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铁色的天空宛如钢铁囚笼般覆盖在帕拉格之上,而那些微冷的沥沥细雨则就任了这牢笼的无情狱卒。
黑色的轿车稳稳地停靠在宰相府邸之前,司机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后座上闭目养神的金发少女快些下车。
如果放在往日,这个司机大概会为他的无礼付出代价,但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军务部的调令正式下达,科琳娜无疑已经成为被这座被称为北方宝石的城市所抛弃的对象。作为被扫地出门的垃圾,即便是看门犬,对她的不屑一顾大概也是情有可原。
事已至此,科琳娜没有纠结这些,她第一次亲自打开了车门,随手带上了军帽,顶着微凉的细雨,站在了宰相的府邸门口。
没有撑伞的佣人,也没有夹道欢迎的女仆,漆黑的铁门拦在了科琳娜面前,科琳娜四下寻找着门铃,然而此时一阵料峭寒风突然吹起,科琳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苦笑了一声,立起了军大衣的衣领,希望借此来保护自己所说不多的体温。
湿润的门铃的摇柄在寒风的吹拂下变得难以握持,即便是带着手套,科琳娜也能感受到那玩意传来的刺骨寒意,只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摇响了门铃。
然而,即便那门铃的声音相当洪亮清脆,来开门的仆人依旧是在科琳娜在雨中站了近十分钟,才珊珊来迟。
“很抱歉,殿下,今天值班的仆人不在,让您久等属实抱歉。”来开门的女仆似乎是在诚恳地道着歉,但脸上的不耐烦已经将她内心的想法全都表现了出来。来开门的女仆也并未打伞,看样子宰相为了恶心一下科琳娜,反倒是牵连了这个倒霉的仆人。
“没什么,你的衣服都打湿了,外面挺冷的,你快些去找个暖和的地方换身衣服擦擦头发吧。”科琳娜忽视了女仆不耐烦的表情,点头微笑道。
“是,殿下。”女仆应和地点点头,她有些疑惑的眯起眼睛,她本以为这位大小姐大概会因为淋了这么久的雨而怒不可遏,然而看起来,科琳娜的心情极为平静。仆人不太明白科琳娜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她真的已经放弃了所有抗争的想法?仆人无法从科琳娜身上看出半点平日里的平日里的桀骜不驯,威风凛凛,此时此刻,她就宛如一只温驯的小鸟,等待着主人的宠幸。
“这边请,殿下。”女仆提起裙子朝科琳娜微微行了一礼后,便领着科琳娜朝着主宅的方向走去。一路无言,科琳娜沉默地跟在仆人后面,除了鞋跟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一时间,整个官邸万籁俱寂,宛如被妖精施以某种魔法,夺走了这里所有的声音。
随着女仆为科琳娜推开官邸的大门,科琳娜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踩在了那条看起来就知道颇为昂贵的红色地毯上。
科琳娜军靴上的泥污混合着雨水瞬间形成一团污垢,科琳娜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淡然地摘下自己的军帽与手套,递向了站在门口接待的一位管家打扮的老者面前。
然而老者并没有接过科琳娜递过去的衣帽,半晌之后,科琳娜冷哼一声:“林顿先生的意思是打算让我带着手套和帽子去见你的主人吗?看来您确实是上了年纪,以前这些规矩还是您教我的,看起来率先将这些忘干净的反而是您啊?”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并将目光投向看科琳娜腰间的配枪。
科琳娜察觉到了老人的视线,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僵持片刻后,科琳娜叹了口气,解下了自己腰间的枪套,连着帽子一起递给了老人。
老人看起来似乎是松了口气,他接过科琳娜递过来的东西,深深的鞠了一躬,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欢迎殿下光临,请去茶水间稍等片刻,我去通报老爷。”老人说罢,便示意女仆领路,然而科琳娜则并不领情,只是冷哼一声,便自古自地走进宅邸之中。
这里毕竟是科琳娜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也许比这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仆更熟悉这栋建筑。
官邸的茶水间,科琳娜沉默地盯着眼前那杯正冒着热气的红茶,深红色的茶水中树立着几根茶梗。
科琳娜盯着那茶梗,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她的表情时而迷茫,时而凶狠,站在一旁的女仆不敢多言,她们完全看不明白,这位似乎已经投子认负的落魄皇女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间的房门被打开,方才那位被科琳娜称为林顿的老人,从打开的门缝中探出身子,而后便挤了进来,女仆们想对他行礼,但他只是摆了摆手,将女仆们赶了出去。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科琳娜先是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在最后一名女仆带上房门后,科琳娜翘起二郎腿,以一个极为挑衅的坐姿摊在沙发上,语气古怪地对老人说道。
“够了,小姐,您的军人游戏早就应该结束了,无论您以前对老爷有多少不满,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人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原本那副优雅的姿态被他瞬间放下,他有些激动地对科琳娜说道。
“够了?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从来没有什么军人游戏,如您所见,我就是军人,这件事即是事实,也不会结束。”科琳娜炫耀般地展示着自己的少将肩章,似乎是在挑衅眼前的老者。
“我知道,我知道,老爷对夫人与小姐您确实不公,但是他毕竟是您的父亲,您也应该过了叛逆的年龄了,趁着现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您给老爷服个软,说不定一切还能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老人几乎在用一种恳求的态度在寻求科琳娜的回应,但科琳娜那冷若冰霜的脸上并没有半点他想寻找的东西。
“父亲?即便是我把他当父亲,他又曾几何时把我当做他的女儿,把母亲当做他的妻子。那个混蛋只不过是把母亲当做巩固地位和生育的工具,在意识到母亲生不出他最想要的儿子以后,他是怎么做的?他毫不犹豫地把母亲送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而她唯一的女儿甚至不能去见她最后一面!”科琳娜突然激动起来,她站起身大声吼道。
“但是,老爷他毕竟是小姐的亲生父亲,他给了您食物,给了您住所,给了您衣服,也许他确实做的不对,但是您完全没必要与老爷变成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样子。您是我带大的,看看这个,请您相信我,我绝不是想害您,求您看在我这个老东西的份上,向老爷服个软吧。恕我直言,小姐,您不是老爷的对手,继续这样下去,老爷的耐心迟早耗尽,我答应过夫人会照顾好您,我不能看着您往绝路上走啊!”林顿说着,拉卡了自己的衬衣,老人干瘪的身体上布满连时间也洗不掉的伤疤。科琳娜很清楚这些伤疤的来历,自己小时候曾被绑架,若不是林顿冒着生命危险找到匪巢把自己救出来,科琳娜如果没死,大概也会被这群家伙买到什么地方去,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而老人身上的那些刀伤,正是那次事件的结果之一,在救出科琳娜的时候二人被劫匪发现,林顿为了保护科琳娜冲出重围被砍的遍体鳞伤,幸而林顿终究是命大,成功跑到了能被卫兵发现的地方,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是欠你一条命林顿,但在宰相非要将我嫁给他选定的那个白痴的时候,你将我锁在屋子里的时候,我想我们就已经恩断义绝了吧?要我说,你不过是宰相选定的牧羊人吧?你救我也不过是害怕雇主交给你的东西坏了,害怕受到雇主的责罚不是吗?还亏我当时是那样的信任你,把一切都和你说,结果,你只是个可耻的叛徒!”科琳娜愤愤地说道。
“小姐,我......我,嗨,我只是......算了,当时算我确实老糊涂了,我以为那样才是对小姐您好,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您再忤逆老爷,您也清楚老爷的脾气,小姐您会有性命之忧啊。老爷此番写信邀您前来,就是在给您最后的机会,算是老头子求求您了,请务必要把握住!”老者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只见他扑通一下跪在科琳娜,面前,央求道。
“够了,我自有定夺,宰相让我等这么久,如果在领我去见他,我便自己走了,我的部队还等着我拔营,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科琳娜冷哼道。
老者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整理好了衣物,担忧地看来科琳娜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轻轻地为科琳娜拉开了茶水间的门。
宰相官邸的书房内,穿着红色丝绸睡袍的男人正在闭目养神,随着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林顿打开了书房那间厚重的木门,随即,科琳娜带着一脸的不耐烦走了进来。
“来了?”宰相看着自己的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冷哼一声,说道。
“嗯!”科琳娜没好气的应和道。
“把这个,签了。”宰相远远地把一沓文件丢到科琳娜脚下,但科琳娜完全没有弯腰去捡的意思,她抱着手,冷冷地看着宰相。
林顿见状,苦笑着小步向前,弯腰捡起文件,苦笑着递给了科琳娜,科琳娜扫了一眼,那是一份婚约,科琳娜冷哼一声,并没有接过文件。
“小姐...不,殿下,请你过目。”林顿感受到着父女二人间几乎冻结的空气,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此时他只希望他这位从小照顾到大的大小姐能听一次他的劝告,别在激怒她的这位暴君父亲了。
科琳娜看了一眼林顿,接过来文件,然而还没有等林顿缓口气,只见科琳娜直接将那文件捏作一团,随手丢到了一边。
“小姐....您....这.....”林顿一时间慌了神,他连忙想去将那婚约捡起,然而宰相却制止了他:“林顿,我让你动了吗?”
“没......没有,老爷。”林顿结结巴巴的说道,一时之间只见他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让科琳娜自己去把他捡起来!”宰相说道。
“是.....是,老爷。”灵顿走到科琳娜身前,低声用一种几乎是哀求的声音说道:“小姐,别再激怒您的父亲了......”
然而科琳娜并没有理睬林顿,她冷笑一声对宰相说道:“如果你写信找我来就是为了这点事,那我想我可以走了,和你不一样,我还要忙着帮政府剿灭叛军!”
科琳娜说着便转身似乎打算离开,林顿正打算上前拦住科琳娜,宰相却先一步开了口,“科琳娜啊,科琳娜,你究竟要忤逆我到什么时候?”
科琳娜听着宰相的话冷笑一声,说道:“忤逆?我只是不愿意和奸贼同流合污罢了!”
“奸贼?可笑,当今陛下经验不足,国家大事皆由我操持,基斯里夫之大小事务,那件不是我来操办?反倒是你,仗着自己扶持有功,穷兵黩武,败多胜少,到底谁是国家栋梁,谁有事蛀虫?你知不知道,这国家可一日无陛下,但不可一日无我!”宰相高声呵斥道。
“切,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这不提你穷奢极欲,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残害忠良的功绩了?克扣军需物资的是你,在战争期间囤货居奇的也是你!现在的基斯里夫因为你庙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叹,你这奸贼还敢狡辩?”科琳娜不甘示弱,回应道。
“哼,黄口小儿!反了你!若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休怪我无情!”宰相也卸下伪装,威胁道。
“想干什么大可直接说出来,若是要斗我便陪你,我倒要看上帝究竟站在哪一边!”科琳娜毫无惧色,冷笑道。
“你不会真以为你那野种妹妹和你手下那群乌合之众能做些什么吧?我叫你来这本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看样子你并不在乎你这条命,那也罢,我想此时你的那些杂牌军也该被清缴的差不多了,现在你便去陪你那野种妹妹去吧!”宰相怒斥一声,随即便拔出了藏在抽屉中的手枪,指向科琳娜。
随着宰相扣动扳机,纳甘左轮的击锤击中底火,一枚子弹直射科琳娜胸口。
只不过这发子弹没有击中科琳娜,却深深的嵌入了林顿的胸口。
林顿应声倒下,一瞬间,他洁白的衬衣被鲜血染做红色。
“林顿!”科琳娜大惊失色,其实她对宰相早有准备,她的军大衣下藏着一块挡住了胸腹的钢板,但她没想到的是,林顿居然会为她挡枪。
“啧,我就知道你这老不死的对这逆子有感情!切!”宰相不满地啐了一口。
林顿却颤抖地对科琳娜说道:“小姐,快跑,咳咳!我早料到事情会是如此,唉,现在官邸里面没什么安保力量,我偷听了宰相的布置,所有人都被宰相派去围剿你的手下了,你跑出去直接往大门冲,那里我准备了车,你的衣物武器都在上面,我还准备了一切盘缠,您逃离帕拉格就好,司机是我安排的,他会设法带您出国,希望您以后不会再遇上这种事情,我的主人只会是您的母亲与您.....”说着便把试图来搀扶自己的科琳娜用力推开,颤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六声枪响再次有节奏的响起,在老人的胸口炸起六朵雪花。
“我就知道你这条老狗不老实,去陪你那该死的女主人去吧!”宰相一边说着一边重新为左轮手枪换上子弹,黄铜蛋壳落在地上,滚进了林顿流出的血所汇集而成的血泊之中。
似乎是因为听到枪声,数名女仆破门而入,只不过她们手里拿的不是什么打扫卫生的工具,而是人手一把崭新的莫辛纳甘。
“无聊,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放你离开帕拉格吧?”宰相一边擦枪一边兴奋地扭动着身子来到科琳娜面前。
科琳娜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望着宰相。
“别那样看着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作为父亲我只能顺从,毕竟我是一个开明的人。”宰相冷嘲热讽道,只见他举起枪直指科琳娜的额头:“我猜你的衣服下面塞钢板了吧,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这次我会好好瞄准的?帮我为你的母亲带个好!”宰相笑道。
“老实说,你弄错了一件事。”科琳娜突然说道。
“你想说什么?”宰相有些疑惑。
“你想知道你和我的区别吗?宰相大人?”科琳娜似笑非笑的说道。
宰相不知道科琳娜再买什么关子,有些不悦地眯起眼,但他还是示意科琳娜说下去。
“宰相,对于我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来说,从来没有盖牌认输这个选项,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该觉得我们会主动离开帕拉格,我从来不会放弃自己的王冠,除非先将我彻底杀死!”科琳娜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宰相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我的母亲在天堂应该遇不到你这个畜生,我就不让你向她问好了。希望你在地狱记住,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安插的间谍名单,安全局的人似乎觉得赌一把对他们没什么损失。”科琳娜似笑非笑的说道。
几乎是同时,宰相的官邸剧烈的震动起来,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刻,书房的窗户忽然全部破裂,宰相清晰的看到女仆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然而下一秒,属于12.5mm口径的子弹便将那些女仆打成了肉泥!
宰相惊恐的转生往窗外望去,一张狰狞的钢铁巨人的脸似笑非笑正通过那双猩红的眼睛望向自己。
“看来武器修会的人没骗我,现在的海拉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宰相听到身后传来科琳娜的声音。
“怎....怎么会?”宰相几乎快要崩溃。
“大部分人都喜欢两头下注,特别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件事毫无代价的时候。”科琳娜拍了拍宰相的肩膀,并从宰相僵硬的手中将手枪夺了过来。
“我们唯一的区别是,你只有与你互相利用的棋子,而我有愿意一起与我搏命的战友。而且作为随动装甲的专家,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再多的三流货色也不是一个找到自己獠牙的顶级王牌的对手。”科琳娜一边说着,一边检查着手中的左轮手枪,随着检查完毕,抬起手枪,将枪口指向宰相。
“我得给我下注的对象们一个交代,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科琳娜问道。
“你......你不能这样做,我......我是宰相,你不能杀我!”宰相惊慌失措的喊起来。
科琳娜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望着宰相,似乎在鼓励他说点更好的理由。
“我.....我......我是你的父亲,你不能杀我......”宰相的声音越说越小,即便是他,也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
科琳娜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悲伤,随着扳机扣动,宰相倒了下去,而在宰相的眼睛彻底浑浊下去的前一刻,他似乎看懂了科琳娜的口型,她似乎是在说:“再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