呀？”米卡莎问，“你咋恁么傻呀，把耳机给戴上不就结了么，干嘛还弄公放呢……还有那外人谁啊，你跟丫解释个嘛呢……”
嗬，听这口气，好像缇太反倒还是她的小辈儿。
旁边美姐、小绫、尤依三人笑开了花，边笑还边两两对视，不住摇头。接着，美姐凑近手机，故作正经地说：
“我就是那外人，哎，跟我们语音的这个，就你，你谁啊你？”
她拿腔拿调地学天津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就是就是，阿缇啊，介谁啊？”小绫不甘落后，模仿的天津话还带着四川口音，“咋个那么歪（凶）哦，是不是要给她两下哦？”
手机那头的米卡莎则没再出声——多半已经傻了吧？
几秒之后，她开始——兴奋尖叫。分贝奇高，隔着手机听都有些刺耳。
“哇哇哇！你们仨这是干啥呢！”她边喊边笑，声音乱成一团，我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拿着手机在跑圈了，“咋又凑一块儿了，都不告诉我！坏死了坏死了！”
“我们告诉你有用吗！”美姐笑得弯了腰，“没猜错的话，你这周末又被你妈喊去上补习班了是吧？”
“嗨，别提了，一提我就上火！”米卡莎抱怨道，“不瞒你们说，千寻语音我之前，我就从补习课溜出来啦。我妈可烦，我成绩哪儿差了，非得给我报啥数学补习班。不就是那【哔—】【哔哔哔—】【哔哔—】的老师在那儿多嘴嘛。我真不懂了，她在那儿逼逼个啥劲儿，我数学名次明明进步了……”
在我被接连不断的消音词弄得够呛的时候，美姐歪着头说：
“是嘛，进步了嘛。从倒数第一成了倒数第二，是不是啊？”
米卡莎又沉默了。片刻，她又说话了，声音像蚊子叫：
“你从哪儿知道我名次的……”
我们全哈哈大笑，后仰的后仰，捶桌的捶桌，总之最后全笑趴下了。
“哎呀，你看看你……”美姐喘着气拿起手机，身子还因为大笑而发颤，“不好好学习，还老是臭脾气，这些毛病不改啊，我旁边这位小伙子，可要变成你的黑子了！”
我浑身一电。怎么猝不及防的，这矛头就指向了我？
但我已被美姐单臂搂住，被拉到了手机前。此时米卡莎的头像正对着我，头像上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就像米卡莎本人在瞪我一样。
“啊……我、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我笨拙地解释，还不知所措地挥动着双手，弄得好像米卡莎真会看到一样。
“小雨，你这样可就不对了。”美姐笑着拧我的胳膊，“不要怕她，就是要作为一个旁人，好好批评她一顿，把她点醒！来小雨，你说说，她在微博上干过什么蠢事？”
看着手机，我还是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但手机里，却先响起了声音。
“不可能！不会成黑子的，你们逗我玩儿呢！”
美姐苦笑着靠近手机问：“为什么不会？哪来的自信？”
“黑子心肠都坏透了，都是卢瑟，怎么可能跟你们呆一块儿，还跟你们有说有笑的？”米卡莎的声音闲定自若。
她的逻辑简单粗暴，不知从何反驳，惊呆了我们所有人。
“喂，这个‘小雨’，你是我粉丝吧？”米卡莎突然这样问。
我还在发愣呢，面对她的问题，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嗯嗯点头，逗笑了在场的大家。
“哈哈哈，你看看你，把人家给吓傻了！”美姐冲着手机喊道，“小雨，你对着手机点头，她能看到吗！”
手机那头，也传来一阵欢脱的笑声。我更加无地自容了。
“我说了，不要怕她，是怎样就怎样，老实告诉她你真实的想法！”美姐看着我说。
“我……那个……”我紧张极了，结结巴巴的。手机此时又陷入了沉寂，像是也在等待我的回答——我甚至听到了米卡莎富有节律的呼吸声。
我不是不敢说，只是话到嘴边时，才发现我的不少想法，从听到米卡莎声音的那一刻起，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通过语音聊天听到她的声音，让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女孩，网络之外的另一面。
此时她不再是容貌姣好、装扮绮丽的coser，也不再是微博上手撕喷子、口无遮拦的网红。这个声音呈现的形象，和我印象中最熟悉的这两副面容，很难联系到一块儿去。
声音里的她，还是急躁易怒，说话不经大脑，嘴巴也不太干净；却又那样单纯，面对朋友，傻得有些可爱。
她的世界多么简单，善恶黑白多么分明。自己的朋友都是好人，网上骂自己的都是坏人，然后跟朋友友好相处的也是好人——就是这么简单。
这样的米卡莎，我以前从未认识。互联网看似让我离她更近，让我可以随时读到她写的微博，看到她发的照片，却也让我变得盲目，以为网上展示的这些，就能定义这个人的全部。
网络到底让世界变得更广阔，还是更狭隘？是让信息传播更加自由，还是让偏见更加根深蒂固？
我回答不上来。但至少现在，我能借着这次机会，扭转一些偏见吧。
我想好怎么和她说了。
“我觉得你……很直爽，很勇敢，会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我正视着手机上的头像，“而且也是个很真诚的人……所以美姐她们和你，感情才那么好……”
在一片讶异的寂静中，我双手合十，诚恳地说：
“不管你以后做些什么，你开心就好，加油吧！”
话音刚落，我又有些后悔。“你开心就好”，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但我可来不及懊恼，因为电话里……
“呜、呜呜……”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赶忙趴在桌上，慌张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你能不能再说一遍……”米卡莎带着哭腔请求道。
在我一阵茫然无措，外加大家的安慰劝导之后，米卡莎情绪才恢复平静。
“不好意思，感动到了，有些激动……”米卡莎还在抽泣，“那个，你叫小雨是吧？来来来，报微博ID，互粉一个，然后你加我粉丝群没有？我今天就回去，把你升为群主……”
众人皆捧腹大笑。
“以权谋私的活例子啊！”美姐吐槽道。
盛情难却，我先报了ID，然后悄悄上米卡莎的微博，查了一下她粉丝群的群号，发了个申请。
不过，我在进了群后，并没有被光速提升为群主。以权谋私的现象，最终没有发生。
米卡莎忘记了吧？多半如此。以她的性格而论，一时冲动，随口说说，不足为奇。
只不过，与此相关的，是之后会讲到的，另一个故事了。
*
在我们继续围绕着米卡莎嬉笑打闹时，美姐突然清了清嗓子。
“好啦好啦，闹腾了那么久，大家该逗的都逗过了，那么……”她正襟危坐，又看了眼仍在语音通话的手机，笑容满面，“正好莎莎也听得到，我得讲点事了。”
大家的目光，迅速朝她汇集。她又清了清嗓子，说：
“其实今天把大家叫过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决定。”
我环顾四周，缇太小绫神色迷茫；再朝尤依看了一眼，她轻轻摇头，眼神也有些困惑。
这决定，美姐连尤依都没告诉吗？
“其实，我想……”
可她刚提起我的胃口，就又停下了。
我并不失落，因为我的注意力，也被眼前的来客分散。
只见我们的桌旁，咲夜捏着裙裾，俏然而立。
平时内向寡言的她，眉目低垂，脸烧得像天边的红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