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烈焰在街道上张牙舞爪,汹涌的浓烟遮住了头顶的蓝天,战争巨兽的重蹄震撼着大地,碎石、泥土、断肢、鲜血、灵魂、希望,兽人的武器与机器将一切事物都掀飞到空中,然后狠狠摔落,即使有人能找到残片,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原型,这就是库雷五岁时最深刻的记忆。
“城东,城西,到处都是兽人,它们无处不在,我们完了,完了!”
状若癫狂的惨叫崩碎了房屋的门窗,死亡之神将祂的福祉宽容地赠予每一个男女老幼,这个世界的不公在永恒的长眠前被抹除,只留下众人千奇百怪的死法,发挥着令人反胃的艺术价值,兽人们不是天灾,可它们给人类带来的却一直都是远超天灾的苦难。
“呼,呼,呼——”粗重的喘息与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融为一体,一对相貌平平的夫妻踉跄着在燎城的大火中穿行,他们身后则是跟着一个五岁的金发男孩,他们原本是从乡下来的一家人,想要在这座城中看一眼初春的庆典,可播种的庆典没有等来,杀戮的庆典却先一步到。
三人从城市的一个角落躲到另一个角落,躲避大火,远离军队,只为寻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可他们终归是凡人,每跑一步都是在消耗自己的体力,而三人中女人的体力最先耗尽,在跑到一个路口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向前方倒去,要不是男人眼疾手快把她接住,女人直接就倒地不起了。
意识到自己跑不动的女人伸出双手,抓住男人的衣袖,一边剧烈地喘息着,一边略带哀求地说:“格拉德,城内根本就找不到完好无损的房子了,我们要不还是出城吧?”
“不行,”同样喘着粗气的男人面露悲色,果断将这个提议否决,“城外的兽人更多,现在出去更是找死!我在部队服役的时候,听老兵们说过,兽人在毁掉城池村镇后不会再进行搜查,我们只要找一个废墟躲进去,就一定可以活下来,出城是跑不掉的!”
“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安全的废墟!”女人带着哭腔说道,声音里带着些许歇斯底里的味道,“活不下来的,我们活不下来的!”
男人咬着牙,其实他也同意女子的看法,但当他的余光瞥到一旁不知所的孩子时,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坚定起来,格拉德深吸一口气,重振旗鼓,他反手抓住女人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也许活不下来,但我们一定要让库雷活下来,他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财产——阿瑟妮,就当是为了库雷,好吗?”
女人闻言,咬紧嘴唇不再言语。
年幼的库雷在一旁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保留着穿越前所有记忆的男孩完全能听懂谈话的内容,可是只有五岁的他不仅身体孱弱,说出来的话也无法安定人心,男孩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与这对夫妇一起在挣扎中绝望。
就在此时,一声雄浑的战吼从不远处传来,从声音大小可以判断出那名兽人已经离这里很近了,三人脸色皆是一变,而格拉德最先做出反应,拉着妻子与孩子的手就向声源的反方向跑去,他们所穿过的道路上,左右房屋不时会发出墙体崩裂的声响,接连向道路的中央倾轧,格拉德带着一家人好不容易躲过这些,可在道路的尽头处又传来兽人仿佛呕吐般的低语。
两个种族的语言并不相通,所以这一家人都没能听懂兽人的话,但知道有兽人在前方的格拉德肯定是不敢上前了,他刚准备带着妻儿掉头,可后方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与嬉笑声朝这里逼近,周围的兽人显然已经对此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而这一家人不过是即将登上砧板的鱼肉而已。
男人呼吸一滞,焦急地环顾四周想要寻找其他的逃脱路线,但急躁的兽人们却不肯给他太多的考虑时间,最后格拉德看准了一间火势并不算凶猛的房屋,直接将阿瑟妮与库雷往里面推去:“躲好,躲好!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格拉德选择的这间房子内部早已被烧得稀烂,家具与杂物的残骸散落满地,都被烧得通体焦黑,裂纹从各个角度延伸开来,张牙舞爪地要将其吞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坍塌成一座完整的废墟,可它已经是男人此刻唯一的选择了,因为周边的那些屋子被破坏得更加惨不忍睹。
女人被推开的那刻,脸上顿时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嗫嚅好一阵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本就通红的眼眶中又一次涌出泪水,她看着男人的脸,想要将对方的模样刻印下来,可她还没能看够,男人就已经向她投来催促的目光,牵着男孩,一点点向屋中挪去。
而男孩,只能将这一切默默记在脑海里。
阿瑟妮带着库雷藏进屋子的一个角落,用一块大木板盖住两人的身形,而在木板之下,女人又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新的屏障将库雷保护起来,不过这种防御并不能隔绝外界的声音,两人在倾听彼此的喘息之余,还不得不感受屋外那不时响起的渗人惨叫。
没人知道哪一声怒吼或惨叫是属于格拉德的,他们只知道发出声音的那些人都死定了,事实也是如此,城中的人声越来越少,兽人的声音越来越多,这群魔鬼在火焰中穿行着,相互遭遇时甚至会开心地打起招呼,分享自己屠戮时的趣闻,它们甚至会讨论如何让这座本就满目疮痍的城市变得更加丑陋一点,仿佛这座城里的一切惨剧都只是它们的游戏而已。
这间屋子的火势怎么这么小?
不知道。
要不要给它加一把火?
好。
壮如山岳的兽人们一边闲聊着一边从库雷的藏身处路过,它们指着库雷躲藏的屋子开始品头论足,每一个兽人都觉得它烧得不够彻底,最后一个兽人主动拿出火油,点燃后直接向屋内砸去,见到房间里再次被火光照得通亮,它们这才有说有笑地离开。
“啪!”火油罐就落在库雷母子的不远处,清脆的声响砸得两人脊背发凉,炽热的死神慢慢爬向两人,可他们不敢做出一点过激的反应,因为如果能熬过火烤,两人也还许有一线生机,但若直接跑出去,被兽人发现后就只能受死。
“噼啪,噼啪……”燃烧时物体的爆破音持续响起,房间内的温度节节攀升,木板下前途未卜的两人对视起来,企图从对方的眼中找到些许慰藉,汗水划过两人的脸庞,浸湿他们的衣衫,火舌透过木板的缝隙索要着他们的生命,它们就像一条条带着棘刺的长鞭抽打在阿瑟妮的身上,拷打着这一位母亲。
“不要怕,库雷,不要怕……”女人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安慰自己,“会活下来的,都会活下来的……”
库雷将手搭在阿瑟妮臂膀上,试图抚慰两人那脆弱的灵魂。
王国历2311年,兽人大举进犯王国领土,屠城三座,劫掠无数,幸存者无处果腹,人竞相食。
库雷所在的城市直到五天后才迎来救援,旭日东升时,一队来自其他城市的士兵踏上了倾颓的城墙,为首的白发老贵族身披甲胄,手把长剑,站在城头眺望着城内的景象,一会后,他才转头询问自己身旁的副官:“城内还有没有活人?”
“……不知道,大人,”青年副官略感为难地摇摇头,“我们来之前,只有哨兵探查过这里,暂时没发现活人。”
“那就找,让士兵们去找,让医生们去找,让我们队伍里的男人女人都去找,”老贵族面无表情地道,“找出那群活人,我需要他们作为人证。”
“是。”副官点点头,随后转身向队伍传达命令去了。
近百人的队伍在贵族的命令下向城中进发,而刚成年的伊维特正好是其中一员,这一年的她刚好成年,是队伍里的随行医师,由于从小就被教会抚养,因此也从神父修女那学过不少药理知识,这次教会响应号召援助灾情,伊维特就是当地教会派出的人选之一。
少女穿着深黑色的修女服,跟随前方的士兵在废墟上漫步,浓郁的焦糊味似乎成为了这里永不消散的标签,尸体,尸体,还是尸体,人们放眼望去只有那些无人打理的尸体,有的比较幸运还能保留全尸,有的甚至只留下一颗焦黑的头颅,卑微的亡者们面容扭曲,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地狱映照在他们空洞的眼眶里,他们无声地大叫着,似乎想要把生前所遭遇的恐惧全部倾诉与你。
搜查者们不时发出作呕的声音,没有人能够一直忍受这幅场景,但同样的,也没有一个人敢肆意评价这幅场景,生怕惊扰到死者,引来那群盘旋在天空上的怨灵。
城里是有活人的,但多数情况下没人能确认他们是否还是人,这群家伙躲在城市的各个犄角旮旯,用千奇百怪的掩体来隐藏自己的身形,这么做的原因当然可以理解,但除此外的有些事,就让人有些无法苟同了。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一名士兵正面对着一处狭窄的洞口,洞里蜷缩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人,那个人蓬头垢得面看不清样貌,瘦骨嶙峋到分不出性别,这个人将自己抱成一团,像是在为自己取暖,而其手中还抓着一样东西,那是某位不知名死者被啃得只剩一半的断肢。
“啊……啊?”听到士兵的质问,那个人缓缓抬起头来,张开嘴,嘴里是一团还未能嚼烂的肉块,透过其凌乱的长发,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底产生了对对方的恐惧。
“我没有吃人,我没有吃人!”
“我好饿,给我吃的好不好?求求你给我吃的好不好!”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按下的开关,让这扭曲世界中埋藏的炸弹开始放肆地爆发,食人者们害怕地喊叫着,疯蒙地大笑着,狰狞地索求着,卑微地乞怜着,绝大部分幸存者已经完全陷入了癫狂,士兵们真的很难找到有“人”的存在了。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勤恳的士兵又发现一个活人,他招呼着其余同伴朝这里走来,并指着废墟角落里一个几乎要与废墟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
男孩的身体上打满灰尘,双眼无神,摇摇欲坠,一头原本灿烂的金发也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光彩,在男孩身旁倒着一具四肢完好、却被烧得半身糜烂的尸骨,令人惊奇的是,这具尸体只有背面是不堪入目的惨状,而正面竟然还算完整,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个颇有姿貌的女人。
男孩手里抓着女人的一只手臂,对着它张了半天的嘴最终也没有下口,直到有其他人赶来这里,男孩才终于将目光从这诱人的食物上挪开。
闻讯赶来的伊维特站在人群中央,默默地看着这个孩子,而库雷则是看着他们所有人,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对,对不起,我只是,我我只是太饿了——不,不对,”他将这根手臂递给所有人看,并且磕巴地解释着,讴哑嘲哳的声音中听不出多少生气,“我没有吃,你们看,我没有吃……我是人,你们不要杀我好不好……”
“我没有骗你们,我真的没有骗你们……”说着,男孩抱着女人的手臂失声痛哭,而他干涸的眼中早已挤不出一点泪水。
大家相顾无言,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而年轻的伊维特却率先站了出来,她用手势按住这里的所有人,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而她自己则朝库雷走去,在男孩的面前蹲了下来。
少女神色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头顶,轻声说道:“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我相信你,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男孩奋力地点着头,发出赞同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