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叮嘱那老渔夫五更便来,还特地赏了他三两银钱,怎晓得在江边苦等小半个时辰,眼看那晨雾渐起天色泛白,这才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缓行至岸边。
老人拉我上船,我正要嗔怪他来得这样迟,却听见身后鸡鸣阵阵,柴烟亦隐隐可见,只好皱着眉头坐下,叫他莫要赔礼道歉作出什么声响惊了那家丁。老人连连作揖,随即轻拂船桨顺水推舟,那柴烟倏然远去,我这才敢作声。
“喂,老头,昨日明明三令五申,天明前务必赶来府上,若是走得太迟,惊醒了我爹娘,那可就糟糕了。你倒好,如此言而无信,怎么着,赏钱还要不要了?”
“姑娘...老身也是有苦难言啊...我本是寅时便出发,生怕误了姑娘的时辰,却不料路过望舒祠时被那官船拦下,偏要说我鬼鬼祟祟私藏海盐,您说...我还能抗命不从不成?一面有姑娘之约,一面有官家之命,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人家是一面作揖赔礼一面满面难堪,实在让我很难为情。我心想过错也并非全在他,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本姑娘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老人家还请安心撑船吧。”
“多谢姑娘宽宏大量!”
老人摘下帽子深深作了一揖,随后也不多话,转身便拾起船桨独坐船头。
晨雾不知不觉间凝雨而下,我连忙撑起伞,老人也披上蓑衣,亭台楼宇渐渐在身后褪去颜色,杨柳画桥却又猝然闯进雾间,伴随着并不醒目的细雨声催起桅杆两三脆响。
“老头,这是往哪个方向去?”
“姑娘,昨日只说好了让老身前来接姑娘您进城去,却不曾约好往何处去。”
“怎么,你是让我现在就下船?”
“哪敢哪敢!老身不善言语,方才没说清楚话,这才让您误会。老身受了姑娘的恩钱,岂敢就这样怠慢,姑娘想去哪儿尽管说,这江镇的水路可谓是四通八达,我都熟悉。”
“我不常来江镇,人生地不熟,这镇里方位东西,故事几何,可有什么好去处,你且说来听听?”
“嘿,这您可问对人了,老身虽出身不好,平日里却最爱四处溜达,那宗庙祠堂,名胜古迹,戏台楼宇,可去了个遍;您要想知道什么坊间传闻俗世奇闻,史家浮沉,我也...略知一二。”
“哟,这么看来,您还是个读书人啊。”
“哪里哪里,像我一介平头百姓,哪有什么书读,枉活了六十载肚皮里一点墨水没有,也就听听评书,看看杂剧,消遣消遣罢了。读书...呵,家中倒是有孺子可教,二十八岁那年便早早中了举人。”
“可喜可贺啊!二十八岁考中举人,将来大有可为,定能考中进士!”
老人沉默不语,只顾低头驾船,行至一处廊桥忽然回头问道:
“我说姑娘,您是从京城来的吧。”
“是呀,这一回来江镇,还觉得挺新奇,江镇说是镇子,却分明是座繁城,亭台楼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个不落。您看这廊桥,虽没有京城那般雕栏玉砌,却十分古朴别有一番风味。”
“您未必知道,江镇名曰镇,却是前朝江州少府所在,这廊桥亦是前朝所筑,自是教人觉得新奇。但要说古朴,还得是您家那府邸,您兴许不知道吧,那可是前朝刺史的住所。”
“哟,我都不知道哩,我只知道这是祖上的宅院,原来这间屋子那么有来头呀。”
“所以老身才纳闷,姑娘为何不愿逛逛自家宅院,却偏要进城看看,论繁华,这里当然比不上京城,论典雅,更比不上您府上呀。”
“本姑娘也是无奈,前些日子祖父来信,说是江镇大办‘清明试剑大会’,知道本姑娘爱看,便携我一同前来,谁料家规却道是‘清明大祭戒欢’,家父不许我出门,这才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试剑大会的事,老身早有耳闻。江州乃是匠人云集之地,自古以来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出产的刀剑更是闻名遐迩,不仅观感奇美,用起来也是削铁如泥。这剑会啊,据传是巡抚亲举,知州督办,特召江州刀匠,于此集会,还大宴宾客...说是...刀剑化清明。姑娘要是想去,老身这就送您去看看。”
“本姑娘正有此意!老人家,我听说江镇素有舞刀弄剑之传统,这大会难道是个比武大会?我平日最爱看人比武论剑了!”
“咿,若是这样姑娘可去错地方了。如今太平盛世,世人只晓得读书好,习武论剑岂不成了闲人,剑客亦是销声匿迹。这州府呀,只是挂个论剑的由头,宴请那文人骚客赏名刀评花剑,吟诗作赋图个清明,至于刀匠剑客?只能列次席罢了,这才叫‘刀剑化清明’啊。”
我这心也可算是凉了半截,若果真是这样,还不如去听听评书看看戏,总好过听那群白皮书生无病呻吟。终于行至一处闹市,商贾喧闹驱走那房檐间滴滴答答,行船亦开始络绎不绝起来。兴许是晨雨细密,士人还不愿出门,这街巷只剩叫卖声熙熙攘攘,船工盐客东奔西走,全无行人闲逛。
江雾随炊烟散尽,却不见那楼台谢宇,柴声阵阵下不过泥墙草瓦。原来雾里那抹青绿并非水乡青砖而是水边野草,这格外让人扫兴,老人兴许是有所察觉,便低声说道:
“还请姑娘不要见怪,这是城中东市,乃是平民百姓做些小买卖的去处,达官贵人都不屑光顾,您若是不稀罕,咱就顺流而下,去那少城西市,那可才是烟雨水乡,定叫您流连忘返!”
“那试剑大会也在西市?”
“都在!都在!那番光景可好着呢!老身这就送您去!”
顺流行船片刻,只觉得两岸楼台渐近,廊桥愈发高耸,空气中已有些许暮春气味,远看以为柳尖如花白,近看却是桐花垂如柳,那抹清幽淡雅反而使人怜惜起这春雨来。
时节不居,如今半抹艳红也无处寻觅...
....
烟火气终于消失在身后,愈是向西便愈是冷清,水边仍是炊烟阵阵却不见人声更不见人影,青砖黑瓦也渐匿于雾气。一个不留神,房檐间已又是雨声滴滴。
一盏霁青倏然悬于空中,初看只觉得空中着了幽火,细看才知晓是一座楼台矗立水边,江雾抹去楼身独独露出鲜艳台顶,宛如空中楼阁漂浮水中央。
“您看,前面那座高台,名曰中天楼,若是登楼远眺,满城景色可尽收眼底,平日知州宴宾客,会要员,都在此处。您要找的试剑大会,也在这儿举办。”
“如此甚好。”
那中天楼形状尚还朦胧,隐便隐传来歌声,未等我透过白雾看个鲜明,那奏乐已是不绝于耳。我心想这才辰时便有人赏剑奏乐了?
随后是一阵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楼台终于历历在目,歌声也终于明晰可闻。
“顾影伤春枉自怜,朝云暮雨怨华年。苍天若与人方便...”
那十丈楼台,威严耸立。
“姑娘,到了,我送您下去。”老人恭敬地说。
“不必了...听这架势,达官贵人们在找小妾呢,我哪敢扫他们的兴致呀。”
我摆摆手,示意老人继续向前。
“姑娘,若是真要找人论剑,像您出身高贵总能找到同好,不愁这一时呀,您也别怄气。”
“今天多谢老人家,我看时辰也不早了,您找个喝茶的好去处送我过去吧。”
“行嘞!我送您去西市口,茶馆戏院说书先生,那儿遍地都是。”
时惟清明,细雨绵延东西,我只觉得冷清,平日里赶集的人们,不少都忙着祭祀去了吧。
“老人家,这清明时候,怎么不回家祭祖反而出来忙活?若是有什么苦衷,我多赏你几两银子便是,别误了这一年一度的时节。”
“多谢姑娘一片好心,老身并无什么苦衷,只是家中有事不便祭祖。”
“这二月十五能有什么事情忙活...哦,难道是家中举人进京赶春考去了?”
老人依然沉默不语,一个劲地赶着船。
“这的确是件大事,那更得好好办个家祭,给列祖列宗报个喜。来,这五两银钱,您就别推辞了,就当是本姑娘提前给进士赶个礼钱。”
老人咚得跪下,银两洒了一地,却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抹泪。我连忙上前扶他起身,他却不肯,极其结实地跪在那里。
“老身!拜谢大小姐!”
他连磕了三个响头,说什么也不愿起身,我拾起银两放进老人的口袋,于是他又磕了个头。
“老人家快起来,这船可不能没人管呀!”我胡乱找了个理由让他起身。
他连忙拾起船桨,一个箭步跨上船头,随后挺直身躯张望起来。
“姑娘,再行一刻钟,就到苏祠了,我估摸着到那处雾也该散了,那处风景可好!您穿过祠堂,就能看见那巷口,那条街可热闹着呢!”
“好,本姑娘最爱热闹的去处,就听您的!”
“好嘞!”
四周分明是一片大雾,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方位的,然而一刻钟后正如他所说,船停靠在一处渡口,顺着台阶向上,一条小径通向祠堂大门口。老人挥手道别,在船头深深行了个鞠礼,便逆流而上渐行渐远。
我走上台阶,再回头时,雾气已是无影无踪,江水平静无声地从远处寻来,又流向更远处。
呵,谁还记得我来江镇是要和祖父去看那试剑大会呢。
试剑大会,试剑大会,去他娘的试剑大会,文人思如潮涌,墨客笔走龙蛇,官人欢醉,贱妓冁然,独独黯淡了刀光剑影。一群酒肉之徒,觥筹交错饮至天明,士人皆醉百姓独醒,却道是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