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凛醒来之后，看到爸爸妈妈又出门了，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方博的房间。
她粗暴地把门摔开，还躺着的方博，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简直让人怀疑他是被门的冲击波给震起来的。
“你……我……那个……”方博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幸好自己昨天刚好没锁门，不然这锁铁定就寿终正寝了。
叶凛没有回答，只是喘着大气，一个劲地盯方博床头的那台电脑，眼睛瞪得跟牛铃似的。
方博显然心领神会，尴尬地嗯啊几声，随即把电脑挪了过来，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你还要看啊？但昨天我们都看完了啊？”方博无奈地问。
“我要看新的！”叶凛欢快地说。
方博扶额。他点开了名叫“动画”的文件夹，又问叶凛：“想看什么样的？”
“好看的！”叶凛依然欢快。
这样笼统的回答，自然是没有半点的建设意义。也因此方博面露难色，没法做出选择。
叶凛不知道的是，她昨天看的《AIR》，虽然和《黑猫警长》、《金刚葫芦娃》、《喜羊羊与灰太狼》、《哆啦A梦》、《樱桃小丸子》一样都是动画片，但彼此之间的差异，可就大了去了。看这两种动画的观众，几乎不会是一拨人。至少像叶凛这样的孩子，基本和前者是绝缘的。
但现在叶凛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看跟《AIR》差不多的动画。方博该怎么办呢？怎么选才能符合叶凛的口味呢？
“哥哥，你怎么还在想啊？”叶凛不耐烦了。
“唉，不是我要想……”方博叹气，“你给我点建议嘛，不然我哪知道，你说的好看是什么意思……”
“唔……”叶凛嘟嘴想了一会儿，立马喜笑颜开地说：“看不懂的！”
方博差点从床上摔下去。待他直起身子，叶凛发现，他两眼无神，同时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
“哥哥？”叶凛不明就里。
“没、没事……”方博的脸颊抽动着，“我要习惯……嗯，要习惯……”
说着，方博动了动鼠标，点开了文件夹里，一部叫《草莓棉花糖》的动画。
这是部以四位小学女生为主角的动画，主要描绘她们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动画走喜剧路线，虽然节奏偏慢，却时常在不经意间埋下包袱，制造笑点，再加上四位小女生都很可爱，吸引了不少的人气。
也许对方博而言，像《草莓棉花糖》这样松松软软、单纯可爱的动画，拿给叶凛看，最合适不过了。看到叶凛盯住屏幕、偶尔忍俊不禁的模样，方博长舒了一口气。
同时，在叶凛注意不到的地方，方博露出了欣慰而温暖的笑容。
那是在孤独被赶走的一瞬，才会流露出的笑容。
*
叶凛的生活作息，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一到周五，每天放学回家，她便扔下书包，直奔方博的房间。方博通常都还在大学没有回来，叶凛便熟练地打开电脑，输入方博告诉她的电脑密码，点开动画视频。等方博回家了，他总会给叶凛带一堆零食，兄妹俩便窝在电脑前，一边啃薯片，一边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
而到了周末，叶凛刚一起床，就会直奔客房。洗漱？早饭？不存在的。这时方博会先把叶凛带去厕所，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让她洗漱，再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让她吃鸡蛋喝牛奶——威逼是“今天没动画看了！”，利诱是“今天可以看到晚上！”。从效果来看，利诱有用得多。
这样的作息在几个月内都不被打扰，取决于如下两点：一、巧妙地与叶凛父母的作息错开。叶凛父母七点关电脑店，在这之前叶凛随心所欲；晚饭后两口子会去打麻将，叶凛和方博又能大看特看不被发现。二、叶凛服从方博指挥，遵守约定。为了保护叶凛的眼睛，方博让她每看一集就远眺五分钟，不然一切免谈。
“你想像哥哥一样，戴一辈子的这个吗？”当叶凛提出小小的抗议时，方博严肃地指了指自己的眼镜，“凛凛那么可爱，戴眼镜就不好看了。乖哦。”他笑着捏叶凛的脸蛋。
在这样默契的氛围下，不知不觉间，叶凛已经完成了好多方博清单上的“课题”。这份清单经过方博严选，上面的作品，充满了亲切和平的气氛，全是可爱的魔法少女、单纯的热血冒险、轻松幽默的日常故事、积极向上的名著改编……
多年后，叶凛想起这份清单，大胆推测，这一定是方博小时候的观影纪录。敢情他想把自己的童年，直接给照搬到叶凛的身上。
叶凛可不会给他偷懒的机会。她的童年，她要自己定义。
于是，某天放学回家，叶凛打开电脑，并没有点开昨天看的《小红帽恰恰》，而是瞅着其他的文件夹，盯住那些不认识的字。
“什么什么……春日的……”她发现了一个七字的文件夹，这七个字里，自己居然能认识三个字，着实让她振奋。她便不作多想，立马点开。
第一集的开头，被一位漂亮的大姐姐占据。她戴着一对兔耳，或是梳着两条马尾，在歌声中，做着各种意义不明的举动。哪怕叶凛已经看过了不少动画，像《草莓棉花糖》这样充斥冷笑话的作品也稍微对上了她的电波，眼前的这部，仍然让叶凛看傻了眼。
当然，叶凛一如既往，越傻眼越兴奋。等方博进房间时，叶凛快把脸贴在屏幕上了。
“看什么呢。”方博狐疑道。但他刚走到屏幕前，里面的一位女生便站起身子，对全班的师生说：
“我叫凉宫春日，我对普通的人类没有兴趣，你们之中要是有外星人、未来人、异世界人或者超能力者的话，就尽管来找我吧！以上。”
女生阳光自信，霸气外露，可教室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就像此时的方博一样。
“喂！”方博额头冒汗，“你怎么看这个？”
叶凛扭头，疑惑地眨眼。“不可以吗？我觉得好看！名字我认识呢！”她得意洋洋，“什么春日的什么！”
方博讪笑着擦了擦汗。“好……好厉害，凛凛真聪明。”他送去一个大拇指，“这叫《凉宫春日的忧郁》，不是什么什么，记好了啊！”
“哦！”叶凛喊完，便咯咯笑了起来。
“呃……那个……”夸赞过后，方博保持着讪笑，坐在了叶凛旁边，“凛凛啊，哥哥还是觉得，你看我给你准备的动画就好了……这个对你还太早了，你真的看不懂的……”
“不要！”叶凛当即抗命，“以后哥哥给的，我偏不看！”
“为……为什么啊？”方博尴尬极了，“我找的那些动画，很好看的吧？”
“对啊！”叶凛认真地点头，“可我不喜欢了！”
“啊？”
“因为，我对普通的动画没有兴趣！”叶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这话一出，方博全身一震。要不是他及时扶住了矮桌，真得当场跪倒在叶凛面前。
摒弃“普通动画”的叶凛，至此开始大杀特杀。方博的“动画”文件夹，原先那些不对叶凛开放的地方，现在也陆续解禁——这些被解禁的作品，她过十年再看也不算晚，现在却都成了这个一年级小姑娘的脑中之物。
“可怕，可怕……”叶凛时常听到方博这样低声自语。她看看电脑，皱起了眉头。
“哪里可怕了？”叶凛暗想，“多好看啊！”
很快她便无视方博，继续悠然自得地沉浸在看不懂的世界里。
*
叶凛和方博都不知道的是，接下来，还会变得更加可怕。因为，叶凛又发现了一片绚丽的新大陆。
入冬了。成都的冬季气温并不很低，但因为潮湿，再加上南方没有地暖，冬寒刺入骨髓，格外令人难受。叶凛来找方博时，总是钻进方博的被子，还得再抱一个暖水袋。
“哥哥，这是什么呀？”昏昏欲睡的周六，叶凛好奇地向方博发问。她把自己裹成了粽子，只有小脑袋露在外面。此时的方博，手里则拿了一个形状奇怪的、长长的“盒子”。
“哦，这叫PSP！”方博兴致勃勃地挥动着盒子，“是游戏机！”
“哎……”叶凛惊奇地睁大了眼，“还有这么小的游戏机啊？我以为只有电脑，或者商场里那种大机器可以打游戏呢。”
方博开怀大笑，又摸了摸叶凛的脑袋。“有意思吧？要不要试试？”他打开了PSP，点开其中的一款游戏。
叶凛看到，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群黄色的小球球。小球球们有眼睛和嘴巴，在儿童画般的世界里四处乱蹦。
“这叫《乐克乐克》，很好玩的！”方博把PSP塞进了叶凛的手里，“就是用这些娃娃去吃果果，然后就有更多的娃娃……”
叶凛欣喜不已，在方博的教导下，很快便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这是一款极富创意、老少皆宜的游戏，玩家操作的并不是名为“乐克乐克”的小生物，而是这些小家伙们居住的星球。玩家通过倾斜或是震动地面的方式，让乐克乐克们前进。游戏的目标是一边躲避邪恶生物的攻击，一边吃到尽可能多的果实，最后抵达终点。
游戏是二维的卡通画风，很容易便抓住了叶凛的心。她喜笑颜开，摁着按钮，屏幕里的小家伙也跳来跳去，嘴里还唱着歌儿。
方博在一旁观察。叶凛操作得还不赖，大多数小孩玩这种游戏，不一通乱按都谢天谢地了。现在叶凛玩得倒还挺有章法，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往哪去……
不一会儿，叶凛停了下来。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操纵娃娃，跳向了一堵墙。
这样做有意义吗？为什么要往死路去呢？可叶凛并没纠正自己，因为——墙消失了，一处隐藏的宝藏出现在了视线里。
“哦哟？不错嘛。”方博惊喜道，“第一次玩就发现秘密了，行啊你！”
叶凛得意地回头一笑。初战告捷的她信心大增，很快打通了第一关。
接着，第二关、第三关、第四关……随着叶凛一路高歌猛进，方博最初的悠闲神色，一点点地消失了。
因为，叶凛玩过的每一关，里面所有的隐藏要素，全被她找了个干干净净。方博第一次玩的时候，也不过发现了第一关的所有秘密。后面的几关，要么得花个两三次才能找全，要么根本就得靠攻略才能发现。
这小孩的脑子怎么长的？此时方博的心里，想必全是这样的疑问。
但他很快发现，叶凛的游戏天分，还远远没有兑现。
这天过后，叶凛的娱乐生活进一步丰富，除了动画，陪伴她的还有游戏。方博有一座宝库，里面除了动画，游戏也储量丰富，各种类型的都能拿来给叶凛尝试。
然而，无论是什么类型，叶凛只要上手，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精通。动作游戏？叶凛操作一气呵成，躲避劈砍切换武器，比不少大人还要熟练；即时战略？叶凛手速飞快，战术简单粗暴，普通的电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恋爱养成？叶凛开场选了一个姐姐，最后她一次成功，抱得了美人归……
“为什么你玩这个都比我强！”在成功牵走姐姐过后，叶凛听到方博绝望的哀嚎。她疑惑极了，转着眼珠，仍然看不懂方博哭丧的表情。
方博遭受的自信打击可还没完呢。
“喂，凛凛，要不要和哥哥玩游戏比赛？”也许是为了找回面子，方博搓着手，笑呵呵地问。
“好啊！”叶凛高兴坏了，“比赛！比赛！”
在叶凛一个劲儿兴奋的时候，方博打开了一款格斗游戏。这是以著名同人系列东方Project为题材的作品，名为《东方萃梦想》，可选角色都是东方系列的诸位少女们。
在简单的教学后，方博和叶凛都选好了各自的角色，大战一触即发……
但根本就没有大战。
方博一马当先，操纵着自己的少女冲向叶凛，却当即被叶凛一脚踢开。接着，叶凛一套连招，行云流水，方博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可爱的妹子被拳打脚踢，无情制裁。
几轮下来，方博连取胜的希望都没摸到。偏偏叶凛每次赢了都特别亢奋，手舞足蹈，还喜欢乱吼乱叫，简直是究极的雪上加霜、伤口撒盐。
方博没有再次挑战的打算了，因为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和他依偎在一起的小表妹，霎时变了模样。她的头上长出犄角，身后长出尾巴，小小的乳牙也开始变得尖锐……
她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小恶魔。总有一天，小恶魔就将成为大魔王，肆虐人间，势不可挡。
*
对叶凛而言，自己是不是大魔王，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很快乐，出生以来，从没像现在这样快乐。不只是因为她接触了太多全新的物事，更因为一些别的东西。
她的喜悦，她的好奇，她感悟到的一切，终于可以分享给别人了。
换作过去的她，一定会嗤之以鼻——自己开心就好，何必让别人知道？但吃过一次螃蟹，便再也不会忘记那份美味。把快乐拆开，分给他人，得到的是双份的快乐。这样的道理，叶凛渐渐开始领悟。
她愈发习惯这样的日子——每天在学校盯着挂钟，恨不得指针一秒就走一圈；终于熬到了铃响，她挎起书包就冲出教室，跳进妈妈的车里；回到家中，她等妈妈离开，就钻进方博的卧室。当电脑打开，她的那个小世界，便又来到了她的身边。
这里有太多的风景。直到现在，叶凛也不过只窥见了小到不能再小的一隅。她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完成探索，但她一点都不沮丧，反倒干劲愈发充足，一天比一天兴奋。
而当方博回到家里、走进她的小世界时，她的兴奋便成倍增长。她看一会儿动画，休息一会儿眼睛，接着打开游戏，把方博爆捶一顿，哈哈大笑，看看方博的苦笑，继续哈哈大笑。
她还是被喊作“怪小孩”，学校里的孩子们，渐渐地又与她隔开了距离。她在体育课上，甚至都找不到一个组队的朋友。
可这些，统统都无所谓了。那些疏远、嘲笑、另眼相待，打在叶凛身上，没有半点的痛感，只会让叶凛觉得荒唐可笑——他们成天做着无用功，是想干什么呢？
她有了全世界最好的伙伴，最温暖的炉火，最坚实的依靠。她的表哥，也是她小世界的缔造者，牵着她的小手，去往一处又一处全新的坐标，收获一件件不曾想象的惊喜。那双大手并不壮实，却一直牵着叶凛，没有一天松开。
永远也不会松开，对吗？
当叶凛躲进被窝，闭上眼睛，她经常问自己，究竟有什么愿望？
然后，当她进入梦乡，小小的灵魂，总是回答——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要结束！”
她那样反复地发问，反复地回答，像是要在自己的脑海里，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让自己对这件事不再怀疑，这样愿望就会成为无可辩驳的现实。
但某个晚上，她又一次发问时，却被什么给吵醒了。
*
叶凛睁大了眼，感觉自己出了汗——可现在寒假刚结束。她瞪着卧室的黑色，惊恐地竖起了耳朵，找寻闹声的来处。
有了，是隔壁传来的。爸爸妈妈的声音。这么晚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还没有睡，还在说话？叶凛想不明白。
她缓缓起身，试着透过墙壁，听到隔壁说话的内容。房间糟糕的隔音，为她提供了偷听的绝好条件。
“我再跟你说一次，那个娃娃，必须搬出去！”
“好，我也跟你再说一次，博娃儿是我的侄儿，把他赶出去这种事，我这个当姨妈的做不出来！只有你，心比石头还硬，才狠得下这个心！”
“我心硬？好嘛，我晓得了。你是心软啊，所以随便他做啥子，随便他如何没得教养，随便他妈欺负你，你都要忍，都不得当回事！”
“你说啥子？你再说一遍！欺负！好哇老叶，你给我说清楚，我姐欺负我哪儿了？”
“你还不晓得嗦？把她娃娃丢到我们这儿，就是在骑到你脑壳上，懂不懂？她倒想得好哦，住宿费省了，吃喝拉撒都赖到你，结果喃？现在找她借钱，你看她啥子样子？你把她当姐，她把你当啥子？嗯？”
“你放屁！关你求事！”
“你要啷个？要把娃娃些都整醒才安逸哇？”
“那也是你惹起的！”
两人的音量越来越高，叶凛终于意识到，她听到的已经不是“说话”，而是“吵架”。
叶凛早已缩进了被窝。被恐惧刺中的她，唯有用两层单薄的棉被，抵御汹涌袭来的恐惧和痛苦。
爸爸妈妈的话，她基本都没能听懂。但奇怪的是，她的眼前，却开始浮现一些记忆的碎片。
她想起了几次被爸爸妈妈撞见玩游戏的经历。尽管叶凛和方博十分小心，重视对时间差的利用，但同住一片屋檐，这样的秘密怎可能一直被掩盖。被发现的时候，就是叶凛挨打的时候。
叶凛之前只记住了疼痛，现在却意识到，被发现的一刻，爸爸妈妈不光对自己生气，渐渐地对哥哥也不再客气——要知道最开始时，无论什么情况，在妈妈的口中，永远都是叶凛打扰了哥哥的学习，随后对哥哥赔上歉意的笑容。但这样的笑容越来越勉强，妈妈显然也意识到，再扯什么学习，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而不光是这些时候。饭桌上、平日碰面的时候，妈妈再也不对哥哥笑了。有时叶凛还会从妈妈的嘴里，听到一些不很清晰的碎碎念。
所有的这些，最后引发了今天的这次吵架吗？
叶凛回答不了。她只是攥紧了被子，内心默念着之前在梦里许下的愿望。
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的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