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凛拿定了主意，要夺回自己的领地。为此她必须先刺探情报。
在某个周六，爸爸妈妈都出去了，家里只有叶凛，和仅仅出门洗漱了一次的方博。
叶凛在距离客房不远的地方，玩着魔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偶尔朝客房瞟上两眼。她的小脑袋里，正打着算盘——估算方博的膀胱什么时候会到界限，不得不赶去厕所……
来了！一切都在叶凛的计算之内。门嘎吱一声打开，方博迈出步子，走向另一头的厕所。
当他掠过叶凛的时候，叶凛没有抬头看他——也许她是怕被方博扰乱了心神吧。等她听到厕所门关上的声音，她没有犹豫，赶紧起身，步子放轻，溜进了客房。
那么，她将看到怎样的景象？
叶凛有过无数的想象，担忧房间被改造成了奇怪的模样。她瞟过几眼动画片，看过大灰狼的洞窟、妖怪的巢穴、魔方的大厦……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把这些所见，套在了自己的想象里，还在进房之前心跳加速，磨刀霍霍，誓要和任何妖魔鬼怪决一死战。
然而实际情况，未免让她有些失望。客房添置了一张弹簧床，一大堆厚厚的书。被褥乱七八糟，床头还摆了一盒纸巾；书也四处散落，上面的字叶凛没几个能认得。除此之外，房间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了。
噢，对了，在一张挨着弹簧床的小矮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叶凛的爸爸就是电脑店老板，所以叶凛见到笔记本，并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兴奋半天，忙不迭地上去乱搓键盘。真正吸引她的，是屏幕上的画面。
她发现，屏幕上放映的，是一部动画片。叶凛还揉了揉眼睛，左看右看，发现真的是动画片。
在电脑上看动画？这的确有点稀奇。在叶凛的认知里，动画都是电视台或者DVD里放的。但这并不是让叶凛感到惊讶的地方。
叶凛吃惊的是，哥哥在房间里，就是在干这种事吗？看动画？可是……动画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吗？
对叶凛而言，动画片就和过家家、捉迷藏一样，是留给无聊小孩的无聊玩具。除了动物就是动物，故事和台词都傻不拉几，为什么那些小孩能有耐心，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目不转睛地看这些玩意儿？
而方博作为一个大人，居然也像无聊小孩们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成天……
不过，眼前的动画，看上去的确有些不太一样。叶凛咽了口口水，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摁下了播放键。
暂停的动画开始播放。叶凛看到了天空与大海，纯净的蔚蓝，包围着一座滨海的小镇。小镇的公交车站前，一位男子孤零零地呆立。他留着蓬松的银发，上身灰衣，下身蓝裤，手里提着一个土气的背包，曝晒在烈日下。
很快男子开口了。但一开口，叶凛就发现——这人在说什么？
叶凛懵了。
在她进小学之前，她问妈妈，什么是“中国”？妈妈说，中国是我们的祖国，我们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然后她明白了，原来自己、妈妈、爸爸、认识的所有人，说的话都叫“中国话”。
接着，她开始上小学，学校里有一门课叫“英语”，老师说，这是外国人说的语言。然后叶凛也记住了，中国人说中国话，外国人说的话叫“英语”。老师教了几句英语，于是叶凛知道，外国人是这样说话的。
但现在，画面中的人在说话，说的却绝不是中国话，也不是英语——尽管不太明白，叶凛仍然很快做出了判断。他说的是什么？是一种咒语吗？
不但如此，接下来出现了一群孩子。这些孩子也在说话，说的却也是这种奇怪的语言。无论叶凛怎样使劲地听，也没法听懂。
很快叶凛发现，他们每说一句，底下就会跳出一行字。这次叶凛看出来了，这些字是中文。但并没有用，她认识的字，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不用提此时屏幕上的人物，一会儿笑，一会儿闹，又叽里呱啦的，叶凛已经彻底跟不上了。
换成别人，早就皱着眉头走开了，嘴里嘟囔两句“什么玩意”，然后就把刚才看到的，忘到九霄云外。谁会对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产生哪怕半点的兴趣呢？
但这可是叶凛。越是看不懂，她反倒越来劲。不把自己的疑惑解开，她是绝不会离开这间屋子的。
她紧紧地抓住桌子，眼睛睁得好大。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
*
有人在唱歌。是女声，唱的又是叶凛听不懂的语言。不过叶凛已不再计较，一是叶凛多少已经习惯，二是她觉得这歌声，真的挺好听的。她不懂乐理，平时也不怎么喜欢音乐，但她就是觉得，这歌好听。
而且，随着旋律奏响，屏幕上的画面也在不断切换。出现了许多新的人物，许多新奇的镜头，看得叶凛眼花缭乱，她越来越兴奋。
但就在她期待看到更多画面时，歌声却戛然而止。然后刚才的银发男子又出现了。他面朝大海躺下，身上站满了海鸥。他还突然起身，对着天空大喊。不知为何，叶凛总觉得有些好笑。
下一秒……
又一阵乐声响起。这次的旋律由弱到强，像轻柔的风铃在摇曳。伴随着风铃声，画面里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一个旋转的女孩。大大的眼睛，在脸上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长长的马尾辫，是稻穗般的金色；深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待女孩全身入镜，钢琴也顺势奏响。第一个琴键按下的瞬间，叶凛发现自己的心底，钻过一道酥麻的电流。
她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这是什么感觉？她不明白。只觉得刚才的那道电流，像一道钩子，狠狠地将心房给勾住了。
被勾住的不只是心，还有她的注意力。她那样全神贯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入侵已经暴露——直到她的耳里，传来一声惊叫。
她迅速扭头，张大嘴巴的方博，僵硬的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
“你……你干什么？！”叶凛听到方博的声音。他一边说，一边迈了一步，朝叶凛伸出了手……
恐惧霎时炸开，叶凛尖叫一声，向后摔倒。跌倒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把叶凛的嚎啕大哭，也一起带了出来。
叶凛只管哭，仿佛哭声是保护自己的外壳，这样方博就没法伤害到她——他差点就得逞了不是吗？要是被那只手碰到，自己一定会流血的，会痛死的，是吧？一定是的……
有人说，认知会让本不存在的感觉也变得真实。现在叶凛就觉得，自己全身都在被抓挠、击打，每寸肌肤都像在烧灼……
痛感如此逼真，直到她哭累了抬起头，发现方博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靠近自己一寸。他那只伸出的手也悬在了半空，像他的表情一样僵硬。
是初次见面时，叶凛见过的表情。失落、寂寞……
“唉。”
瘦高的表哥轻叹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算了，我知道了。”他嘟囔道，“小孩见了我都要怕，真是没救了……笔记本，你随便玩吧。”
说罢，他转过身，开始朝外走去，然后背对叶凛，疲惫地挥了挥手。
这么快就脱离了“危险”，叶凛始料未及。但她并没有变得开心，反而有一种做了错事的负罪感——平时她就算再怎么打坏瓶子摔坏碗，也不会有丝毫的愧疚。
在她脑海里，一个平时偶有听到的词语，开始有了实体——误解。她仍然不能准确地阐释误解的含义，但她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方博，误解是不好的，自己不能做不好的事。
于是，她站起了身，迈出了步。不过数秒，她便来到了呆立的方博身边。
方博察觉到了她的接近，着实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也叫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不要这样。”方博惊慌失措，“我真的没想要吓你的……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
“哥哥，对不起……”
叶凛嗫嚅道。她的两手握在身前，不安地拨弄手指。
“你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而且，我还偷看你的电脑……我一点都不乖……”
她说话的时候，还在轻微抽泣。她悄悄瞥了一眼方博，发现自己道了歉，方博反而比刚才更懵了，像什么呢？对了，像爸爸平时接到的那些坏掉的电脑，死机了。
也许自己的道歉不够诚恳。要想得到方博的原谅，果然还得再加把劲吧？叶凛心想。对了，说他的好话怎么样呢？
叶凛的脑袋那么好用，自然是很快就想出了说辞。她挤出笑容，又说：
“哥哥，我看你的电脑，因为我觉得那部动画……好有意思！我好喜欢！”
半真半假。喜欢还说不上，但有意思是肺腑之言。刚才那种想要继续看下去的冲动，确实地存留在叶凛的心中。
可方博仍然在死机。不如说，他现在更惊讶了，嘴巴缓缓张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话。过了好久，叶凛才终于听到：
“你、你喜欢？真的吗？你……看得懂？”
叶凛愣了愣，然后似是而非地摇摇头。“里面的话听不懂，而且不认识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坦白。
“啊？那还喜欢啊？”方博苦笑了出来，“真的吗？不要为了安慰我说假话哦。”
“没有！”叶凛急道，“不是假话！我真的喜欢看！”
她心急火燎，可方博还是只在苦笑。该怎么让他相信自己呢？
叶凛哪里会被轻易难倒？她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然后——唱起了歌。
她拼命回忆刚才听到的旋律——就是那个黄头发的姐姐从天而降时响起的钢琴曲。那段旋律太清晰了，哪怕只听过一遍，也像是烙在了她的脑海里一样。
为什么要唱歌呢？想靠这个就证明自己喜欢动画吗？会有用吗？
叶凛咿咿呀呀地唱完，悄悄瞥了一眼方博，发现他又一次僵住了，眼神已然呆滞。
不过，方博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道笑容——和刚才的苦笑截然不同。叶凛觉得，此时的方博，像极了拿到新玩具时、兴奋得心脏要蹦出来的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兴奋。
“原来我的小表妹，这么有意思喔。”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迈出步子，朝客房走去。在进入房间之前，他还特意转过身，朝叶凛勾了勾手，说：
“过来吧，我陪你一起看。”
叶凛两只垂落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那里一下子变得好暖。为什么会这样？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正跺着小碎步，奔向了之前还吓到自己的方博。
*
从上午到黄昏，叶凛和方博，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看到叶凛眼睛都有点发酸了。
她从方博那里知道，这部动画叫《AIR》。
“爱儿？”叶凛好奇地念叨着童稚的英语。
“哈哈哈！”方博放声大笑，“不对不对，是诶儿！”
“诶……爱儿？”叶凛歪着脑袋，把方博逗得更欢了。叶凛觉得方博老是笑，一定是在嘲笑她，于是气呼呼地嘟起了小嘴，叉腰喝道：
“就是爱儿！就是！”
“哈哈哈哈，好好好！”方博笑出了泪花，揉了揉叶凛的头发。
动画名字发音的争论很快便告一段落。更多的时候，自然还是叶凛不停向方博发问。
“哥哥，爱儿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天空的意思。”
“喔！为什么要叫天空呢？”
“因为故事就是和天空有关系的。”
“什么意思呀？”
“这个……一两句也说不清楚，你先看动画嘛。”
“可我看不懂呀。”
“哈哈哈！看不懂还要继续看的，你可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但我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因为看不懂！”
“啊？！什、什么意思？又绕回去了？”
“看不懂的话，就会想要看懂。看懂的时候，我一定会特别特别地开心！我想变得开心！”
叶凛回答得十分认真。她眼里的方博，则再一次傻掉，像是一台龟速的电脑，在艰难地运算复杂的程序。
片刻，方博的眼神又变了。叶凛有一种感觉——方博开始不把自己当小孩看了。
当她长大后会明白，这种态度，叫“敬畏”。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察觉到了自己没有的优秀品质，就会滋生这种态度。
“好，既然这样。”方博也认真了起来，“哥哥一定会让你看懂的。”
于是，从故事的第一分钟开始，方博给叶凛念字幕，叶凛则仔细地听，听到不甚理解的地方，就向方博求教，方博也将动画暂停，耐心地给叶凛解释台词，以及与台词相连的剧情。
《AIR》主线只有十二集，一口气看完的话，也就四个多小时的事。但因为叶凛走走停停，整个观影经历被拉长了几乎一倍，一直到叶凛爸妈回家，才差不多看完。
当客房的门被突然打开，叶凛正捂着脸蛋，哭得不成样子。她看到了动画的结局，被悲伤的故事深深打动，爸妈的出现，也丝毫不能让她分神。
“呜呜呜……姐姐不要……不要啊……”她含糊不清地哭喊道，朝电脑屏幕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叶凛如此投入，在她身后将她抱住、被她当作座垫的方博，却陷入了尴尬模式。他生硬地扭头，冲门口一脸惊诧的姨爹姨妈傻笑。
两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好久，妈妈才终于得出了结论，气冲冲地跨到叶凛面前，把叶凛直接拎起。
“你这个娃娃，给你说了，不准打扰哥哥学习！在那儿费啥子费（调皮什么）……”
叶凛的目光，却仍然没有从方博的电脑上挪开。依然沉浸在情绪里的她，直接无视了妈妈，只顾凝视那个电子方块。
刚才在那里，她经历了一个故事。其实她仍然不能理解故事的意义，但刚才所有的那些情绪波动，全都完完整整地留在了她的心里。
从这天开始，她将要经历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不同的故事。
她热爱探索未知，那么现在，她将要面对一片崭新的、永无止境的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