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广州,狄千寻又大哭了一场。这次不只是因为刘莎莎,还因为另一个人——参加《中国好声音》、立志出道的严泽美。
当狄千寻在家里,许久之后第一次打开微博,才发现严泽美已经成了圈子里的新热点。网上疯传她初赛即被淘汰,再加上一些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描述,严泽美被塑造成利用比赛炒作自己的投机分子,讥讽和嘲笑接踵而至。
狄千寻傻傻地翻动着评论,一条条地看。看着看着,她又感觉承受不住,哭声哽在了喉咙。她当即拿出手机,给严泽美打去了电话。
接到狄千寻的电话,严泽美自然十分开心。她和狄千寻先聊了一阵,情绪没有什么异样,云淡风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狄千寻踌躇许久,还是向严泽美提起了那件事:
“美姐……这次比赛,你真的……”
“对啊,淘汰了。”
严泽美简单的一句,却戳中了狄千寻的敏感。她捂住嘴,微弱地呜咽着。
“哎?阿缇,你、你怎么了啊?”严泽美大惊,“别啊,哎哎,不要哭啊!没事的,真的没事!”
狄千寻摇着头。“不是的,美姐……我只是觉得……好不甘心……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已泣不成声,“为什么呢……我们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结果?”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眼前的世界,所有的颜色都开始消退,只剩下大块的灰色和黑色。单调的世界,否定着一切的生存意义。
严泽美没有言语。也许是等到狄千寻哭够了,手机里才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
“阿缇,其实……我不甘心到想死。被淘汰的时候,我是真的,有那么一下,认真地想着寻死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永远也到不了了。没劲,太没劲了,这样的世界,多呆一秒都是浪费……”
她沉重地呼吸一声,随后,继续说:
“但是,为什么呢,我还是不想死。明明死了就能解脱,我却还是选择了痛苦……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还想找到些什么东西。如果没能在死前找到它们,就算死了,那个世界的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继续走下去的话,也许有一天会遇到的。如果实在走累了,我会停下的吧?但至少现在,还不是这样。那样东西在呼唤我,我的心底,还有想要抓住它的欲望……这份欲望的力量很强,强到让这样差劲的我,也有向前迈步的勇气……
“阿缇,是你的话,一定会更加勇敢的。相信这份力量,相信自己的声音,把你想要的那样东西,给好好地找出来。”
狄千寻还是不太了然。电话那头的严泽美,开心地笑了起来。
“阿缇,你知道吗?被淘汰的那天,我被求婚了。我掉进了深渊,有人把我给拉了出来。有这样的事实,也许活着,就不算太糟吧?”
欢喜注入了狄千寻的耳朵,烘干了她的眼泪,让她笑着向严泽美送去了祝贺。
与严泽美聊过后,狄千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着严泽美刚才的一番话,感觉胸口有什么在缓缓地涌动。
是那份欲望。尽管微弱,但狄千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样,也许就不算太糟。
*
狄千寻开始了求索。时间飞快地流逝,带着她前进的力量,一直在她左右。
她继续在网上搜索,想要再多找到一点刘莎莎的踪迹。她一直让阿竹和其他几位朋友多多留心,甚至自己后来又去了几次天津。虽然依旧无功而返,连阿竹她们都有放弃的意思,狄千寻却依旧执着。
而她的求索,并非毫无代价。有些代价,惨痛得让她难以承受。
2014年,狄千寻大学毕业。她决定继续读研,而她选择的学校,是天津的南开大学。
当她将这个决定告诉凡仔时,凡仔沉默了好长的时间——这完全在狄千寻的预料之中。自从那天她推掉了恋爱纪念日的约会,她和凡仔的话,便越来越少。
狄千寻知道凡仔的想法。她多么希望凡仔能听到她内心的声音。她也明白,从头到尾,都不是凡仔的错。她很内疚,不知怎样才能够弥补他……
但她没有改变决定。
凡仔把头埋了好久,等他抬起头,他说:
“分手吧。”
没有一点意外。但一股巨大的悲伤,还是涌入了狄千寻的眼眶。她痛苦地摇头,哽咽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几年,一直有一个心愿没有了结。等我了结了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请你相信我,不要丢下我……”
她做着最后的一次努力,甚至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然而凡仔闭上眼睛,接着,转身离开,留狄千寻一个人,把眼泪咽回去。那样很痛,像千百只蚂蚁,顺着泪腺钻入全身。
那个夏天是冰冷而灰暗的。直到狄千寻走入南开大学的校园,状况才稍有好转。
当狄千寻归置好自己的住处,一人坐在电脑前的时候,她盯着屏幕,发了很久的愣。然后,她拍拍脸,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那股力量,又回到了她的心中。
她不断地寻找,想尽一切办法,拼凑信息的碎片。时间久了,不少天津人都认识了她,叫她广东丫头,也为她提供了不少帮助。
然而,拼图依然残缺不全。她唯一知道的,是刘莎莎一家因为不堪忍受网络暴力,搬离了原先的住处,但究竟去了哪儿,没人能说个准。也许是为了保护刘莎莎,两口子断绝了不少社会关系,不让别人找到他们的行踪。
狄千寻感觉自己像是对着一处空谷,声嘶力竭地大喊,希望能听到一点回响。然而,从头至尾,她期盼的声音,都没有到来。
这样的呐喊,她还能坚持多久?
即使是执着如狄千寻,现在也开始产生这样的疑问。
*
然而,某个晚上……
“千寻!千寻!”
狄千寻的耳边,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像是电波,又像是咒语。
狄千寻立马睁大了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看到,自己的书桌边,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让狄千寻屏住了呼吸。
她的面容,狄千寻怎么会认错?但她的眼睛、脸颊、身形……都太陌生了。眼珠深深凹陷,脸蛋瘦如骷髅,头发凌乱地披散……十足的活死人。
狄千寻心如刀绞,冲上前去,将刘莎莎紧紧搂住,泪水很快便沾湿了刘莎莎干枯的发丝。
“千寻,你哭嘛呀?别哭别哭,不好看了都。”刘莎莎却显得很自在,宽慰地拍着狄千寻的背,“有一件大好事等着我呢,别难过呀。”
“什……什么大好事?”狄千寻抽泣着问。
刘莎莎笑了笑。“我马上就能见到姥姥和姥爷了。”她的声音孱弱无力,没有半点生气。
狄千寻浑身一颤,不经意间,刘莎莎从她的怀里离开,往后退了几步。
“那个坏人写文章的那天,我听我妈说,姥姥快不行了。我跟爸妈赶了过去,还是没见到姥姥最后一面……”刘莎莎若无其事的模样,却更让狄千寻痛彻心扉,“从那以后,我就陪着姥姥和姥爷,一步都没有离开。我想听到姥姥的声音呀,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话对我说……可我怎么就听不到呢?在姥姥家住了几年,还是听不到啊……
“那我就去找他们吧。不然的话,留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千寻,我得先走了。别来找我,等你真的累了,走不动了,再过来吧……”
刘莎莎愈发平静,狄千寻却愈发恐惧。她哭喊了起来,想抓住刘莎莎的手臂,却发现微笑的刘莎莎,只不过是一团幻影……
狄千寻撕心裂肺地叫喊,然后,她看到了自家的天花板。
她撑起身子,沉重地喘息,浑身被汗水湿透。刚才的景象,绝不是简单的梦境。一定是刘莎莎,在给她传递什么信号。
快啊,快啊!再不解开谜题,也许自己就将后悔一辈子……
电光石火间,狄千寻的脑海里,一个点子破茧而出!
*
刚才在梦里,刘莎莎提到了一件事。她说,自己在姥姥家住了几年……
对了,这也许就是刘莎莎过去三年的行踪!针对刘莎莎的网络暴力达到高峰时,正好刘莎莎的姥姥也撒手人寰。刘莎莎一家赶了过去,却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这成为压垮刘莎莎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精神崩溃,呆在姥姥家不肯离开,她的父母为了迁就女儿,只能把家给搬过去。从此之后,刘莎莎足不出户,断绝了除父母以外的一切关系。
可是,就算这些都是对的,姥姥家到底在哪儿,狄千寻又该怎么知道呢?
不,也许会有线索的……总觉得一定会有线索……
狄千寻的大脑疯狂运转,突然,一块记忆碎片,掠过她的视线。
那是2011年的春节。那天,她在佛山,在吃饭时玩手机,和刘莎莎聊着天。也正是那次,刘莎莎第一次向她透露,她母亲的老家在唐山,此刻她们一家,正和姥姥一起过年。
如果那天她在那里发微博的话,会不会有可能留下地理位置?而且,除了过年,刘莎莎也经常会去姥姥那里,会不会有哪一条微博,正好就……
狄千寻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把最关键的钥匙。她以最快的速度翻身起床,打开电脑,点开刘莎莎停更已久的微博,然后,从那年春节开始,一条条地翻看……
可惜,春节那几天并没有定位信息。但狄千寻没有放弃。她的眼睛已经被晃花,依然没有停下……
啊,终于!
“河北省唐山市丰南区文化大街”。
点开地址,还能看到地图。显示位置的别针戳在地图上。位置准确吗?搞错了怎么办?更何况,这不过是个梦,里面的东西,能当得真吗?
但狄千寻已经顾不得许多。希望从未离得如此之近,她会把它放走吗?
她冲下楼去,来到路边,赶紧打了一辆出租,让司机往唐山开。
司机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都这点儿了……”他瞅了瞅车载时间,上面显示着凌晨一点,“去唐山干嘛?有一百多公里呢……”
“对不起,师傅,我亲人住那里,她有情况!求你帮帮我!”狄千寻双手合十,心急火燎地乞求道。
司机迟疑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发动了油门。
窗外一片漆黑,无论汽车开得再快,景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有引擎的轰鸣,让狄千寻知道自己正向前进。
她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和某种强大的存在竞速,分秒必争地赛着跑。会赢吗?
夜已深,道路空荡寂寥。这辆小小的出租,载着狄千寻在黑暗里穿行。一点半、两点、两点半……时钟跳动,现在还醒着的人,注视着怎样的景色,怀抱着怎样的情绪?
睡魔折磨着狄千寻,榨取着她的精力。她狠掐自己的肉,用痛觉驱走睡意,然后不时拿出手机看地图,确认自己与目的地的距离。
她看到地图上有一片湖。这是唐山丰南区一处名为惠丰湖的水域,是唐津运河的其中一段。本来平淡无奇的湖泊,不知怎的,吸住了狄千寻的视线。
当她发现出租已经驶上文化大街时,她如梦初醒,朝司机大喊:“师傅,不好意思!能不能掉个头,开到刚才路过的湖那里?”
疲惫的司机,被狄千寻吓了一跳。他埋怨地嘟囔了几句,还是把车掉了个头。
一座桥映入了狄千寻的视线,桥下便是唐津运河,连接着惠丰湖。出租车在桥边停下。狄千寻给了钱,把门一摔,跑下车去,来到桥上……
桥边的护栏,有一个瘦弱的人影。在路灯的照耀下,他或者她,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比起人影,更像是鬼影。
但狄千寻只看了一眼……
就不要命地狂奔起来。
*
人影扶着栏杆。人影把身子撑起。人影越过了栏杆。人影站在了桥边。人影开始往下弯曲……
人影跌入了水中。
扑通。
和人影一起掉落的,还有狄千寻。
河水呛入她的口鼻,灌入她的肺与胃。她感到眩晕,力气也逐渐被夺走。但她还是在往前游,离那个挣扎的女孩越来越近。
此刻操控她的,仿佛不是大脑,而是肢体的本能。
她一点点地向前伸手……三米……两米……一米……
她抓住了!酸痛的肌肉快到极限,但无论如何,她抓住了!
狄千寻托起女孩,咬碎牙齿,划动双腿。世界挤压着她,碾压着她,用尽一切办法,阻止她靠近河岸……
我不想输……我不想输……我不想输!
狄千寻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声音。甚至当她已经爬上了河岸,她还在催眠一般地念叨着这句话。
她回过了神来,扭过身子,爬到女孩的身旁,那个不成人形、让她找寻了整整三年的女孩。
她四肢摊开,浑身湿透,没有动弹。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所有的绝望,都化作了希望。
她还活着。刘莎莎被狄千寻,从地狱的边境,拖回了人间。
*
刘莎莎发声了。她的嘴唇孱弱地开合着,声音小到凑近都听不见。狄千寻把耳朵贴到她的嘴边,才听到她说:
“为什么……”
发问的刘莎莎,眼神是那样灰暗。她重复着这三个字,不断地重复。
“莎莎,是我,是我……”狄千寻哭着握住刘莎莎的手,“没事了,都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可刘莎莎似乎听不到。她还在呢喃,音量高了一点。狄千寻听到她说——
“为什么……我想死都死不了……我还能干点啥……”
她突然撑起身子,冲着狄千寻嘶吼道:
“谁让你救我的!我跟你有仇吗!”
狄千寻被狠狠地刺中,心里的血喷溅而出。刘莎莎背后的黑夜,浓郁得令人窒息。黑色一定盖住了她的双眼,要将她再次拉回死亡的怀抱……
在刘莎莎再次冲向河水的一瞬,狄千寻将她一把抱住。
“莎莎,你快看清楚吧!”狄千寻凄厉地喊道。刘莎莎死命挣扎,让她的双臂痛得快要断掉,“黑夜会过去的,光就要来了!”
“光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刘莎莎绝望地哀嚎。
狄千寻的头,埋进了刘莎莎的胸口。
“在这儿……”
刘莎莎突然僵住了。她垂下了双手,痴傻地任狄千寻趴在她的身上哭泣。
狄千寻感到,自己的热量,透过湿透的衣衫,传给了刘莎莎,最后来到了她的光之所在。
“我看得到……我一直都看得到……不管是什么时候……光一直都在这儿……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
刘莎莎渐渐活了过来。她颤抖着,看了看怀里的狄千寻。
“千寻……是千寻……”她仿佛在喃喃自语,突然也大哭起来,“是你啊!千寻!”
“嗯,是我,是我……”狄千寻哭哑了嗓子,“找到你了……”
两个女孩,在漆黑一片的河岸紧紧相拥,倚靠着彼此的肩头。
头顶的长夜犹在。什么时候,才会有光呢?
*
刘莎莎被狄千寻送回了家。刘莎莎的父母知道女儿大难不死,哭着给狄千寻道了好久的谢。
临别之际,狄千寻拿到了一个微信号。在这上面,刘莎莎只加了她的父母,现在又多了一个好友。
顺着这个微信号,狄千寻开始一点点地打开刘莎莎的窗户……
2015年1月23日。
狄千寻对刘莎莎说,上周严泽美产下了一个宝宝。曾经“团子四姐妹”中的大姐姐,现在当妈妈了。
刘莎莎愣了半晌,接着和手机这头的狄千寻,一起哭了出来,又笑了起来。
2015年7月5号。
狄千寻对刘莎莎说,严泽美准备在成都,办一场特别的演唱会。这次演唱会,到场的观众只会是值得信赖的亲人朋友。狄千寻自己都接到了邀约,担任演唱会暖场阶段的表演嘉宾。
刘莎莎先是露出了笑容,眼神却又立马黯淡下去。她一直痛苦地摇头。
狄千寻清楚地看到她内心的交战。这样的活动,她多么想亲临现场;但让她走出家门,现在还不可能。该怎么办呢?
狄千寻灵机一动,拍了拍手,提议道:
“要不要录一段视频给美姐看?”
刘莎莎沉吟片刻,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2015年7月10日。
已经到成都排练的狄千寻,急忙找到刘莎莎,说要告诉她一件大事。
刘莎莎就位之后,狄千寻深呼吸,然后说——
“那个恶魔……已经受到惩罚了。”
刘莎莎傻掉了。狄千寻随后解释,严泽美认识的一位弟弟,发现了“表脸集中营”的真身,在众人面前揭露了他的丑恶,还把他揍了一顿。
刘莎莎继续傻掉,然后嗫嚅,接着呜咽,最后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2018年8月2日。
刘莎莎主动找到了狄千寻。她说,自己有了个重大的决定。
狄千寻洗耳恭听,刘莎莎深呼吸,然后说——
“我准备参加成人高考了。”
狄千寻也傻掉了。这次,换作她情绪激动了。不过,是喜极而泣的激动。
2021年7月24日。
整个暑假,刘莎莎都有点沮丧。今年高考,她的发挥不太理想,跟她的目标分数线差了不少。不过今天,她稍微振作了起来。
因为,狄千寻问她,要不要参加一场婚礼。新郎正是当年惩罚了恶魔的那个少年。
刘莎莎已经可以离开家里,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了。但去这么远的地方,自那起事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而且,那里还有许多,她曾经的熟人。他们知道她的秘密和经历,也许会碰到她内心那个愈合大半、却仍然深重的伤口……
但刘莎莎斗争了很久,还是决定——赴约。她要把自己的谢意和祝福,带给少年。
狄千寻找到她,和她一起站在镜子前,精心地梳妆打扮。这是为下周的赴约做准备,也是刘莎莎许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妆点自己的容貌。
在刘莎莎一件件地换着衣服、不时乐呵地傻笑两下时,狄千寻感觉有些闷热,于是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扉。
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