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不得不承认,自己今天确实有点不在状态,直白点说,就是有些激动且紧张,因为在她长达数十年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与自己理想夫婿及其的家长同居一室这样的场景,但凡这个画面、这个人际关系正常一点,她的话术也不至于如此粗糙,更不可能会犯下这种低级的失误。
不仅低级,而且严重。
和伊维特相处的这几天,这位乡村女子在乔伊斯心里留下的一直都是一副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蔼然可亲、处变不惊的形象,即使是得知库雷对她撒谎的消息,伊维特也只对此表现出短暂的惊讶,但在听见库雷似乎有个“新姐姐”之后,女贵族第一次瞧见对方露出如此令人心碎的表情。
孤独,恐惧,甚至是绝望。
“库雷什么时候背着我又认了一个姐姐?”虽然是一句质问的话,但在此刻从伊维特嘴里说出来却有种哭诉的味道,她身体前倾,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两人的眼睛,似乎在恳求他们给出某个答案。
“这,这是乔伊斯乱说的!是她口误!”少年比女贵族更清楚这事的严重性,他赶紧解释道,“虽然送我护身符的那个女人和我关系好不假,但那什么姐弟关系都是骗人的!我没有承认过,我也不会有再认一个干姐姐的想法,真的!”
女子的面色一片惨白,眼中也已失去光彩,库雷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他只见伊维特蠕动了几下嘴唇,随后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我……我出去走走。”
又或许,她并不需要回答。
“那我陪你!”少年赶紧来到姐姐身边,刚准备挽住伊维特的手和她一起出去,却不料被对方给直接按住了,库雷不解地看向姐姐,而回应他的则是伊维特那颇为勉强的笑容。
“我没事,我就是觉得聊完了,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伊维特道,“库雷,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库雷哪里有什么可忙的事。
看着伊维特转身离开,库雷却焦急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就在他一咬牙决定还是死皮赖脸地黏上自己姐姐时,乔伊斯的手却把他按住了,少年看向女贵族的脸,对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把事情交给她的坚决——她有必要挽回自己的失误。
伊维特失魂落魄地走出员工公寓,迈着虚浮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向远方离去,急忙赶来的乔伊斯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先是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姿态与心态后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两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那迥然不同的表情就像一对各怀心事的好友在大街上晃悠着,没走出几步路,乔伊斯就很自然地对伊维特说道:“我认识一家不错的咖啡店,味道上乘,也不只有咖啡,要不要去喝一杯?就当是熟悉首都的环境。”
女子神色憔悴地谢绝道:“谢谢你,乔伊斯女士,只不过我……”
“反正你也只是走走,”乔伊斯开始发挥她上位者的风范,一边强硬地打断伊维特的发言,一边用客气却也霸气的口吻命令道,“不如和我来喝个茶,我请客,就当是刚才我失言的赔礼。”
伊维特愣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应声答好。
湿热的夏风在街道上驰骋往来,路过一家装饰古朴的门店,吹动门外绣着热饮模样的锦旗,深褐色的高级木材搭起好似能让时空回溯的门廊,造型简单的花卉点缀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穿过一楼有清脆鸟啼的大堂,可以来到二层的阳台之上,越过细铁扭成的护栏,欣赏下面的人来人往。
店名“花园”,是一家名副其实的高端餐饮店,不过只有在下午的时候开会开门,为顾客提供下午茶所需的一切饮品糕点,之所以在味道上能获得乔伊斯的赞赏,是因为这家店本就是她出资建立的,只不过平时就交给别人来打理而已,有她的严格要求,这里的饮食品质自然不会差。
乔伊斯命令这里的店员清空二楼,随后带着伊维特落座在阳台之上,甚至没有主动点餐,侍者们就已诚惶诚恐地为她们呈上了丰富的食物,青花瓷的茶壶口升起缕缕青烟,被扭出花纹的铁架托举着等待冷却,女贵族挥手遣散所有的侍者,随后对伊维特指了指茶壶:“请随意。”
伊维特点点头,却没有为自己倒茶,只是手捧空茶杯若有所思,女贵族见她这幅模样,索性自己也没有上茶,直接和对方聊了起来:“看样子这趟首都之行给你的感受很差,作为地主,我很抱歉。”
对面的女子轻轻摇头,回答道:“乔伊斯女士已经做得够好了,我很惶恐。”
“感谢你的评价,不过,我不敢苟同,”乔伊斯微微一笑,“对于那些已经发生过并且被自己知晓的事情,人们在心里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评价,有时候别人会接受你的说辞,只不过是你们两人恰好意见相仿而已,就像我现在一样,伊维特,虽然我很想跟你说你与库雷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知道你应该不会同意我的话,所以在安慰你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伊维特盯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看了好一阵,随后才用苦涩的语气说道:“库雷他……如今过得真的很好,也很精彩,只是看样子——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怎么会呢,”乔伊斯轻声说,“在库雷心里,你永远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士,”伊维特摇摇头,“我只是想说,人都会变的,我还记得我在废墟里刚捡到他的时候,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死,活着就像是他的一种执念,他跟在我身边,粘着我,似乎觉得我能保护他,那时是库雷与我最亲密的时候,但后来他走出心魔,渐渐变得自立起来,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就变少了。”
“再然后,库雷就要成年,他决定出远门闯荡,来首都报考圣文斯,这是他主动离我而去,那天看着他离开,我就知道一切都变了,他变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他变得已经可以将我视作一种累赘,当我无法再为他提供一切时,我就已经不是库雷的一切了。”
伊维特无奈地一笑。
“我一直在劝说自己,接受自己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这个事实,但在听到他有能力骗我,然后独自面对一切;有能力抛下我,然后去找一座别的倚靠时,我发现我真的很难接受,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倾家荡产只能带他住小土屋,我四处奔波只能带他吃糠咽菜,我的一切只有这么多了,女士,我想成为库雷的一生,但事实是我只能成为他的过去,他的未来里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感谢您的下午茶,很丰盛但我吃不下,封爵之后送我回家吧,女士,”说着,伊维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至于费用我有钱后就会还,就是可能要挣一段时间,等下我自己找地方住,就不麻烦你和库雷了。”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直在旁听的乔伊斯突然出声道:“慢着。”
伊维特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乔伊斯,随后她听女贵族说道:“和我打交到的人总会听我说这样一句话,‘你没有选择’,伊维特,封爵之后首都就是你的家,你的一举一动都要被我管制起来,而且我是公爵,你是子爵,这是第一件你无权选择的事情。”
“第二,我请客喝下午茶,规矩要按我的来,既然你确定应约,那自然也一视同仁,”乔伊斯提起茶壶,为两人的杯中各满上一杯红茶,“我的规矩是,吃不完喝不完就不许走,我食量不错,刚好可以吃下所有的糕点,不过问题在于红茶可能喝不完,所以出于规矩,伊维特,你不得不随我多喝几杯。”
说完,她放下茶壶,指这桌对面的茶杯,做出邀请的姿态。
伊维特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但在短暂的迟疑后她还是选择听从乔伊斯的话,等她坐下后,乔伊斯率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即道:“既然你选择坐回来,那么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伊维特,恕我直言,如果是按照我的性子,就算是无理取闹,我也要向别人宣示我对于库雷的主权。”
“我……”
“我知道,你伊维特不是这样的人,”女子刚想解释,却被乔伊斯直接把话给打断,“但也正因为如此,你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知羞耻的政治动物,来帮助你做一些无脸无皮、令人尴尬的事情,就比如让你的心声传达给最需要听到它的人——出来吧。”
语毕,只看见阳台外的窗帘后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眼眶略微有些发红的库雷从后面探出脑袋,用歉意的表情看向自己的姐姐。
“那个……姐姐,”库雷怯生生地说,“你其实,对我还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