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贝拉扭开蚀刻着浮夸的巴洛克风格纹样的水龙头,清澈的水在贝拉的手掌中汇聚为一汪清泉,贝拉抬起手,将脸埋入其中,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传进大脑。微微的刺痛让贝拉打起几分精神,让她从方才那对她来说有些喧嚣的歌剧所带来的烦躁中解脱出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皇太后与沙皇陛下点名要求贝拉作为护卫随行,贝拉大概永远也不会来到这座被称为国家大剧院的地方,哪怕这座极为宏伟的建筑被冠以无数赞誉,哪怕它是帕拉格这顶王冠上最璀璨的几颗明珠之一。
毕竟贝拉对文学与艺术,确实没有什么兴趣,更何况这一次,科琳娜并没有出现在观众席之中。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贝拉还是感到几分遗憾,自从政变这半年来,贝拉与科琳娜便几乎没有再在非正式的场合见过面,科琳娜总是行色匆匆,每当贝拉想找科琳娜聊聊时,科琳娜身边那些穿着黑衣的秘密警察们却总是挂着让贝拉感到恶心的假笑告诉她,科琳娜殿下的日程表排得很满,如果想要单独见科琳娜,贝拉需要提前预约。
贝拉本来非常期待科琳娜会出席这次被沙皇陛下颇为看重的公演,她本准备了很多话想和科琳娜单独聊聊,但那张本属于科琳娜的空空如也的座位还是令贝拉感到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贝拉微微苦笑一声,她本就该想到,科琳娜也许很清楚皇祖母并不想看到她,也许皇太后能理解科琳娜的所作所为,但事实就是她的儿子们或间接或直接都因科琳娜而死。
皇室而言于基斯里夫而言,科琳娜或许是惩奸除恶大义灭亲的英雄,但对于皇太后而言,科琳娜只是一颗高悬于她的儿子们头顶的死兆星。
作为皇太后的生日与大剧院竣工的日子,今天对帕拉格与皇室来说都意义非凡,科琳娜大概很清楚,自己并不适合这样的场合。
科琳娜选择成为家人与皇室的门扉,所以她就永远只能将自己的正面留给外界的狂风骤雨,才能保护住身后围绕着她的家人的篝火。科琳娜早就清楚这个道理,对世界还抱有不现实的期望的人,反而是贝拉自己。
贝拉早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但莫名地,她总是抱着一丝侥幸,固执地希望一切的狂风骤雨都会一如既往地平息下来,一切皆如旧日,每个人都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没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贝拉只能看着科琳娜与自己变得疏远而陌生而无能为力,而帕拉格带给贝拉的感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为冰冷。
站在这个被铁灰色的天空笼罩着的城市中,贝拉一时间恍如隔世,明明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然而初来乍到时的那种陌生感却再一次笼罩在她的心头。
贝拉抬起头,在一旁柔软的毛巾上将手上的水渍擦干,她来这里毕竟还有工作要做,她是科琳娜放在沙皇身边的坚盾,她实在是没那么多时间留给自己。
轻扯衣角,为军服抹除那些轻微的褶皱,然后将墨绿色的军帽压住自己的红发,贝拉扫视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无论过了多久,贝拉都很难将镜子中那个严肃的军人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贝拉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配枪检查了一下枪膛,随后推开门走出了卫生间。
然而几乎是刚走出卫生间,贝拉便察觉到似乎有一道陌生的身影贴上了自己,贝拉只是迟疑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去,那道身影没有犹豫,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贝拉心中一声冷笑,她很清楚会有不少反对科琳娜的人会盯上今天,但如果这些人以为只有自己没有护卫所以可以先挑自己动手,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毕竟对于现在的贝拉来说,护卫这种东西只会碍手碍脚。
贝拉保持着匀称的速度走在长廊猩红色的地毯上,然而在接近一个拐角时加速,跟踪者猝不及防,一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贝拉消失在拐角。眼见目标消失,跟踪者大步跟上,然而在他迈步跨过拐角的一瞬间,跟踪者只感觉小腹遭到重击,剧烈的疼痛令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再下一秒,跟踪贝拉的人已经被贝拉扼住喉咙按在墙上,下巴上正顶着贝拉原本别在腰间的纳甘左轮。
“小声点,我想你也不希望卫兵赶过来吧。告诉我你的所属组织,这次参与行动的人员配置和行动计划。我的耐心有限,希望在我打断你最后一根骨头之前我们能结束我们的谈话。”贝拉声音冷厉,仿佛死神的早安。
“等等......贝拉......冷静些,是我.......先放我下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得和你说。”跟踪贝拉的人并没有立刻回答贝拉的问题,贝拉听得对方的发言皱起眉头,一把掀开对方的大檐帽,当看清对方那张因为疼痛而惨白且扭曲的脸后,叹了口气,将对方放了下来。
“菲迪尓?你来做什么?叶卡捷琳娜有什么需要吗?”贝拉一边将手枪插回腰间,一边问道。
“不是,是炸弹,剧院里面被安装了炸弹,有人想炸死你姐姐,结果你姐姐没来,然而他们还是想引爆炸弹,来不及了,我们得行动起来!该死!约瑟夫说的没错,那帮无组织无纪律的安人果然只能添乱!”菲迪尓脸色极度难看,贝拉虽然对他的话感到奇怪,但她确实想不到菲迪尓大老远来和自己开这个不好笑的玩笑的理由。
“炸弹?炸死科琳娜?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能说得再准确一点吗?”贝拉皱起眉头,问道。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总之,你先派你的人尽量疏散剧院里面的人,但是别光顾着带着那些臭贵族逃跑,请务必也要保证那些来凑热闹的平民的生命安全,做完一切后来剧院的配电室找我。”菲迪尓扶着墙壁站起,咬着牙对贝拉说道,接下来也不等贝拉答应,便捂着肚子朝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贝拉迟疑了一瞬间,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菲迪尓的话,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了沙皇所在的房间,在卫兵拉开门的瞬间便从门缝中挤了过去。
“陛下,请恕罪,现在您可能有危险,我会让卫队长带着您和祖母立刻撤离,具体原因以后再解释。”贝拉一边向不知所措的沙皇说道一边开始向亲卫队布置疏散人群的任务。
“贝拉,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沙皇皱起眉头,她期待这样的家庭聚会很久了,她实在是不想让这短暂的温馨就这样被打断。
“我得到的消息是有人为了刺杀科琳娜在剧院安装了炸弹,对不起陛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得保证您与祖母的安全,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贝拉躬身回答道。
年轻的沙皇抿了抿嘴唇,虽然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还是在女仆的搀扶下站起身子。
皇太后被女仆们架起,第一个走出包间,接下来是沙皇,然而年轻的沙皇走到门口却停下了脚步。
“贝拉,你不会和我们一起撤离,对吗?”年轻的沙皇回头望向贝拉问道,随后皱起眉头轻轻地咬住下嘴唇。
“在下得试着解除炸弹,剧院还有很多人,属下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减少帝国的损失。”贝拉回答道。
“朕不在乎帝国的损失,你是朕的家人,你就是朕最重要的财产之一,我不想看着你去冒险。”沙皇的声音有些哽咽。
“陛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别担心,我可是帝国最强的驾驶员。”贝拉安慰道。
沙皇很明白,当贝拉决定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无论是谁的劝阻都没什么作用,她叹了口气,离开了包间。
完成手中工作的贝拉快步朝着配电室走去,配电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已经被人拉开,贝拉从铁门中探出头,发现菲迪尓正在捣鼓着什么东西。
“来了?你学过怎么拆炸弹吗?”菲迪尓似乎意识到贝拉的到来,头也不回地问道。
“懂一点,只不过我在步兵学院上的全是速成班,你要是不怕被一起炸上天可以试着交给我来做。”贝拉走上去,蹲在菲迪尓身边说道。
“行,那边管道上还有一个,你试着去把那玩意拆掉,这帮安人的手艺确实外行,引爆装置做得挺粗糙但装药量还真不少,你要是失误我们两估计都不带疼的。”菲迪尓故作轻松地说道,但贝拉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菲迪尓额角大滴大滴的冷汗。
“那可真是谢谢你的安慰,我啊,可是最怕疼了。”贝拉捡起地上散落的钳子,按着菲迪尓的指示来到炸弹身边。
如菲迪尓所言,起爆装置确实不复杂,贝拉看着那些简单的机械结构,开始努力回忆起以前在步兵学院学习过的知识。
贝拉的手有些颤抖,老实说贝拉曾无数次在刀尖上跳舞,但这种将脖颈伸到闸刀下跳芭蕾的活即便是她也难免有些紧张。
“听说你最近一直都在担任沙皇的护卫?”似乎是为了减轻些压力,菲迪尓询问道。
“嗯,毕竟我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贝拉回答道
“那我想你可能得和你姐姐谈谈了,不然这样要命的活计大概只会越来越多。”菲迪尓说着,一边用袖口擦掉了鼻尖上的汗滴。
“老实说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什么也不和我们说,报纸上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我感觉风雨欲来,然而却什么都做不到。”贝拉轻轻地将一个齿轮从起爆器上卸下,说道。
“是吗......”菲迪尓陷入了沉默,配电室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起爆器计时器发出的“卡塔”声。
“老实说,科琳娜曾经向我承诺过只要宰相倒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老实说,我在想也许宰相还在,一切好不好比现在会更好些?”贝拉突然开口道。
“你问我?老实说,在我看来,宰相和你的姐姐没什么区别,白色恐怖,秘密警察,父女两的招数如出一辙,只不过军人出身的女儿比父亲更血腥也更直接一些。”菲迪尓说道。
“老实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样才是对的了,我帮助过很多人,他们都向我承诺过一个没人会受伤的未来,然而事情却从来不是这样,我有时在想,也许我什么都不做,对所有人而言,才是最好的。”贝拉说着,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菲迪尓似乎是拆掉了手中的那枚炸弹,他来到贝拉身边,低头开始捣鼓贝拉手中的炸弹。
“我没法给你的问题一个答案,贝拉。但我在想,你说有很多人给过你承诺,那你有没有思考过,那些人的承诺和你的目标究竟一不一致呢?”菲迪尓低着头捣鼓着贝拉身前的炸弹,似乎是抱怨般的问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说你做了很多,但老实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想要什么,然后怎么获得它。”
“我只是希望每个人都不受伤而已啊......”
“是,这很好。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你打算怎么做?”
“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
“对,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所以,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该怎么做。”
““你是想告诉我,叶卡捷琳娜与你们的理想,就是正确的吗?”贝拉突然问道。
“不不不,我不想告诉你任何答案,我希望你能做出你的选择。贝拉,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是你明明拥有力量,却总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别人,你害怕承担选择的后果,这才是你明明做了很多事,却从来没法获得你想要的结果的原因,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的选择,是别人期待的结果,而不是你的!”
随着菲迪尓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一枚细小的齿轮从起爆器中弹出,那令人烦躁的”卡塔“声也随之停止。
“完事,接下来就看我的其他同志们了,休息会儿?”菲迪尓长嘘一口气,问道。
“我记得,你们其实还是想和科琳娜谈谈的,对吗?”贝拉突然开口问道。
“那是自然,毕竟谁也不想流血,何况你姐姐还有随动装甲,正常人都不会太想和她起冲突。”菲迪尓耸耸肩道。
“如果叶卡捷琳娜小姐的观点就是你们的目标,我想我可以去试着和她谈谈,她并不是什么冷血残酷的人,或许她现在只是有些钻牛角尖......”贝拉有些犹豫地说道。
“如果她愿意下野,然后让国家杜马进行新的政府构建,那自然是最好,但是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是得付出代价。”菲迪尓说道。
“那如果有人愿意为她承担那些责任呢?”贝拉眯起眼睛,问道。
“如果国家杜马被重新建立,布尔什维克无疑是多数党,如果你能证明你的劝说确实起到了效果,约瑟夫应该可以向第三国际提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只不过,你的姐姐欠下的血债可不是小数目......”菲迪尓欲言又止。
“不只是科琳娜,如果可以,我想试着带着所有的憎恨离开,我曾经做错了很多事,这是我的赎罪。”贝拉声音中的犹豫渐渐消失。
“你最好想清楚,你大可不必这样......”
“这是我思考过后所认为的最正确的选择。”
“好吧,我会和约瑟夫谈谈的,嗯,看样子应该炸弹都被拆除了,警察估计也快来了,我得先撤了。”菲迪尓看了一眼腕表,说道。
“保重。”贝拉站在原地,微笑道。
“嗯......保重吧。”菲迪尓看着贝拉犹豫了片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