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声音很清澈，但乌苏娜其实很少唱歌，她甚至不怎么会唱歌，只不过有时候她会习惯性地哼起一首童谣，因为这是她的父亲，盖纳 · 西塞罗教给她的。
其实她并不是喜欢这首童谣，只是喜欢自己的父亲，然后爱屋及乌罢了。
有谁会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呢？那个用大手抚摸你的人，那个温柔地教导你杀人的人，那个指挥你杀掉母亲的人，那个……把你变成唯一的人。
唯一，多么亲切的称呼。
一个举目无亲、四面楚歌的储君，和一个曾与母亲颠沛流离的私生女，他们互为各自的唯一，如此完美的组合，相依为命的组合，乌苏娜找不到任何一种理由将两人分开，那份炽热的爱就像自己体内的血脉一样永恒且久远。
“哼，哼，哼……哼，哼，哼……”轻柔的脚步踩着歌声在黑夜里缓缓前行，柔软的布匹从光洁的地板上摩擦而过，就像有枯叶在风中扑簌，库雷在奔跑中聆听，突然发觉这声音并非是从城堡外传来的，而它的声源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月亮月亮在屋外，月亮月亮飞起来——”
“影子影子回头看，影子影子快跑开——”
“慢慢伸出我的手，慢慢把你分两半——”
空灵的女声随着库雷的靠近而显得愈发清晰，它穿过走廊尽头的拐角，像一只幽灵飘到库雷的耳边，少年此刻终于可以确定，这条孤僻的走廊上不止有他一个人的存在；并且他还可以确定，这个声音就是杀手发出来的——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唱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童谣。
库雷慢慢停下了脚步，神色紧张地盯着前方，现在那个拐角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可少年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般不敢再踏出一脚，他竭力放轻自己的呼吸，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就这样迟疑了数秒后，他开始蹑手蹑脚地向后退去。
“咚咚，咚咚，咚咚……”
库雷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可偏偏在此时，仿佛有人在他的心脏处擂鼓一般，让少年的心跳变得异常急促，清晰的鼓动声早已将脚步声盖过，好似与杀手高呼着“我在这里”，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抑制那颗叛逆的心脏，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尝试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它的存在感依旧是那么强烈。
刺客会听到吗？刺客会循声而来干掉他吗？还是说对方的目标本来就是自己？自己要死在乔伊斯前面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哼，哼，哼……哼，哼，哼……”轻柔的哼唱声回荡在走廊各处，仿佛来者存在于此地的每一个角落，这让库雷一时间有些迷茫，开始不太确定这个刺客究竟在哪里，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死盯着的拐角处没有任何异动，相反愈发后退，他愈觉得自己正在向某个气息逼近——
“噗。”
少年的背抵到了一具柔软的躯体上，他的后脑挤进一道漫长而无底的间隙，耳郭则立刻被两侧的雄峰淹没，对方的长袍在碰撞中发出一声闷响，而现在库雷终于可以确信，自己的感知没有出错。
只是有时候，他也希望自己能错上那么一两回。
库雷的手缓缓攀上自己的面颊，指尖重重地按住眼眶，试图安抚那即将汹涌而出的悲伤，而正是这个举动，引起了他身后乌苏娜的好奇。
“在干什么呢？”温暖的吐息吹散了晚风，库雷背后的女人亲切地问道。
【等死啊，不然等爱情吗？】
意识到自己小命快走到头的库雷甚至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视死如归，在刺客的眼中已经被解读成了无声的抵抗，刺客手腕翻动，从黑暗中取出一把弯刃匕首，掠过他的脸颊，轻轻扣住他的脖颈，随后乌苏娜用一种安抚般的口吻再次度询问：“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什么明知故问，这刺客简直欺人太甚！
“我在哭啊！我这不是在哭吗！”库雷没想到自己在死前还得受这种拷问，他顿时委屈地说道，“人都快死了还不允许哭一下的吗！”
说着，原本还能忍住的泪水顿反而有决堤的倾向。
刺客将刀身贴在少年的娇嫩的肌肤上来回划动，故作好奇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快死了？”
“把刀架我脖子上还有不杀我的道理是吧！”少年不满地大叫道，“有本事你就别杀，看谁面子上更过不去！”
“嘘，不要吵，不要打扰到这里的其他人，”乌苏娜将匕首按在库雷的嘴唇上，轻声说，“其实如果你想活下去，我也不是不可以满足你——”
不堪受辱的少年气得想直跺脚，心里大骂这女人内心扭曲，玩弄猎物都不得好死……要不是匕首正抵着库雷的嘴唇，他说不定真就骂出声来了。
“你是那一位亲自指定的暗杀人选，库雷 · 奥罗波尔，”乌苏娜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我调查过你，你只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姐姐，除此之外无依无靠，而如果你能放弃掉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然后成为一个只属于我的活人，我或许能不杀你哦？”
说完，刺客稍微将匕首挪开了一点。
“告诉我，你愿意吗？”
神情有些呆滞的库雷张开双唇，微微颤动着，眼中流露出一股复杂的神情，似乎是对某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震惊，又似乎是劫后余生的激动，他鼓起勇气，斗胆向女刺客反问道：“这，这位刺客小姐，您——是不是已经有爱人了？”
“嗯？是哦？我这一生都会爱着那位大人哦？”乌苏娜有些惊讶库雷会知道她的这份感情，但她还是毫不避讳地回答道，“不过你不要想太多，我对你没有爱情，我只想尝试一下，养一个男孩子当宠物是什么感觉，反正最终都会完成任务，那位大人会原谅我的。”
【虽然不知道储君会不会原谅你但是我库雷已经原谅你了！】
见到希望的曙光后，库雷在心中直呼光环万岁，他激动得连身体都在颤抖，什么宠物不宠物，什么爱与不爱，能活命谁会纠结这些，现在先给这个刺客应付过去，到时候只要能和乔伊斯见上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确信自己有希望活下来后，少年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说。
“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少年板着脸严肃道，“我觉得我应该先去一趟乔伊斯那边，一来我可以帮你们牵扯她的注意力，二来如果我假死在众人的面前，那我的消失就会变得更加合理。”
这两个理由无论单独放哪一个出来，都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更别说女刺客现在正被自己的光环所影响着，库雷有十足的把握说服乌苏娜，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刺客在听完他的话后不仅没有认可这份提议，反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种事情你不需要担心，”乌苏娜说，“因为今晚的维斯帕庄园，不会有一个活人跑出去，那群觊觎大人财产的宵小们，也会和乔伊斯一同葬身于此，至于那个老女人自己，她也肯定会死。”
听到这话后库雷顿时有些错愕，因为他脱险的前提是自己与乔伊斯必须会合，这样她才好保护自己，如果连人都见不到的话，这个计划根本就执行不下去，于是少年着急地反问道：“你们就这么确定能杀掉她吗？她知道你们要来杀她，她是有准备的！”
“那位大人早已预料到此事，所以他也准备了一点小小的杀招，”乌苏娜无所谓地回答，“对于外来者乔伊斯可能颇有戒心，但对于自己人的背叛，想来她缺乏防范吧？”
“她知道！她知道的！”库雷大喊，尽管连库雷自己都是刚刚才听到这个消息，但为了说服乌苏娜让自己去见乔伊斯，库雷只能这么回答，“谁提前叛变了，乔伊斯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我现在叛变，她才是真的无法预料！”
“哦？”女刺客表情玩味地反问，“你们知道是谁？”
他不知道啊！乔伊斯也不知道啊！谁能猜出来这个——
【等等。】少年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我早就把自己嫁给了魔法学。】这是赫卡弥娅说的。
【我早已将此生都献给了这个姓氏。】这是杰西卡说的。
二者的句式是如此相像，其实少年在听到后的第一时间便产生了强烈的即视感，但两句话的间隔足足有三个月，所以库雷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加上杰西卡急着离开，自己便被糊弄过去了。
问题就在这句话上。
在遇见赫卡弥娅后，库雷立刻更新了自己对于牛头人光环的理解，现在他的光环不仅能吸引那些身负事实婚姻或名义婚姻的女性，还能吸引那些“心有所属”的女性，光环注重的并不是婚姻，而是女性的“归属”。
如果杰西卡真的完全归属于维斯帕家族，为什么在这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两人见面无数次，每一次她对自己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喜爱？如果光环对她起效果了，那她是怎么忍住不与自己亲近的？如果她真的忠诚，她又怎么会不受光环的影响？
答案显而易见。
“是杰西卡！是女仆长杰西卡！”为增加说服力，库雷直接道出了那个名字，“乔伊斯早就知道她会背叛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乌苏娜反而沉默了——而沉默正是最好的回答。
有时候，库雷很讨厌自己那过于准确的直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