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
叶凛做着课前的准备。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她还有四节课要认真听,回家还有几个小时的作业要认真写,没工夫顾及其他的事。
她伸出手去,准备拿笔……
笔却自己抖了起来。
叶凛还来不及奇怪,就发现不光是笔,文具盒也抖了起来,接着是桌子,再接着是椅子,最后是……整间教室?!
不,抖得最厉害的,是叶凛自己!无数股强大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把她撞得左摇右晃。
轰鸣声骤然响起,像是大地的怒吼。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很快便被轰鸣给盖过。在世界的震荡面前,从老师到同学,所有人被夺走了思考的能力,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有人开始大哭,有人叫着妈妈,有人反应过来、抱住了脑袋,还有人思维敏捷、钻到了桌下……
叶凛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墙上的挂钟,看它危险地晃荡,马上就要……
但就在挂钟坠落的前一刻,轰鸣逐渐消散,世界也终于停止了震荡。叶凛身旁的同学们,个个左顾右盼,有人还立马起身想跑,教室乱成了一锅粥。
“不要乱跑!回来!”老师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家排好队,去操场!快!快!”
尽管依然混乱,当老师走下讲台、一组一组地安排着疏散撤离,同学们还是大多规矩听话,陆续进了走廊,再和其他班的孩子一起,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随时可能出状况的楼房——叶凛路过一堵墙壁时,看到了一道丑陋而可怕的口子。
上千人挤在操场。老师和保安一起,努力维持着秩序。校长则走上升旗台,举起扩音器,大声呼喊,指挥排队。同学们逐渐按班级站好,比起成年人,让这些孩子有条不紊,似乎还要容易一些。
毕竟,他们还没有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叶凛被排在最边上,靠近老师的一侧。她听到老师们彼此谈论,提到了不少她没听过的词,什么“地震”、“震中”、“震级”……不一会儿,又多了许多新词,比如“都江堰”、“汶川”……然后老师们拿出手机,却总是喂了半天之后又放下,然后叶凛听到“没信号啊”、“我跟我妈打不通”、“我打通了!打通了!”……
不知过了多久,情况似乎又有所好转,能打通电话的越来越多。高年级的老师们让学生过去给父母打电话,低年级的则由老师们找出家长留的电话,挨个地打过去……
叶凛也加入了排队打电话的行列。看到老师们愁眉不展,叶凛不甚理解。她到现在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刚才晃得那么厉害,又怎么样了呢?为什么老师们说,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把自己接回去呢?
很快轮到了叶凛。刚一通电话,叶凛就听到妈妈的声音:
“凛凛!我的乖女,你没得事嘛?”
“妈妈!没得事啊,我跟同学些都在操场上!”听到妈妈急得发疯的声音,叶凛更疑惑了。电话那头的妈妈,像是出了一口长气,接着语气也变得缓和,说她和爸爸正在路上,但现在到处都在堵车,她准备直接走过来,把叶凛接走,云云。
陆续有家长来到了学校,带走了各自的孩子。当叶凛的妈妈闯入视野时,她抱住女儿,小心又疼惜地四处察看,弄得叶凛都有点不耐烦了。
跟妈妈步行了一会儿,母女俩径直走到了停在马路中间的、自家的小汽车。上车后,爸爸妈妈不停地问叶凛学校里发生的事,叶凛一一作答。
之后一家人堵在路上,无事可做,只能听车载广播。不出意外,每个频道,都在谈论着“地震”。叶凛皱着眉头,越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死人了啊?”只听妈妈这么问了一句。
“啊,到处都在说的嘛。”爸爸回道,“有说死了几十个的,绵竹啊、崇州啊、都江堰啊……”
一听到都江堰,妈妈的眼神有些变化。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还是说:
“我给我姐打个电话。”
爸爸也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得到示意,妈妈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机放下了,叹息着摇了摇头。
此后两人再无言语。妈妈不断地拿起手机又放下,一次次地摇头。叶凛看到,妈妈的眼里,悲伤在打着转。
一直迷惑的她,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都江堰……
这个地名,霎时间扼住了她年幼的心脏。
*
堵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是回家了。但爸爸妈妈匆忙拿走一些被褥和食物,就又回到了车上。听妈妈说,今晚一家在车里睡觉。
尽管叶凛有过小小的不满,但她还是压住了情绪。从经历地震到现在,氛围越来越怪,叶凛早已察觉,也意识到自己现在除了听话,别无选择。
而且,要当一个乖孩子。叶凛想起稍早之前的恐惧,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如果不当乖孩子,如果自己犯了一点点错,也许……
她不敢再想,哪怕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
入夜了。小区外面,停满了车。爸爸妈妈放下了前排的椅子,叶凛则独自睡在后排。
开始下雨了。只是轻柔的小雨,却让叶凛倍感不安。偶尔车子还会晃动两下,惹得爸爸妈妈赶紧起身,四处张望。听妈妈说,这叫“余震”。
雨声和余震,让叶凛更加心烦意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而当她悄悄朝前看,她发现妈妈也没有睡着。她还在打电话,依旧一次次地放下手机。不过这次,每当她无功而返,她都会抹一抹眼角。
妈妈在哭,叶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好想起身,替妈妈擦去眼泪,但她动不了。她害怕,害怕极了,总觉得一旦去安慰妈妈,自己的恐惧就会生根发芽,原形毕露。
翻覆许久,叶凛撑不住了。她困乏地闭上眼睛……
但当她睁眼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快窒息了。
她的手脚、胸口、脑袋……全都被压得死死的。她的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份压迫是真实的。
叶凛想哭,却哭不出声。压迫变得更强,她开始眩晕……
但她得出去,现在就要。她不属于这里,她要去往外面,去到比这里辽阔百倍、美丽千倍的地方。
她全身的力气在燃烧。她咬着牙,四肢挪动了一点点。能撬动吗?一定能的!
松动,再松动。响起了瓦砾碎石掉落的声音……
砰!
叶凛的后脑勺,传来了一阵剧痛,像是一道长钉,狠狠地穿刺了她的头颅。
她听到自己的惨叫。然后……她一跃而起。
面前是自家的车窗,窗外是熟悉的小区,小区沐浴在雨中,但无论如何,天总归是亮的。
叶凛的头皮还在跳动,刺得她倒吸凉气。随着她逐渐清醒,她的感官也回归正常,她也听到了前排的声音——是妈妈在哭喊。
“姐!姐!”
妈妈手机放在耳边,身子蜷成一团。
“你啷个现在才接电话嘛……你们昨天咋子了……噢,地震的时候不在都江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嗯,跟爸妈打了电话,没得事,等会儿去看他们……”
妈妈在哭,但随着对话进行,她的情绪逐渐平复,昨天开始的那种紧绷的表情也淡去了些许。
“那……博娃儿呢?跟你们打电话没……喂?喂!”
妈妈把手机拿开,盯着屏幕,茫然失措。
“咋回事?”爸爸在一旁问。
“把电话给挂了……”妈妈的手缓缓垂落。她又蜷缩了身子,像犯下了大错的孩子。
难堪的沉默弥漫在车里。叶凛身陷沉默,几次想将它打破,却都在发问的一瞬间,被后脑的剧痛制止,最后只能靠捏住座椅的皮革,让自己缓过来。
那两只紧扣的双手,快要将皮革给扯破。
*
在分别去看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后,叶凛还是和父母回了家——这晚他们不会再睡车上了。
从这天开始,叶凛意外地有了两周的假期。没有作业,没有考试。
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每天都看电视,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上再没了别的节目,每分每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四川的崇山峻岭。也因此,叶凛看到了好多画面,听到了好多消息。
她看到,断壁残垣、被大地撕裂的城镇、废墟里痛苦的挣扎、再也不会醒来的躯体……她听到,死亡的数字一路上涨、主持人情绪失控的哽咽、幸存者趴在躯体上的哭喊……
叶凛的胸口发闷,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但她已经开始明白,屏幕那头的生离死别,究竟有多么沉重。
人是会死的。死了,就看不到了,听不到了,也不能哭不能笑了,世界……消失了。
而叶凛也看到,爸爸和妈妈,最近一直都没有笑。他们总是盯着电视,出神地看那些搜救的画面。每到半夜,叶凛隔着墙壁,也时常听到窃窃的私语。只不过,不会再响亮到让叶凛听个清清楚楚了。
叶凛终归是忍耐不住,某天晚上悄悄起身,贴住墙壁。爸爸妈妈的声音,逐渐钻入了她的耳朵:
“又做噩梦了?”
“唉,难受……真的难受……”
“跟你说了,看开一点……”
“不,我咋个看开……刚才博娃儿啊,他跟我说……”
叶凛的心一阵抽搐。她睁大眼睛,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专注。
“他说,姨妈,我回不来了,为啥子不让我回来?为啥子要我走?为啥子……”
妈妈又有了哭腔,伤心地抽噎,声音那么干涩。
“……我跟你说过了,好多事情,我们也不想的。不是说我们把他撵出去,才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很多的巧合碰到了一起。你想,他正好地震那周回他们都江堰的家,又正好地震那天没回学校……”
“你不要说了……他要是还住到这儿,这些事都没得了。是我们害的他……我晓得的……”
妈妈的哭声上扬,盖过了爸爸无奈的叹息。墙那边的叶凛,则倚靠墙壁,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她的后脑,又开始发痛了。
就算她听不懂那些话,后脑的剧痛,也似乎稍微点醒了她。
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揭开谜底。
*
而这个解谜的机会,似乎马上就来了。
地震的恐怖,总算是逐渐散去。饱受灾难的土地,慢慢尝试着平复自己的伤口。人们含着泪水告别逝者,然后面朝未来,继续谨小慎微地努力活着。
叶凛回到了学校,爸妈的电脑店重新开张,成都的街头又变得熙来攘往……自愈的效果似乎很不错。
但有些伤口,再也填补不上了。
今天叶凛被送到了外公外婆的家里。爸爸妈妈说,他们要出去办点事,晚上过来接叶凛。但叶凛在前一天,已经偷听到了些许“情报”——他们要找大姨。妈妈说,至少去和博娃儿道个别。
叶凛感觉自己又有了些许的线索——为什么要道别呢?搞懂这个,也许一切就清楚了。于是,在爸爸妈妈离开过后,叶凛便拽住外婆的袖子,问:
“外婆外婆……我问问你……”
外婆转身,慈爱地抚着叶凛杂乱的短发。“乖娃娃,问啥子?”
“唔……”叶凛斟酌片刻,鼓起勇气,“博娃儿哥哥,到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外婆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往后退了两步,苍老的五官,被什么给挤到了一起,皱成一团。
外婆的举动,显然让叶凛更加疑惑。她也立马追问:“我昨天听妈妈说,他们要去找大姨,还要跟哥哥道别。外婆,哥哥是不是去哪儿了?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直都不跟我说?你跟我讲好不好?”
她摇晃着外婆的胳膊,央求着。外婆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最后缓缓地坐进了沙发,沉重地呼吸,然后……捂住双颊,哭了起来。
这次换成叶凛往后退两步了。她看着外婆疲惫的哭泣,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是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吧。
但外婆还是缓了过来。她擦掉眼泪,把叶凛招呼过来,轻轻地揽进怀里。哽咽的外婆,这样说:
“哥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天上的星星还远。什么时候回来,外婆也不知道。但凛凛你要记住,哥哥会一直地看着你。只要你能开心,哥哥也一定会开心的。所以啊,凛凛不要难过,要笑,笑起来的凛凛最可爱了……”
外婆一遍遍地抚慰,叶凛空荡荡的心,总算被温暖了些许。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向外婆许诺,自己一定会开心起来。
但它还是很空,外婆的安慰也没能将它填上。
叶凛得到了答案,但却是什么也没能回答的答案。
当找到正解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面对的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