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在并不算明亮的空间里阅读,贝拉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微微胀痛。
于是,本就不怎么伏案工作的贝拉选择合上菲利克斯送过来的那做满笔记的大部头书,任凭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哝声的同时,用力伸了个懒腰,接着便任凭自己的身体懒洋洋地匍匐在桌面上,伸展开的手臂差点将菲利克斯的水杯推倒在地上。
菲利克斯淡然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杯子,随后将杯子从贝拉的臂展范围中挪开,微笑着看向贝拉,说道:“看样子阁下并没有长时间阅读的习惯呢。”
“小时候教会里的书除了圣经就是那些圣人的生平传记,再后来参军之后也没有什么时间把精力花在这上面,不过你给我这些东西写的还算通俗,虽然我算不上聪明,但也大概理解了一些作者和做这些笔记的人的想法。”贝拉将脸贴在冰凉的桌子上说道,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也有几分失落。菲利克斯用手中的书挡住大半张脸,用余光扫视着眼前的红发女孩,长时间在党内从事工作的精力让他很善于察言观色,眼前的女孩对自己并没有什么防备,菲利克斯并不难猜到贝拉的疑虑,随即开口问道:“那阁下怎么看待这些理论呢?”
“怎么说呢?里面的很多看法确实很有颠覆性,和你这些天和我讲的那些东西差不多,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我确实几乎被你们说服了,比起我的姐姐,你们的这套似乎确实更容易让我理解......”贝拉用着慵懒的声音回复道。
“老实说,阁下是我见过最好沟通的沙皇军官,我原本以为你们都像我见过的那几个家伙一样顽固,您能这么快的理解我们的理念可真是让我省了不少事。”菲利克斯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或许对他来说,长时间的政治课并不是他喜欢的工作之一。
“哈哈,大概是我很没主见吧,以前就有部下和我说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呢,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把这个评价当成赞美骄傲一会儿?”贝拉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笑道。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个优点描述为从善如流更好?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乐意看到我们在一些基础问题上达成共识。”菲利克斯微笑道。
贝拉也回了菲利克斯一个微笑,但随即,贝拉话锋一转,她的笑意迅速散去,用着少有的严肃语气对菲利克斯说道:“但老实说,我对你们的组织兴趣并不算很大,诚然,我认可你们的事业,但这并不妨碍我婉拒你们的邀请。”
菲利克斯听着贝拉的话点了点头,他并不意外贝拉会这样回答他,菲利克斯接过话茬问道:“不知阁下是否介意给我详细讲讲您的顾虑,就我从他人那里了解到的阁下来说,一个连约瑟夫都能为之美言几句的人,并不是一个会对目前的形势袖手旁观的人才对。”
“约瑟夫?那家伙居然会说我的好话?”贝拉的嘴角微微挑起,语气古怪的说道。
“他只是不太善于表达而已,他知道您现在在我的照看下后专门给我拍了封电报,多次叮嘱您不是那种阶级敌人,希望我对您手下留情,只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任何一个见过您和您交流过的人都不会认为您是沙皇的刽子手。”菲利克斯笑道。
“这样吗?看来我姐姐曾经要我小心你们的汽车炸弹确实是多虑了。”贝拉微微一笑道。
菲利克斯并没有回应贝拉的调笑,反倒是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看着菲利克斯的表情,贝拉不由得一丝寒意,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淡然地抿了一口咖啡,再次开口说道:“好了,不拿你打趣了,但不管怎么说,关于你提出的为你们组建随动装甲部队的提议,恕我不想参与。”
“那可真是让人感到遗憾啊。”菲利克斯说道。
“您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不支持那么的事业,只是对我来说,我在旋涡中挣扎太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到岸边,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或者换句话来说,菲利克斯先生,您有被亡魂纠缠的经历吗?”贝拉看着菲利克斯的眼睛问道。
“鬼神吗?阁下,我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不,不是鬼神,而是记忆,那些因你而逝去的人会活在你的记忆里,那些悔恨那些愤怒那些哀伤和关于他们的记忆缠绕着你,宛如一层淹没你的看不见的沼泽般让人窒息,很抱歉,我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我现在只想离战斗远一些,我已经装作坚不可摧很长时间了,现在我想当一回懦夫,哪怕这样对不起那些逝者也行,我只是想......想,任性一回。”贝拉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低不可闻。
菲利克斯并没有说什么,此刻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除了是基斯里夫的王牌驾驶员,是战场上无数人的梦魇的同时也不过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个战场一个战场的爬到这里,而自己却在要求她回到那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
“很抱歉,我们没能考虑到那些,希望您能原谅。”菲利克斯站起身,轻声向贝拉表达了歉意。
“没什么,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你也没有义务为我的情绪负责。”贝拉低头望着自己紧扣的十指,说道。
“别这样说,只要您还把约瑟夫他们当做朋友,那在下也会将您视为我的朋友,如果能为朋友的烦恼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是我最大的荣幸。”菲利克斯微微躬身,微笑着回答道。
“谢谢,但那终究是我的事情,你们能设法让我离开基斯里夫对我而言已经是我难以回报的事了,再向你们索要其他的什么,纵然我不是什么圣徒,但我不是什么贪得无厌的恶徒,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去做。”贝拉摇了摇头,说道。
“哦,说起这件事,该死,在这无分昼夜的地方可真是过昏了头,如果我没记错,那几名要与您同行的客人大概也是今天到,贝拉小姐您的行李还差些什么,大概今天夜里晚些时候,我们就得设法登船了。”菲利克斯一拍脑门道,但经历了这么多,贝拉大概猜的到,所谓的刚想起只不过是顺坡下驴,她很容易从菲利克斯这几日与她的聊天中猜到,菲利克斯并不想让自己就此离开,但无论怎么样,这一切贝拉都已经不在乎了,菲利克斯说的道理都没错,只是,莫名的,贝拉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疲惫,往事宛如万斤的桎梏,她只感到一阵窒息。
“嗯,麻烦你了。”贝拉看着菲利克斯那隐藏在笑意中的遗憾,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人终究只能为自己负责,菲利克斯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话已至此,二人之间已然没什么能继续交流下去的理由,二人并没有理念之争,贝拉赞许布尔什维克们的理念,只可惜,她太累了,菲利克斯口中的未来对贝拉而言只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她不愿意担负,也自认为担负不起。
二就这样相顾无言的坐着,此时唯有等待,等待那些菲利克斯口中的客人们来打破这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贝拉快感到自己将要窒息时,空旷的走廊中,终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皮鞋的鞋跟与水泥地面碰撞的声音就像是杂碎让贝拉几乎窒息的氛围的铁锤,贝拉连忙抬起头,直起身子,看向房间的唯一出口。
菲利克斯站起身子来到门边,几声忽轻忽重的敲门声响起,菲利克斯拉开门后用着些许抱怨的口气说道:“我想在这种地方就没必要用暗号敲门了吧,敌人若是找到了这里,那我大概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明白,菲利克斯委员同志,我下次注意。根据组织命令,我们已将柯伦泰先生安全带到。”说话的是一个有着褐色卷发的年轻小伙子,他的身上穿着这个片区工人常穿的那种布满油污深褐色的格子衬衫,尽管有做过处理,但贝拉一眼就发现,那个小伙子的腰间正藏着一把手枪。
小伙子说完朝着菲利克斯敬了一礼,菲利克斯简单回礼后,小伙子便原地立正转身,留下三名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另外两名工人打扮的伙伴离开了。
“几位,有失远迎,接下来是由我来安排几位接下来的行程,另外,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小姐接下来会与我们同行,几位可以称她为......”菲利克斯正欲介绍几人认识,但为首的那名男人却打断了菲利克斯的话,自然地略过了菲利克斯,一个大跨步来到了贝拉面前,说道:“唉,这不是......殿下吗?”
贝拉尴尬地站起身,微笑着朝着男人微微点头示意,老实说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对面似乎认识自己,还是很熟的那种。
“二位认识?”菲利克斯问道。
“额.......”贝拉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我啊,就是您当初在帝国银行帮过我,我是柯伦泰啊。我在报纸上看到您去刺杀科琳娜失败已经去世了,我当时就和其他人说您不可能是那么容易死掉的,我就知道我说的没错,只不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遇见您,托洛斯基说的果然没错,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柯伦泰明显是非常开心,贝拉听着他的描述,终于从记忆中想起一些片段。
“啊......啊,是......是柯伦泰先生啊,额,您的女儿还好吧?”贝拉微笑着握住柯伦泰先生伸过来的手,问道。
“托殿下的福,小女一切安好,只不过与妻子分居后送到家父那里去生活了。既然是在这遇到了殿下,那殿下也是组织成员?若是贝利亚亲王知道了您的决定,想必定然会为您的决定感到欣慰啊。”柯伦泰先生用力握着贝拉的手,兴奋的说道。
“额,我在这里的原因说来话长,但总之吧,我还不是布尔什维克的人,到是不知柯伦泰先生为何在这里,您身后的几位又是?”贝拉苦笑着用力将手从柯伦泰先生铁钳一般的手中抽出,她很想甩一甩自己那被柯伦泰先生捏的隐隐作痛的手,但刚抽出的手又随即被柯伦泰身后的另外两名男士握住,虽然从打扮上来看几位都大概是工程师或者学者,但着手上的力道可都着实不小,在客套结束后,贝拉终于把自己手从哪三把铁钳中抽出,贝拉意外的有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
“我?哦,是托洛斯基那家伙委托我们几个去特里尔接手一些技术,这位是塞拉奥格,这位是索拉里,他们都是我的同事,也都是随动装甲方面的专家,到是说起来,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关于随动装甲动力炉的最新革命性的突破?”柯伦泰先生说道。
贝拉摇了摇头,她其实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太关注,她一直是有什么用什么。
柯伦泰见贝拉摇头,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菲利克斯,然而菲利克斯却也摇了摇头,柯伦泰只得叹了口气,对贝拉说道:“具体的我不方便说,总之在未来,随动装甲将会迎来一阵革命性的变化。”
“无妨,只不过我记得柯伦泰不是原本是在帝国的技术部门工作的吗?怎么会和布尔什维克的人扯上关系?武器修会那边知道吗?”贝拉皱起眉头,有些担心的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兴奋的男人,她很清楚武器修会和自己姐姐的秉性,柯伦泰的行为对武器修会的人来说是彻头彻尾的亵渎,而对科琳娜而言则是彻头彻尾的被判,而对于他们来说,亵渎者与背叛者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
“啊,那些人吗?老实说我就是受够了那些神棍才和托洛斯基联系上的,该死,提起那些神棍我就来气,他们那是工程师的态度吗?他们那样既不科学也不系统,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知识就是知识,那群给知识上枷锁带镣铐大搞神秘主义的尸位素餐的混蛋真该下地狱!”柯伦泰先生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毒,看得出,他非常讨厌那些人,贝拉的余光看了看柯伦泰身后的另外两名学者,看得出在这一点上,他们观点相同。
“啊哈哈......”贝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柯伦泰先生的话,只得附和着打着哈哈。
“老实说,只要托洛斯基真能兑现他承诺的那些事,别说是和武器修会作对,就是和沙皇作对我也不怕,知识和真理是不怕刺刀的!”柯伦泰先生越说越激动,菲利克斯连忙安抚住柯伦泰先生说道:“我们这次去特里尔正是去做这样的事情,但在追求真理之前,我们也得去做些其他事情,柯伦泰先生和另外二位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去休息片刻补个觉,比较入夜之后我们还要启程,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和贝拉小姐谈谈,几位可否先行个方便?”
“行行行,那是自然,托洛斯基和我们说过了,这一路上就要仰仗菲利克斯委员了,那我们先去整理整理,殿下,我等先行告退了。”柯伦泰先生点了点头,三名学者朝着贝拉微微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额,我想我得和他们说说,以后别叫我殿下了......”贝拉撇了撇嘴,喃喃道。
“那是自然,无论几位愿不愿意,这样并不利于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菲利克斯点头道。
“好吧,让我猜猜,你单独留我下来,应该是需要我帮忙对吧?你们的行程是不是被我姐姐知道了?”贝拉双手抱胸,一脸无奈的对菲利克斯问道。
“哈哈,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菲利克斯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笑道。
“具体什么情况?”
“唔,这次行动确实被你姐姐的秘密警察们察觉到一些端倪,但好在他们的情报并不算精确,只能广撒网,在多艘前往特里尔的游轮上都布置了眼线。我们的同志为我们在一艘前往特里尔的游轮上弄到了五张假身份购买的船票,但为了避开审查,我们得中途另外设法上船而不能在港口上船,船上大概率会有秘密警察的爪牙,而目前能对付那些人的,大概就只有你我二人,所以,希望您能帮帮我们,我知道这可能会有些危险,但目前我能拜托的只有您了。”菲利克斯说道。
“行吧,看在我拿了你们一张船票的份上我也出点力。但你还是别抱太大期待,我会优先保证我自己的安全。”贝拉说道。
菲利克斯点了点头表示了理解,贝拉随即问了更为关键的问题:“你们准备武器了吗?”
“我们上船的时候是没法携带武器的,但我们的同志已经将一些最低限度的武装放在了游轮的某一位置,来接我们上船的同志会给我们相关的消息。”菲利克斯说道。
“你所谓的最低限度武装,不会是跳刀吧?老实说我姐姐还没有蠢到会把她手下的秘密警察的手枪卖掉换香槟。”贝拉一脸不信任的问道。
“哈哈,小姐您说笑了,枪支弹药这种东西,我们还是有自己的渠道的。”菲利克斯神秘兮兮地说道。
“希望你们的渠道搞到的武器能比那台稻草人有用。”贝拉听着菲利克斯的话,突然想起来前不久的那台糟糕的农业机,不由得揶揄道。
“自然自然.......”菲利克斯一时间有些不知道任何回应,只得附和着笑了两声,随即也告退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贝拉一人,贝拉扫视了一眼桌面,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里看着菲利克斯带给她的书打发时间,而其实的好几本书,她也曾在父亲为她留下的那栋位于帕拉格郊外的小木屋中见过。
那间小木屋的大部分文字资料贝拉都看过,她想借此进一步了解自己的父亲,只不过,那时的自己对于那些文字多有些不求甚解的有心无力,但随着经历的增多,再次看到类似文字的贝拉突然觉得,她或许大概明白了父亲究竟想要什么。
只不过,贝拉明白的有些晚了。
或许有些事情她更早明白的话,她会做出一些更好的选择,但她那时并不知道。
贝拉看着这几日陪伴自己的那些小册子与大部头书,突然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书本合上,排列整齐。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样做,似乎是整理书籍的同时,也能整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心。
毕竟,此时此刻,贝拉终于意识到一件可怖的事情,那就是,从她选择与托洛斯基一起逃离监狱的那一刻,她自由了。
此时此刻的她,已然没有人能再用任何方式干涉自己的意志,所有的责任在那一刻已然与贝拉再没有干系,她不再是军人不需要为荣誉负责,她不再是贵族,也无需为皇室负责。此时此刻的贝拉宛如刚刚经历完一场涅槃,她与之前的人生,基本上已经可以称得上再无瓜葛。
然而,这无限的自由也代表着,贝拉第一次得依靠自己的意志做出抉择了,再没有人告诉她她应该去做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她的责任是什么,从此往后,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由她自己做出,并承担起选择的结果。
本应该感受自由,然而当自由真正来到时,却有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贝拉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她只能想到如今基斯里夫已然待不下去,那只能离开,至于之后的人生,贝拉其实完全没有任何计划。
“走一步看一步吧......”贝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