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30日。成都。
老旧的公寓楼里,七岁的叶凛趴在地上,耐心地对付着一幅拼图。
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大柜子,里面堆满了拼图、魔方、积木、九连环、华容道……她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在这些玩具前面停下脚步,缠着父母,要带它们回家。至于新鞋子、人偶娃娃、漂亮衣服,她总是若无其事地走过,瞧都不瞧一下。
父母纳了大闷。他们为女儿设想的人生剧本,居然这么早就被女儿自己给改写了,这套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轻微的焦虑,很快就被抚平了——在叶凛开始沉迷益智游戏后,每逢亲友造访,看到小叶凛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对付各类大人都要头疼的玩具,必然会来上一句:
“神童!”
而当这两个字,从一位造访的大学教授口中说出时,喜不自胜的叶凛父母,终于大手一挥——替叶凛报了五个兴趣班。
对叶凛来说,这两个字,可真是彻底的无妄之灾。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神童。相反,她觉得自己笨极了,不然为什么面对这些玩具,她费了好大的劲,却还是常常败下阵来,无功而返?比如魔方,她绞尽脑汁,搓来搓去,也还不了原;再比如拼图,成百上千的碎块,总让她头晕目眩,不得其法。
但不要误会,她从来都不沮丧。相反,正因如此,她才感到兴奋,才会愈发上瘾。正因为她看不清,不明白,对未知的好奇与探索,才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用她纤弱的手臂,拨开迷雾。
小小的勇者叶凛,踏上了解谜的征途。但她从不知道,勇者的旅途有多么凶险,路上有多少可怕的障碍——解谜的艰涩困难,和这些障碍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逐渐发现,自己似乎总是一个人。她去了幼儿园,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了参照。除了自己,其他的小朋友,似乎总是堆在一起,尖叫、跑圈、胡乱地玩着玩具,总之做着叶凛看来,重复又毫无意义的事。
叶凛是一个人。好吧,这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她偶尔会觉得心空空的,但至少自己还有魔方,还有拼图,还有独处的静谧。
但她又发现,小朋友们扎完了堆,却也没忘记她。每天总会有人过来,要叶凛过去玩。叶凛不肯,接下来可就大有文章——能安静走开已经是谢天谢地,更多的时候,对方会发起脾气,拽住她的胳膊,非得让她过去;更有甚者,抓过她的玩具,胡乱把玩,乃至当场弄坏。
叶凛愤怒、痛苦、哭泣、还手,惊动了好多次老师。她不明白,为什么无趣的人自己无趣就算了,还非得让她也加入无趣的行列?
她持续发问,却没有回答。与此同时,除了神童之外,她有了个新的名号——“怪小孩”。
她的怪异,仅仅是因为不和别人做一样的事。彼时叶凛还不知道,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样因为与众不同,就被指责排挤。如果年幼的叶凛知道这点,她一定会问:
“明明每个人都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变得一样呢?”
这样的问题,也没有回答。
没人回答,叶凛便下了决心,要自己找出答案。于是她更加奋力地解谜,期待看到一幅完整的拼图,在那之中,也许她就能发现……
家门口传来了钥匙的响声,叶凛被吓了一跳。她撑在地上的小手打了个滑,把稍微成型的拼图又弄乱了。
叶凛委屈极了,咬住嘴皮,眼眶发热。背后有人走了过来,她也毫不理睬。
直到她刚回家的妈妈,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她才转过身子,看到眼前和妈妈一起出现的,这位陌生的来客。
*
“快喊哥哥!”
妈妈呵斥的声音,传入叶凛的耳朵,于是她把眼前的男子,和“哥哥”联系在了一起。
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情绪影响,还是泪花模糊了叶凛的视线,总之映入眼帘的“哥哥”,呈现出的模样,实在是……
头发糟乱,衣衫不整,眼镜脏乱,眼睛没好气地耷拉着,空洞无神,而且身上还隐约有一股怪味……
叶凛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在她的认知里,“大人”都是些衣冠楚楚、人模人样、有头有脸的生物,这样的“大人”,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形容。
叶凛害怕了起来。只是看到男子的模样,她就害怕。这人仿佛在施放一种咒语,把所有想要接近他的人都隔绝开。叶凛虽小,对这种气场的感知却格外敏锐,也因此她的恐惧成倍增长,压迫着她……
“你这个娃娃啷个回事?快喊人噻!”
妈妈的呵斥更加不满,却也在不经意间,压垮了叶凛对恐惧的忍耐。咬住嘴皮、浑身发抖的叶凛,突然甩开妈妈,抽身狂奔,跑进自己的卧室,然后把门一摔。
叶凛用背将门抵住,身子像她的汗珠一样下滑。门外的妈妈愤怒不已,叶凛便更加使劲,任妈妈怎么砸也不让开。
“嘿,你这个死娃娃,今天给我等到……”妈妈气急败坏地咒骂道,“博娃儿,你不要理她哈,这个娃娃就这个样子的,脾气怪得很,我们都拿她没得办法……等你住下来,我肯定管好她,不让她打扰你学习……”
妈妈以最快的速度改变了语气,叶凛的恐惧也稍微消退了一些。她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窥视门外喋喋不休的妈妈,以及那个吓到了她的男子。
她注意到,那个可怕的男子,目光正直直地对准自己的卧室,一动不动。叶凛又心生胆怯,刚想逃开,就发现被叫作“博娃儿”的男子,现在似乎变了模样。
他懵了,像是被什么给狠狠地打了一棍。无论妈妈怎样堆笑,他也没有在意。在他的眼里,流动着些微的情绪——是叶凛十分熟悉的失落与寂寞。
坏人会有这样的眼神吗?叶凛的脑海里,响起这样的问题。
*
很快叶凛发现,无论是不是坏人,她都要和这名男子,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了。
晚饭到了,叶凛一家和男子一起,坐上了餐桌。因为叶凛今天的举动,餐桌的氛围略显尴尬,全靠妈妈一个人在那絮叨,才勉强挽救了场面。
不过令叶凛惊讶的是,今天妈妈的絮叨,自己竟然还听得挺认真。
妈妈说,这位哥哥,真的是叶凛的哥哥——他叫方博,是叶凛大姨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大姨一家住在都江堰,表哥今年考上了电子科技大学,于是从都江堰来到了成都。因为从叶凛家到电子科大,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大姨就问妈妈,我儿子在你家住个四年,行个方便吧?妈妈不作多想,当场答应。
叶凛把每个字都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也因此她记起来了,记起了一些自己曾经并不在意的事——爸爸向妈妈抱怨过几次,说什么“凭什么让他住下来”、“又不欠他们家什么”、“给我们添麻烦”……那些抱怨,指向的都是眼前的这位表哥吗?
为什么爸爸要抱怨呢?难道表哥住在这里不好吗?
叶凛刚这么一想,瞅了一眼埋头吃饭的方博,想起今天对他的恶劣印象,便皱了皱眉,心底对爸爸送去了支持。
我还是讨厌他,就是讨厌。叶凛倔强地想。
但方博住下来的事实,并没有因为叶凛或是爸爸的想法而改变。妈妈为方博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方博在妈妈离开之后,就把房门一关。
之后,房门便一直这么关着——只在每天的饭点和方博的厕点,短暂地开合一下。
叶凛感到稀罕极了。为什么老是把门关上呢?在她的认知里,家里的房间,每天只有睡觉时才会被关起来。可这位哥哥,大白天的,也……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方博住下来不过几天,叶凛发现门上加了把锁。叶凛去扳门把,丝毫没有动静,还被闻声赶来的妈妈狠狠臭骂了一顿,让她不要打扰哥哥。
叶凛备受打击,更感到愤怒。要知道这间屋子,从不会向她遮掩秘密,每个房间都是她治下的领地。这间客房,自己也经常进去玩耍,现在却将她拒之门外!
这个大哥哥为什么要锁门?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孩的好奇心,从来都很可怕。当好奇心和愤怒产生了化学反应,那就更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