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来了，叶凛却打不起半点精神。昨晚的恐惧还残留在她的脑内，挥之不去。
她听到好多的声音。爸爸妈妈的嘶吼、咆哮、咒骂，还有不知为何响起的、自己的哭声。这些声音四处乱撞，最后扭结在一起，将叶凛拽住，要把她给扯开。
叶凛的脑袋快要炸开，身体也变得好重。她听不进老师的话，看不见身边的人，只能慢慢地察觉到一个模糊不清的想法。
当这个想法变得清晰，她发现……
她要回家。现在就要。现在行动的话，也许还赶得上，还能阻止什么巨大的危机。
学校还在上课，她可不能说走就走。但这种事，怎么难得倒叶凛？她在游戏里，已经学过太多的潜行技巧了，躲过门口的保安，根本是小菜一碟。
学校离家有两公里，凭叶凛的脚力，只怕会比大人花上更久的时间。再加上她精神不振，她能受得了这段漫长的步行吗？而且万一遇上了危险……
但叶凛依然甩着小小的胳膊，义无反顾地朝前走。
她的勇气得到了回报。一路上，她小心又谨慎，在大人的丛林里穿行，过马路时也认真默念妈妈平时的叮嘱——红灯停绿灯行，先看左再看右。她努力辨认路旁的地标，在脑海里构筑出回家的地图，顺着路线一路闯关。
最后，她走出了迷宫。老旧的公寓楼，映入了她的眼帘。
叶凛并没有时间沾沾自喜。她把心一横，迈步上楼。
而当她走到门口时，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她听到了声音，这声音让她的预感，全部成真。
是妈妈在说话。
*
“博娃儿，你自己说，姨妈刚才说得对不对？你在我们这儿住了这几个月，这些毛病都有没有？想过改没有？”
短暂的沉默。
“你那么大的人了，成天在屋头窝起，除了打游戏就是看动画。我就搞不懂了，为啥子你还在看动画？你几岁了？”
被质问的那个人，依然没有回话。不知妈妈是否反而被沉默惹怒，叶凛感觉妈妈的声音更高了一些。
“这些我都忍了……”妈妈像是在咬牙，“你为啥子，把凛凛给带坏了！你晓得她这次期末考成啥子样子了吗？你自己不务正业就算了，把她也带上，我们家跟你有啥子仇？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妈妈突然说不出话了。是因为气得太厉害了吗？叶凛想到的，却是另外的事。
妈妈提到了期末考。叶凛当然知道，自己的成绩烂到了什么地步。那时她也知道大事不妙，也害怕得要死，但怕的并不是考砸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即将到来的挨打和疼痛。当躲不掉的挨打过去之后，她自然也就不会再管什么成绩，该吃就吃，该玩就玩。
可现在，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自己没有考砸，会不会，妈妈今天就不把哥哥叫住臭骂一顿？进一步推想，如果没有考砸，昨天爸爸妈妈也不会吵架，一切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
叶凛顿时挨了狠狠的一击，靠着大门，无力地蹲了下去。
她很快会学到，这样的感情，叫作“悔恨”——当一个人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就会悔恨。后悔，憎恨——后悔的叶凛，憎恨着犯错的自己。
在她深陷黑色的情绪时，她终于听到了，妈妈以外的说话声。
“因为凛凛喜欢。”
叶凛张大了瞳孔。她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收取接下来听到的每一个字。
“既然她喜欢，我为啥子不让她接触这些？她每次都笑得那么开心，而且不管是看动画，还是打游戏，都认真得要命……为啥子要把她的快乐给抢走？”
妈妈没有回嘴。是因为被震住了吗？但这样的缄默，很快便……
“这些快乐，你们给过她吗？给得了吗？”
叶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声恐怖的咆哮，吓得浑身一颤。
“好哇，你这个不要脸的死娃娃！还跟我顶起嘴了！好嘛，姨妈本来还想看下你啥子态度，看能不能让你把毛病改了，你跟我来这一套！我教育我的娃娃，关你啥子事情！你给我滚出去！马上就滚！”
叶凛听到了——脚步声。急促又用力，像是带着把瓷砖给踩坏的狠劲。接着，门砰地一声被摔开。要不是刚才叶凛被吓到，往后退了几步，这扇门直接就将她打中了。
站在门口的妈妈，看到浑身发抖、却又泪眼婆娑的叶凛，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而在妈妈愣神的时候，叶凛朝家里看去，看到了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的方博。
她和表哥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的交接。一股强烈的情绪，突然就涌入了叶凛的心里。
接着，叶凛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大步朝前，连妈妈都不知所措地让开。当叶凛走到方博面前，她身子一转，张开双臂，朝着妈妈，瞪着小小的眼睛。
而她的嘴里，喊出了这么一句——
“不准你欺负哥哥！”
*
叶凛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至少她的妈妈和表哥都不知道。两人傻在原地，面对叶凛，做不出任何的反应。这个乱入战局的不速之客，着实打了交战双方一个措手不及。
叶凛瘦弱的身躯，横在两人中间，仿佛真的成了一道宽大的屏障……
却是那么脆弱的屏障。
妈妈的脸开始抽动。她迅速朝叶凛靠近。
“你咋回来了？咋回来的？想干啥子？你疯了哇你？敢给我逃学！”她的吼声震动着整间屋子，然后她抬起手……
啪啪。叶凛的脸被扇了个来回，脸上立马泛起了红色。
但叶凛还是没有挪动，两只胳膊短暂垂下，却又很快打直。剧痛疯狂地啃噬着她，刺激着她的泪腺，却也没能让她挪开一步。
叶凛眼里的妈妈，也因此更加愤怒。她看到妈妈转身，开始在屋子里暴躁地四处找着什么——叶凛心里马上就有了数。妈妈的举动，她见过好几次了。
妈妈拿到了一副铁衣架。这是她接下来的武器。她再次向叶凛冲来。
叶凛的神经紧绷，哭喊已经涌到了嗓子眼。她多么希望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一场她从小到大做过的、最可怕的梦。
但在铁衣架挥向自己之前……
叶凛却猛地朝前摔倒了。接着，她被完全地包裹了起来。
她被裹得有些太紧，一时竟喘不过气。但她在难受之余，更感到了——温暖。
是她最熟悉的温暖。从不知何时开始，便像一团篝火般点燃，供她依偎，为她驱走寒冷与黑暗。
哥哥……
叶凛多想轻声呼喊，却喊不出声。须臾的温暖，很快就被淹没。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把微弱的篝火瞬间浇灭。
又是沉默。度秒如年。直到叶凛听见了金属掉地的声音。然后，用身子护住叶凛的方博，渐渐地把她松开了。叶凛从他的怀里坐正身子，呆呆地看着头顶，神色黯然的妈妈。
垂着手的妈妈，不断地摇头。隔了好久，她才又咬咬牙，随后一字一句地说：
“博娃儿，姨妈求你……搬走吧……我也不晓得，为啥子会成这样。所有的这些事……我们都不想的……但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了……不要再祸害我们了……”
叶凛的心猛地一缩。她还是听不懂这段话里的前因后果，但她仍然抑制不住地回头，看身后方博的表情。
看到的那一刻……
叶凛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声，放肆痛哭。
*
叶凛发了高烧。爸爸妈妈为她请了三天的病假。她躺在床上，全身像灌满了岩浆，最后被送进了儿童医院，打起了点滴。
叶凛的眼前漂浮着许多的小星星，耳边响彻着嗡嗡的蜂鸣。即便如此，她还是竖着耳朵，细细地听。因为，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妈妈总是离开病房，到走廊上打电话。
她当然听不清任何的内容，但她能分辨情绪。她能听到妈妈从压制愤怒，到撕下面具，最后歇斯底里。她在和谁说话呢？
叶凛只知道，每当妈妈说话，她的心就被一刀刀地剥开。
万幸的是，高烧没有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在挨了三天的针头后，叶凛总算是赶走了病魔，可以回家了。
坐在车上，叶凛只顾看着窗外，没有和爸爸妈妈说一句话。也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没有力气。但叶凛清楚，是自己根本不想说话，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话。
不光是说话，回家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呢？那天过后，这个家里的一切，在叶凛的眼里都变了。她真的有勇气，踏入自己的家门吗？
等会儿见到哥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但叶凛又一次地多虑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凛磨蹭了半天，才终于站在了客厅。她左顾右盼，生怕自己下一秒就瞅到方博……
但过去了好多秒，方博都没有出现。
叶凛愣了。片刻，她反应过来，赶紧跑向客房，把门一推……
空的。
叶凛呆立了好久。等她再次迈步，她发现自己趴在了那张小矮桌上，两手摊开，像是要拥抱它。
这张小矮桌……就是在这上面，她第一次见到了那台电脑；也从那时开始，她的人生，驶向了另外的一条轨道。
贴在桌面，她仿佛能听到声音。一开始是《AIR》里的钢琴曲，琴键敲下，叶凛便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着是《凉宫春日的忧郁》里，“团长”凉宫春日自豪的宣言；再接着是《乐克乐克》里，小黄球们无忧无虑的歌声……
叶凛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将这些所有的声音，连带记忆，都收进自己的耳朵……
可这些记忆，连同桌面的触感一起，都消失了。等叶凛回过神来，她发现妈妈正抱着她，将她带离了客房。
看着越来越远的客房，叶凛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抓住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抓到。但是，她没有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叶凛绷紧了神经。她不赖床、喝牛奶、上课认真听讲、回家专心作业……成了十足的三好学生。
她转变，因为她想起了自己那天的悔恨。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考砸了期末。如果自己是个乖孩子，表现好，学习也好，妈妈就会原谅哥哥，哥哥也就会回来了，对吧？一定对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叶凛一天天地期盼。她经历了几次小考，每次都拿出了惊艳的成绩。面对叶凛的转变，爸爸妈妈自然也是喜笑颜开。只不过，无论他们怎么夸赞，也从没在叶凛面前，提起那件最让她期待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的努力才会有回报呢？
尽管没有答案，但叶凛没有放弃。小孩子的韧性从来都很可怕，更何况她是叶凛。
再努力一点，比所有人都要努力，一定能跑到终点的，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