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卢比扬卡广场11号,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广场前方那尊由钢铁铸造而成的“钢铁的菲利克斯”的雕像,几只寒鸦落在雕像底座前,蹦跳地在雪地里搜寻着可能的食物碎屑。对这些鸟儿来说,这个冬天,并不是一个容易度过的冬天,对动物是这样,而对生活在这片名为基斯里夫土地上的很多人而言,这个冬天,也不太好过。
比如此时此刻正坐在离那些觅食的寒鸦下方十几米的一处监牢中的人来说,她应该不太可能能度过这个冬天了。
那是一位女性,火红色的长发被简单的在脑后梳成高马尾,苍白的皮肤几乎有些透明,精巧的五官很难让人相信她曾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无论过去怎么样,她此时此刻都坐在这里,坐在卢比扬卡广场11号的地牢里面。
到了这里,无论你的过去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里来过很多人,将军,独裁者,军阀,投机倒把的商人,沃土千里的地主,工厂主,反革命者,革命者。
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传奇,但他们最后都没有走出过这里。
很明显,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个事实,红发女士隔壁的几位住户早已精神崩溃,他们或是无助地抽泣或是精神失常般地喊叫,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那位红发女士,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审问桌后,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哀嚎,哭喊,这几乎是卢比扬卡11号地下的日常,这就是这里的主旋律。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粗暴地打断了这些旋律。
随着那阵脚步响起,地下室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敢发出任何动静,似乎对于这里的住户而言那脚步就代表着死亡的临近,也或许此处本就是地狱,而脚步的主人正是这处地狱的主人。
脚步声停在了红发女性的门前,随着金属碰撞声,红发女性的监狱门被轻轻地推开。
红发女人抬起头,看向了这位来探望自己的客人。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灰色的短发凌厉地贴在鬓角,同样铁灰色的眸子宛如一把尖刀,要将眼前的人寸寸切开。
“贝莉雅,你来了?”红发女性微笑着开口道,也许是太久没有喝水,她的声音嘶哑,但面对这位犯人眼中的死神,她的嗓音却非常温柔,就像是和老朋友见面时的开场白。
“嗯,我来了。”被称为贝莉雅的女人也如见老朋友一般回应着,并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审问桌前,随意地将手上的卷宗放在了桌子上。
“你把守卫都遣散了,是想单独和我聊聊吗?”红发女人微笑道。
“你还是那么敏锐,看样子你在这里过得还行?”
“这里不是我蹲过的最差的监狱,老实说环境还不错,如果你要找我征求监狱改造意见的话,那我确实没什么可提的。”
灰发女人没有接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红发女人也微笑着注视着对面。
不知过了多久,灰发女人终于再次开口,她长舒一口,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后,说道:“贝拉,你是约瑟夫的朋友,他现在能活着,与你的帮助密不可分,你知道他想要你说什么,你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你点点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明是审问者,灰发女人的语气却像是在央求。
“贝莉雅,你也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不会做那种事情。”被称为贝拉的红发女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事情变得那么难看,给我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这对所有人都好。”贝莉雅的声音渐渐冷下来。
然而,贝拉只是保持着微笑,沉默地摇了摇头。
灰发女人知道,只要眼前这个红发女人做出决定,没有什么能改变她,这一次来,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
“无论怎么说,约瑟夫欠你一条命,我会试着再劝劝他。”灰发女人低头藏起了自己的眼神,说道。
“你应该比我明白,约瑟夫也帮不了我,现在这个时候考虑一下他也考虑一下你自己,这样也是对你好。”
灰发女人不再言语,明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奇怪的是,她还不想离开。
“再见吧,祝你往后安好。”没有等灰发女人再说什么,红发女人已经选择了微笑着告别。
这是礼貌的送别,灰发女人不再说话,站起身子,红发女人仰起头闭上眼睛,宛如接受命运的圣子。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虽然贝拉总说自己不相信有这种东西,但回忆起自己这一生,又好像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
而牵动自己命运的那根线,似乎得从那个雪夜讲起。
贝拉只记得,那一夜的雪,似乎下的真的很大。
风雪是那样的大,大到狂风的呼啸足以把昏睡的婴孩叫醒,然而对婴孩来说,除了狂风的呼啸,她所能感受到的却只能感觉到温暖,那是不同寻常的温暖,是只有在母亲的臂弯中才有可能获得的温暖。
除了温暖,还有黑暗,她感到有些不安,婴儿试图活动自己的手脚,但似乎是因为还没有习惯自己新获得的身体,手臂不过抬起几厘米,随后又无力的放下了。
似乎是没有了力气,婴儿也不再挣扎,黑暗外的世界狂风正在呼啸,然而除了风雪的怒吼,以及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嘎吱声,还有一阵属于一名女性的微弱的喘息。
然而,突然一声剧烈的咳嗽带动着婴儿的世界颠簸起来,她能感觉到身旁的柔软的边界正在剧烈的起伏。
婴儿并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感到不安,随即发出几声属于婴儿的啼哭。
很快婴儿就感觉到自己的这黑暗的世界似乎开始轻轻晃动,同时不同于冰冷风声的温柔女声哼起了有些熟悉的曲调。
婴儿安静下来,莫名的安全感将她包围,她不再哭闹,安静地蜷缩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婴儿再次吵醒,婴儿感觉到一阵失重感,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恍惚中,婴儿感觉到那温暖而黑暗的世界似乎在向下倒去。但就算是倒下,那个温暖而黑暗的世界依旧紧紧将她地抱在怀中,那个世界没有让她受一点伤害,就好像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的一切,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但或许这个温暖的小世界终究是太过孱弱,一缕亮光与一股寒风涌入婴儿所在的那个黑暗而温暖的世界,突如其来的寒风让婴儿一阵哆嗦。但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也为婴儿带来了一丝光明,婴儿终于看到了那个黑暗而温暖的世界的本来面目,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单薄的衣服孱弱且疲倦的女人。
很快,一阵老旧的活页木门被拉开而特有的刺耳响声占领了婴儿的思绪,似乎有人从那个保护她的女人怀中将他抱起来,虽然看不清来者的脸,但还是能依稀辨别那人似乎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
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将婴儿抱起后便回到了她刚才出现的门扉的另一侧,与寒冷的室外不同,这个由古老墙面所组成的庇护所是那样温暖,婴儿的耳边充斥着他所不能理解的语言。穿着着类似黑色长裙的女人在这里来来往往,似乎在忙碌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婴儿开始挣扎,陌生的曲调随着轻轻地摇晃在婴儿耳边响起,但黑裙女人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意义,感到不安的婴儿挣扎着,她不想与那个给予她温暖的女人分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只有在她的身边,婴儿才能感觉到几分安全感。
但是无论如何哭闹,黑裙女人们都没有再将她送回那个女人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哭累了,婴儿终于安静下来,并用那还没彻底睁开的双眼观察起周围的世界。
脱落的墙皮露出婆有年代的石砖,天花板上斑驳的天使油彩让人几乎很难辨别出其原本的样貌,不知用力多久的黄铜烛台有些发黑,烛台上堆积的蜡滴宛若圣母凝固的眼泪,而烛光接着才会玻璃的反射在地上染起五彩的颜色,婴儿看不懂那些图案的意义,但似乎任何物种的幼崽都不会讨厌五彩斑斓的东西,婴儿兴奋地挥舞起手脚,似乎是在请求神明的恩典。
然而就在婴儿兴奋的时候,黑裙修女们突然开始躁动起来。其中最为年长者正用严厉的语气说着些什么,婴儿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弥漫在人群中的不安还是感染了婴儿,婴儿有些想哭闹,但不知为何,她终究安静地等待着人群中传来的消息。修女们的脚步声变得嘈杂,终于,随着怀抱婴儿的修女转身,婴儿终于看清了那位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女性。
那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她如今却只能虚弱的躺在礼拜堂的长椅上艰难的喘息着,室外的寒风已经几乎将她的身体摧毁了,原本也许如同火焰般赤红的头发也如同即将熄灭的柴薪般暗淡下去,她的五官是那样的精致,或许只有文艺复兴时欧洲艺术家们描绘维纳斯时才见过类似的面孔,但可惜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让那副也许曾经美若天仙的面庞干瘪下去,婴儿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但除了更大声的哭喊,婴儿什么也做不到。
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珍宝正在注视自己,她那双充满慈爱的妙目与婴儿隔空对视,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那双妙目中蕴含着无尽的不甘与不舍,她似乎想流泪,但她那千疮百孔的身躯甚至不允许她表现出这样的感情。
赤发女人看着男人,嘴唇微动,似乎是说了什么,可是婴儿根本听不懂,莫名地,婴儿只能感觉到一股揪心的苦楚,她伸出小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死神渐渐靠近了这个虚弱的女人,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而婴儿除了无助的哭嚎,她什么也做不到,她无可奈何,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人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她无能为力,婴儿的身体将她束缚在那,死亡,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发生。
终于,一位年长的修女开始半跪下来,似乎在为死者进行最后的弥撒,吵闹的陋室突然安静下来。
狂风呼啸着掠走了一个灵魂,婴儿绝望地哭嚎着,然而无情的风雪所能做的只有掠夺,而在这个对基斯里夫无比寻常的雪夜里,风雪再次夺走了一个小生命所仅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