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凛的心，空了整整两年。
她丢掉了辛苦挣来的“乖孩子”的赞誉，重新回到了之前偷懒贪玩的状态。从外婆家离开之后，也许冥冥之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再也不会有意义了。再怎么当好孩子，她许下的愿望，也不会再实现了。
她变得越发孤僻。在她的身边，一座看不见的堡垒高高筑起，把所有人隔绝在外。同龄的孩子们怕她、嘲笑她，就连那些大人，也时常被叶凛的阴沉给吓退。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叶凛记住了外婆的叮嘱，努力地让自己开心起来——地震后的暑假，她向爸爸请求，要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台电脑。从此，她学习上网，找动画，找游戏，避开爸爸妈妈的监视，充实着自己的阅历。
可无论她再怎么看，再怎么玩，似乎都少了些什么。早先品尝到的乐趣，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她空空的心，当真成了个无底洞，无论往里面再怎么装填快乐，也无济于事。
她坐在小舟上，被时间之河的波浪推着向前。两年过去，她的个头长高，换了半嘴的牙，认识的字也多了不少。然而那颗心，依然没有丝毫的变动，还是个陷在她胸口的风穴。
又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爸爸妈妈惯常出门，留十岁的叶凛一人在家。
叶凛把头埋下，右手的钢笔写写画画。她的作业本空空如也，不再想办法凑点字上去，明天开学，她得在教室外罚一上午的站。
她的脑袋瓜又晕又痛。为什么打败巨大的怪物易如反掌，小小的作业却能要了命呢？
实在是太累了，叶凛在鏖战五分钟之后，必须要休息个半小时。她放下笔，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从地震那天开始，这个毛病就一直纠缠着叶凛。
窗外闷热的夏日，突然吹来一阵怪风。叶凛面前的作业本被狠狠翻动，最后直接整体离桌，飞出了叶凛的卧室。
叶凛愣了半晌，跑去追赶，却发现这风劲头着实不小，一阵过了又来一阵，作业本还没落地就又被刮起，最后径直地撞入了一个房间。
叶凛在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这间客房，两年过去，她没踏足一步。
叶凛闭上了眼。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她站在了房间正中。
*
作业本已经安分。叶凛把它捞起，却没有急着出去。她只是伫立，沉浸在寂静之中。
她环视了一圈客房。除了那张桌子还在原地，那个人的一切痕迹，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就连它们在记忆里的模样，也成了一堆像素点，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偶然来到这里，总有一天，那个人会从自己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消失吧？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叶凛想起了自己上学期学到的成语。
叶凛仿佛面对着一幅记忆的拼图，图块四下散落，却隐藏着重要的线索。
一定还有什么留在了这里……她的信念愈发坚定，也因此一刻不停地苦苦思索。
而在她看清答案的一瞬，她两眼张开，大步朝客房的衣柜走去。当柜门打开，叶凛盯着背板上的钉子，跑去找来了螺丝刀，接着用自己纤弱的手臂，一颗颗地将钉子卸下。
她取下了背板，一个大洞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个洞，两年前就在这儿了。那年的冬天，叶凛要在衣柜里探险，让方博把柜子背板给拆了。叶凛信誓旦旦地说，背板后面一定有个洞，从那里能去往动画里的世界，方博不信的话，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的鬼点子已经足够奇葩，却比不上更加奇葩的现实——方博被迫拆掉背板后，墙上真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明眼人都知道，这肯定是劣质装修的结果，但叶凛哪会管呢。她欢呼雀跃，二话不说就往里钻，却在三秒后就尖叫着逃了出来——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老鼠的吱吱声。
两人赶紧把背板装了回去——要是让妈妈看到老鼠，再让妈妈知道老鼠从哪儿来的，只怕整座屋子，不，整片小区，都要被妈妈给炸掉了。
不过，叶凛一直没放弃对大洞的执念，隔三差五地想着再进去，直到她的执念，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活生生地埋平。
但是今天……
叶凛看到，在洞的里面，有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
拿出箱子，叶凛找来剪刀，把包装一层层地拆开。当箱子的秘密完全袒露在叶凛眼前，她打了个激灵。
箱子的底部，躺着一件漂亮的衣服。
叶凛伸出了手，颤抖着捧起衣服，再把它给摊开。然后，叶凛一眼就认出了衣服的来处。
这是动漫《魔卡少女樱》女主木之本樱的连衣裙。粉底白边，蓬蓬的裙底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背上还有两只娇小的翅膀。唯一的问题是，尺寸小了。一两年前的叶凛还能穿上，现在只怕是做不到了。
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样的一套衣服？
叶凛却无端想起了，一段两年前的对话……
“嘿，凛凛。”方博微笑着问，“想不想cosplay啊？”
“阔丝普累？”叶凛好奇地重复了一遍。
“哈哈哈，不错不错，这次的发音标准多了！”方博开怀大笑，“Cosplay啊，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动画里的样子！比如说……”他指着屏幕上的木之本樱，“把凛凛打扮成她的样子！”
叶凛的眼睛，立马闪起了星星。她惊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而当她能发声时，发出的也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和尖叫。欣喜若狂的叶凛，一边尖叫，一边使劲地拉住方博的胳膊。
“哈哈哈，好了，这么夸张啊？”方博笑呵呵地拍了拍叶凛的头，“你那么期待，我压力很大的好吗？不做一套最漂亮的，怕是在你这儿过不了关噢。”
“哥哥不怕！”叶凛笑嘻嘻地说，“哥哥不会过不了关的。哥哥最厉害了。”
方博更开心了，捏叶凛的脸蛋。“我哪里厉害，你才厉害好么，凛凛又聪明又可爱，比哥哥不知好多少倍……”
“乱说！”叶凛反驳道，“凛凛知道，哥哥什么都做得到的。凛凛最……嗯嗯……我才学了个词……哦，对了！最崇拜哥哥了！嘿嘿，用对了没？”
叶凛眼中的方博，又一次变得僵硬。在他的眼里，流转着某种，叶凛尚无法理解的感情。
而在许久的沉默后，叶凛听到方博说——
“谢谢你。”
最后的三个字，萦绕在叶凛耳边。直到现在，她也不懂为什么方博要谢谢她。但那份暖意，一如昨日。有这份温暖，也许就挺好。
叶凛往箱底又是一瞧，发现还有一个信封。待她拆开，里面是一张漂亮的信纸，上面的字，叶凛觉着比自己写的还难看。但读懂信上的字，对现在的她而言，也不是太大的难事。
她在小矮桌前盘腿而坐，把信放在桌上，细细地读了起来。
*
“亲爱的凛凛：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恭喜你，你又解开了一道谜题！哥哥知道，凛凛是最聪明的孩子，那么多游戏的难关都不在话下，哥哥留下的宝物，你也一定会找到的。
不知正在读这封信的凛凛，是几岁的凛凛？未来的我，又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和现在一样，一无是处吗？要真是这样，凛凛可一定得把那个没用的我，好好地骂一顿。你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凛凛你说过，最崇拜哥哥了，我是真的很感动，也很……不安。这样的我，真的值得你崇拜吗？其实啊，哥哥才是真的，最崇拜凛凛了。不只是因为凛凛是个天才，更是因为，凛凛是哥哥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
那时候，你看动画，就喜欢自己看不懂的。一开始我被你吓到了，心想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但后来，我越发觉得，这样的孩子，该有多么的了不起。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只想要简单轻松的东西，只想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肯出去。但凛凛呢，却一直在挑战未知，一直在探索更大的世界，享受着面对困难的感觉，这真的是一件，特别特别值得敬佩的事。
如果你问，哥哥有什么愿望，那哥哥会说，希望凛凛，能把这份快乐，一直一直延续下去。也许会一直有人嘲笑你，把你当成是怪小孩，让他们笑去吧。你喜欢的东西这么好，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如果要我贪心一点，再许一个愿望，那我会说，希望这份快乐，能让凛凛变得更强。不是游戏里的那种强，是用在现实里的强大。哥哥就是因为太弱，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凛凛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一定会勇敢地长大，最后成为一个最最出色的大人。到那时候，你就能更好地守护你的快乐，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不是吗？
好了，罗里吧嗦了一大堆，你可能已经被烦死了。除了这封信，哥哥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件刚刚做好的cos装了。当初对你的许诺，没能亲自交到你的手上，总归有那么些遗憾。但是嘛，留点遗憾，或许也不算太坏，至少算是我们活着的证明。
真的就讲到这里了。这辈子都要快乐，我的小天使，我的大魔王。
你的哥哥
方博”
*
这封信的内容，叶凛读懂了多少？尽管她认了不少字，里面的一些词汇短语，可能她还没法完全理解吧？
但当叶凛读到了最后，她坐直了身子，目光呆滞地朝前看。
然后，她的眼眶，又一次涌来了温热。她冻结的脸庞，和静止的躯体，都被逐渐融化，堵在喉咙的声音，也被一点点地释放。
终于，临界点到了。她弯下身子，捂住脸颊，温热的泪水和响亮的哭声，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
她明白了一切。两年前方博的消失、地震时做过的噩梦、爸爸妈妈的夜话、外婆口中比星星还远的地方……所有的谜题，在读完这封信后，一下子为她解开了。
其实她可以早一点想通的。即使她没读到信，只要花点时间，细细揣摩一下诸多的细节，以她日渐成熟的心智，一定能搞懂的。但她不愿意。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那个真正的答案，实在是太残酷了，轻易揭露的话，会让她内心的空洞，彻底塌陷。
但答案终有一天要揭晓，她也必须要面对。这封迟到的信，推了她最后一把。
她哭得快失去了力气。在承受着顿悟的痛苦时，她还明白了另一件事。
那时的方博，向她说了谢谢——叶凛终于领悟，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要说谢谢的，是我才对啊。谢谢你为我点燃了篝火、驱走了寒夜；谢谢你给了我，这世上最宝贵的快乐和勇气。
但是，这声谢谢，我想让你听到啊！我好想见你一面……我好想你……
在叶凛大哭的时候，她有一种感觉——胸口的空洞，被什么给填上了。
直面离别的叶凛，尽管痛苦，但也终获释怀。她可以踏上崭新的旅途了。
*
2021年7月24日。
北京大学，未名湖畔。二十岁的叶凛，在月色里忐忑不安。
她的身边，一名年轻男子悄然而立。男生相貌斯文，薄薄的镜片后面，两只清澈的眼睛正打量着叶凛。
这一刻，叶凛踌躇了很久，筹划了很久。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做了很多努力，比如昨天去理发店，剪掉了自己初中就开始留的长发，回归自己儿时的清爽发型；再比如，她昨天大采购，买了一条美美的淑女裙，结果配上发型，似乎又有点别扭。
她那么紧张，因为现在，她要解开出生以来，最大的一道谜题。
“叶子？”
男生轻呼，叶凛一惊，差点没跳起来。她的手指飞速拨动着，平日玩游戏练就的手速，终于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了呢。
“我……那个……这个……”口吃的叶凛，情不自禁地扭开视线，“把你叫……叫出来呢……真的不是给你讲动漫的……我知道嘛……平时我老给你讲动漫……你肯定觉得我傻乎乎的……”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静静等待。叶凛却反而阵脚更乱，害怕得发出了哀嚎——尽管音量低微，而且刚发声半秒就被收了回去。
惶恐之时，叶凛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句——
“凛凛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真怪，简单的一句，却像是一副镇定剂，或是有人来到叶凛身边，拍了拍她的背，一下子把恐惧给赶走了。
于是乎，叶凛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然后，排除杂念，问：
“你说，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她还叉起了腰，挺起了胸。要是有面镜子在她面前，她看到自己的样子，能羞得把镜子砸个粉碎。
所幸男生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接招：“动漫。”
“我跟喜欢动漫一样喜欢你！”
叶凛手指一戳，话语便呼之而出。笑容灿烂的她，声音回荡在未名湖的波光里——
每一朵浪花，都像在打她的脸啊。她真恨不得就地刨个五十米深的坑，躲进去就不再出来。
不过，在叶凛夺路而逃之前，她的手上，却传来一道触电般的温热。
男生牵起了叶凛的手，让她被活生生地烤熟了。他与叶凛四目相对，笑容轻柔，然后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叶凛已经凝固，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可能已经解开了最大的谜题。当她反应过来，先是她的眼睛，再是笑容，最后是整个人，全都开始散发光芒。
曾经那个孤独的怪小孩，现在尖叫着往前一跳，将心上人搂在了怀里。
男生把叶凛送回了宿舍楼。一路上叶凛只管嘿嘿嘿地傻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生却也很有耐心，只管面带微笑，陪她在北大的校园穿行。
叶凛的兴奋劲儿大概消去了一些，总算是可以正常说话了。她干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再眨了眨眼睛，这才好好地看着男生，对他说：
“那个……我明天就回成都了……你要一直给我发微信哦？”
她娇羞地请求，脸又烧成了红炭。男生刚嗯了一声，叶凛便喜笑颜开，身子轻灵一转，俏皮地说：
“下个星期……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哥哥结婚了！到时候，我给你发婚礼照片！”
男生自然又应允了。“是你的亲戚吗？”他问。
“不是，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哥哥。”叶凛吐了吐舌头，“人有点憨憨的，但真的很照顾我，跟我一样喜欢动漫。新娘我也认识，也是个喜欢动漫的姐姐，他们是高中同学。”
“不愧是叶子，身边好多看动漫的朋友。”男生笑说，“噢，我最近学了个词……二次元！对的吧？”叶凛自然疯狂点头，“我说叶子，你看过那么多动漫，是几岁开始看的呀？”
叶凛的表情，短暂凝固了一下。男生敏锐地觉察，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事……”叶凛苦笑着摆手，“主要是……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把我的故事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随即抬起头，望着漫天繁星。
“跟这次一样，那也是个……发生在夏天的故事呢。”
类似的话，在她的个性签名里也可以见到。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无论什么软件、什么网站，她的签名，永远是同一句——
诞生在夏天的大魔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