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冕下的意思是……那嘴硬小鬼死了?”
赤色的营帐内,身穿猩红轻甲,头戴石鬼面的公爵缓缓开口,他声音阴森可怖,无论听多少次总会背后一凉。
血公爵——蒙洛伽,兰斯特生前称其为“教国贵族最后的男人”,议会军里唯一顶得上前线的真汉子,同时也是作战会议上最能抬杠的杠精。
虽然嘴上称兰斯特为小鬼,可实际他也才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在兰斯特的扶持下,教国的门面现在几乎是靠几个年轻人撑着的。
平时蒙洛伽喜好以血刃旗作为标志,又好带一副鬼面具,手里持一把从“血族十二祖之一”手里缴获的饮血长刀,故称为“血公爵”。
“是……前教宗勾结魔道,祸国殃民,天怒人怨……我部代主伐之,还举国上下晴明!现在是由勇者暂时接管圣都,米兰枢机暂代教宗。”
约希娅颇为慷慨激昂地把“兰斯特”数落一通,莫须有的罪名都添了几桩,反正已经死了,自己消费自己又不犯法……
“切,先不说兰斯特那家伙究竟干没干那些缺德事,勇者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是幼稚,这时间搞叛乱!来人,跟下面的人说,这几天准备啃魔族吃了,废物后勤又要断……”
前一秒还说着话,后一秒马上回身向侍从喊了一嘴。
约希娅眼角一抽,这家伙以前说的还是实话,以前议会里这么干的时候还真不是故意要和他对着干。
“那个……公爵……”
“不错不错,要这里的是兰斯特,这时候已经开始嘴臭了,你比他懂事的多。那家伙也就是死也不听我劝,让他必先安内也不听。”
血公爵还在颇为得意地振振有词,可约希娅隐在袖下的双手却已经青筋暴起。
“那个……公爵大人,冕下已经安息了,死者为重,还请您好歹尊重他一下。”
约希娅眉头微皱,自己说还可以,可听见别人当着面说自己坏话……总觉得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
“欸?你刚才不还说的起劲嘛……你们教会真怪,也难怪你是那家伙的徒孙,嘴硬还歹遗传的。”
“殿下,当今之事,重在回军夺回洛林城——那里是重镇,先不说政治变更影不影响您的后勤,洛林没了,后勤一定是一点没有的。”
“小圣女,少用你们教会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说话,这里是战场,对面的是实实在在砍人的魔族,而不是你们那群蠢呼呼的信徒。”
公爵摇了摇头,轻轻地将她揽了过来。
“啪!”
两只光洁的手心拍出一声响亮的尖鸣,公爵伸出去揽她的手悬在半空,笑盈盈地看着面前小手吃痛又死咬着牙的约希娅。
“哎……我这人军队里呆多了,是个粗人,对不起喽,来,跟我来。”
他摆摆手,扭头就走,眼神时不时地向后瞟,见女孩迟迟不跟动他也不停。
约希娅眉头一皱,对方这么搞她也只得跟了上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见她跟了上去后,血公爵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
没走多远,他向前一指,约希娅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简易的大帐篷,敞开的帐帘里战地医生频繁进出。
她粗略一望,里面大概有上百人。
蒙洛伽示意她继续跟上,二人一同登上了依崖壁修建的城墙。
血公爵镇守的盖勒尔关卡地势险要,两侧依绝壁,在山壁间修城以塞谷道,而城墙后则是驻扎着他从自家公爵领带来的亲兵。
如若此处失守,敌军可直达远处的洛林城,进而导致整条战线的全面崩溃。
而如今,此处铁壁尚在,可本来固若金汤的洛林城却被出奇拿下。
现在的这里就是座马奇诺防线,如果不处理掉洛林城的奇兵,那迟早会被两边包夹通吃。
约希娅向远方望去——夕阳最后一点残红正缓缓收敛,黑夜一点点地将沙场吞没,倒是将这座孤城映的更为悲壮。
城外几十米处还燃着余火,城下军队正在一点点地捡拾战场上插着的武器,顺带一点点将残骸短肢堆到一旁。
这些尸体没被燃烧,它们就那么被堆在城墙外四五十米处,像是一道矮墙。
“拿尸体二次利用,权当一层外城,面对魔族大规模袭击的时候还能用火箭点燃,放的远一些,季风风向也不会让尸臭飘到我们这,兰斯特不让我做,可惜没办法。”
“这真的不会造成瘟疫吗?”
“怎么?小圣女心软了?没事,堆不起来的,我们早就不敢往外打了。尸体都是从城里拖下去的,魔族的进攻越发频繁,尸体堆几天就要烧一次。”
公爵转过头,面具空洞的双目直挺挺地盯着她。
约希娅不知道那张面具下公爵的脸上作何表情,可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如今不可能同意率师随她回援。
“如果不回去,迟早要完。”
“可回去了,这就全完了,人类面对魔族唯一的优势就是城池,如果回去……和你口中的魔族奇兵可是短兵相接,最坏的情况下——城墙还会站到他们那边。”
“米兰主教的十字军很快就会前来支援,届时一定可以……”
她本是自信满满地开口,谁知道面前的公爵直接从手里掏出一张地图。
“你看洛林城这位置,我们的东边,米兰的东南边,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不一定就在城里原地不动,反而会借着信息差直接北上袭击米兰呢?”
“那正好!”
约希娅出言惊了面前的公爵一跳。
“它们如果出兵,那城里一定防守薄弱,分我一支军队,您还留在这指挥,我去给你把它们解决了!况且,米兰还是靠谱的,它们打不过一定会回撤,到时候一个包饺子……”
她早就看出了倪端,就等这软硬不吃的杠精上套。
“嗯嗯,说的不错。”
看着面前颇为得意的少女,公爵点点头,满意地拍着手,像是春晚舞台下的观众。
“只是啊,你这个提议有个小漏洞。”
“嗯?”
晚风吹来,猩红的披风随风而起,一盆冷水随着晚风冲约希娅泼下。
“少女,你已经葬了支骑士在洛林了,现在凭什么让我信你……”
约希娅沉默了——确实,她现在不是呼风唤雨的教宗兰斯特了,她现在只是全军覆没从洛林城逃出来的圣女约希娅。
而面前的血公爵也不是之前那几只被她忽悠的巨魔,仅仅是简单的画饼根本说不动他。
“我再说一遍,这里是沙场,不是你们的教堂,我也不是教堂里三言两语就被忽悠的信徒。我现在也在想,如果这里站着的是兰斯特甚至米兰——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借兵?”
公爵脸上狰狞的鬼面凑了过来,那层石质的外壳在大漠的映衬下更显苍凉。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圣女——在印象中,这家伙和勇者一样成天只会提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
如果说勇者是坨答辩,那么这货就是一坨干答辩,不仅添堵,还不能拿起来丢人。
可现在,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面具下红宝石般的血瞳紧盯着那双金眸。
“你要怎么说服我呢?”
他有些期待,他期待面前的圣女和兰斯特一样能为他想出几条奇谋,尽管这种想法很扯,但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丝预感。
而被期待着的约希娅则是缓缓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拧在一块,顺着城墙望了望魔界的边际——现在的索拉明大概在某座法师塔盯着准备好的容器焦急地等着他的信使。
“现在如果还抱着去魔界的想法,未免有些太幼稚了吧。”
抬起头,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望向这座边城,将士们身上都挂了彩,老兵给新兵包扎,新兵们在一边闷坐着,嘴里啃着一团快接近发霉的黑面包。
“扪心自问,如果真的就顺利地到了魔界,我是否会放心地把这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圣城希尔顿里的勇者呢?”
最后望了望身前的公爵——这家伙,现在只是需要一个信任我的理由吧。
想想兰斯特,好好想想……究竟什么能推他一把。
他并不需要太多人,一只小精锐就可以,尽管转生流失了大部分力量,可剩下的力量也足以她潜入城里取敌将首级了。
面对一支混乱的部队,想要取胜并不困难。
“血公爵……哦!想起来了……”
她有些激动,一个不小心叫出声来,引得身边的猩红公爵一惊。
“你搞什么?”
“公爵呀……道听途说过一个关于您的小秘密……”
闻言,蒙洛伽的脸一下沉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打开一个神秘网址后看到了“你被骗了”四个大字一般难受。
“关于我的秘密可太多了,什么毁容,什么勾结魔族,还有和血族的私生子什么的,那些威胁不了我。”
他双臂抱胸而立,淡然地望着城墙外无边的黑暗,可心里却猛地燃起一缕火焰。
“可是可是,公爵大人,据说您每次出行的时候带的东西里……都有一件女装?”
石鬼面下那双猩红眸子凶光一闪,心里更是火上浇油。
“你从哪听得……谁告诉你的!”
“啊这……您借一下兵就告诉您。”
死马当活马医,蒙洛伽这家伙对自己的信誉尤为看中,任何和他有关的谣言都会一一澄清,可有些时候倒也是适得其反,随着他的澄清反而谣言越来越多……
而这个消息,是自己手下的影卫说的,倒是有几分真,不过当初蒙洛伽是为数不多的主战派,他便将这消息死死地压了下去。
看着面前脸色逐渐阴了下去的公爵,她这才发现似乎忘了一个关键条件。
“我不管你从哪听到的……想威胁我,门都没有。”
蒙洛伽利落地抽刀出鞘,一副要让约希娅和这个秘密一同葬身于此的势头。
“好家伙,忘了这家伙是个杠精,不会那么容易在原则上让步!”
她大感不妙,抽出佩剑面前接招边打边退。
她是懂蒙洛伽的,之前的打法都是同剑舞般优雅绚丽,可如今确是大开大合——他真生气了!
如果在这和这家伙打起来了,别说自己,就连这个战线都保不住。
想帮那蠢货勇者收拾下烂摊子,现在还在这受气,怎么就这么麻烦!
气上心来,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猛地甩开手里装饰用的十字剑,从身后的兵器架上抽出来一把仪剑便向面前的蒙洛伽刺去。
“叮!”
剑光连闪,可却尽数被染着血色的长刀滴水不漏接下。
约希娅拭去额头的汗水,胸口剧烈起伏。
还是太勉强了,以这具身躯的力量面对蒙洛伽简直是以卵击石,仅仅是一次试探性的拼刀,整个右臂现在便陷入酥麻,就像接着条电线。
血公爵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限,猛一晃身便是一个箭步挥砍。
“当!”
约希娅凭着战斗经验接住了劈来的砍击,可持剑的右手却终于扛不住打击脱力,掉落的仪剑随之被长刀挑飞而出,在空中画了道满圆纵身落入城外的黑暗。
蒙洛伽正要出招,可面前却猛地闪现出一道紫芒。
“这家伙的眼睛……”
大脑瞬间空白一片,面前的女孩猛地向她冲来。
“欸……软的?你胸肌练得不错呀?”
约希娅迷茫地捏了捏蒙洛伽的胸甲——那是副轻甲,根本不影响触感,可里面为什么会这么软……还能是为了缓冲钝器垫了棉花?
“砰!”
约希娅整个人是扑在血公爵身上的,这么一愣,脑袋也和身下人的膝盖来了个亲密接触,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你……你!”
猩红的长刀猛地钉在约希娅耳边——几根发丝随之立断,她也顿时举起双手,整个人就那么僵硬地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你的胸大肌为何如此浮……”
“砰!”
右手一拳砸在她的脸侧,约希娅一秒认怂。
“好吧好吧,我认了!我输了!最后再问一遍,能不能借兵?”
“你……你中间用的是什么邪门歪道!”
盔甲中发出一道娇嗔的女声,约希娅没回答——她整个人都惊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你给我忘了!”
声音恢复了原先的低沉阴郁,这阴森森的声音把约希娅的魂又拉了回来。
“方向……我终于知道你为啥带着面具了——天生柔美,兰陵王高长恭是吧,我懂我懂。”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兰陵王的!赶紧回答我!”
对方此时还生着气,不过显然没了怒气,更多的是撒娇般的埋怨。
“我发誓这对教国无害,我有底牌,这也是我跟你借兵的自信……呃,你信吗,不信我换一个……”
她小声地开口,望着鬼面那空洞的眼孔让她很没底气。
“呼!开饭,准备地丰盛点,有贵客!”
蒙洛伽起身长刀归鞘,一个深呼吸,转身便向城下喊道,似乎对约希娅的话听都没听。
“弄丰盛点,就当断头饭,大不了现在我自己去洛林城!”
心一横,气鼓鼓地快步向城下走去,路过蒙洛伽的时候权当没看见,猛地撞了上去。
可这一下蒙洛伽没什么事,她倒是跌了一个踉跄。
“唔……”
捂着微微发红的脑袋,她急匆匆地向下走去。
“大不了,我冒点险单刷,刷完就找个机会润了,想收拾收拾烂摊子还这么麻烦,戚,当年蒙洛伽这小子发迹的时候就不该帮他那么多!”
“喂,等等,谁告诉你我不借的……”
……
入夜,关卡城墙,蒙洛伽遥遥望着远处被侍从扶上马的银发女孩。
“按道理,米兰那家伙不可能给徒弟的全是杂兵……区区一支潜入部队,即便是直接突进了未设防的洛林,即便那姑娘不指挥,也不可能做到将骑士团全数击破……”
“这不是更说明了她的指挥能力奇差吗?”
见身后的副将开口,血公爵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像,那家伙和我谈话的时候推理过一小段战局,不像是什么都不懂。更何况……”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毫不在意流言,肆意发号施令的教宗,和那个常在他身边温文尔雅的圣子。
“那两人都是怪物,她也不会差……”
“可……那座城要是被魔族占了,您就给了圣女殿下那么点兵力……”
“啪嗒!”
摘下石鬼面,如瀑般的红发迎风扬起。
月光穿过薄雾映在公爵有些苍白的手上,在那张狰狞的面具下——竟是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
教国有无数围绕着这位战场杀神的谣言,血公爵甚至可以是个女装癖,但是他绝对不可能是个女人,如果谁把这件事说出去,全教国的人大概都会指着他捧腹大笑。
在席尓琳·蒙洛伽继承了公爵领那一刻,“她”就永远地被埋葬在了铁甲之中。
现在站着的——只有“血公爵蒙洛伽”。
思绪万千,那双紫色的眸子在她眼前闪过。
“伯父,当年血族十二祖之一‘红发弗拉德’在公爵领肆意屠杀,我们去圣都希尔顿求援时——兰斯特借的圣殿骑士也是这么些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