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寒风从贝拉敞开的衣领钻入,像冰针般刺着肌肤。她却固执地将手臂搭在车窗边缘,任凭寒风割过锁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贝拉还是下意识的认为,这样做足以让那块不知为何堵塞住胸口的巨石稍微有些松动,西伯利亚的寒风总能让她那不知名的窒闷好上几分。
但贝拉并没有来得及享受多久北风的鞭挞,那件被她遗落在宿舍的军大衣悄然出现在她的肩头,一双戴着棕皮手套的手在她颈前利落地系好扣子,指节擦过她下颌时短暂停顿,温暖透过皮革渗入皮肤。大衣上还带着明显的余温,借着那股若有似无、清冽如雪松般的淡雅气息不难判断,这无疑是来自某人的体温。
“谢谢。”贝拉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像一只裹进温暖巢穴的小兽,小心地把大衣紧了紧,轻声说道。
“你的咖啡。”卡尔诺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他侧身递来一只军用水壶,壶壁烫得刚好暖手。“用你抽屉里那袋哥伦比亚豆子煮的,希望你不会介意。没加糖……但我想你正需要这个。”
“好像无论我躲到哪里,你总能找到我。”贝拉的瞳孔依然注视着车窗外广袤而苍凉的雪原,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也许吧,”卡尔诺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他也将双臂搭在了窗台上,身体自然而然地贴近了几分,两人的肩膀若有似无地轻轻碰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贝拉在雪光映衬下略显疲惫却依旧英气的侧脸,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调侃:“但这里空间就这么大,说不定只是命运安排我们偶遇呢?”
面对卡尔诺那难得一见的俏皮语气和若有深意的目光,贝拉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了一个比之前更深些的弧度。她端起水壶,扭开盖子,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浓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虽然那粗糙的颗粒感和难以完全掩饰的酸涩仍依稀可辨——毕竟在如今的艰难岁月里,即便是指定给精锐驾驶员的特供品,品质也早已大打折扣——但入口的温度却恰到好处,那异常顺滑圆润的口感,如同被精心熨烫过一般,明显经过了刻意的调配。贝拉微微一愣,不由得抬起眼再次看向身旁的男人。
“菲利克斯刚刚接到了电报,”卡尔诺的声音将贝拉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也将双手搭在窗台上,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再缓缓吐出,似乎也在驱散某种沉重。“我们大概了解到了之前的袭击者的身份。”
“捷克军团?对吗?”贝拉低声问道,语气却是笃定的。。
卡尔诺有些吃惊地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想从她表情中探寻到更多信息,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回答道:“没错,是捷克军团,你认识他们吗?””
贝拉轻轻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道:“谈不上认识,只是我还在沙俄军队服役的时候知道有这样一支佣兵队伍,我原以为随着沙皇去世,他们早就离开了基斯里夫,我没想到却会在这里遇见他们。他们的雇主早就倒在了圣帕拉格堡,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掺和进这场和他们无关的战争。”
“说来话长,”卡尔诺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无意识地揉了揉眉心,“革命后我们尝试过联系他们,表达了合作的意愿,即便不合作,也承诺放他们安全离开……但很遗憾,谈判破裂了,之后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现在来看,他们选择为科琳娜效命了。”
“谈判破裂了?具体是什么原因?”贝拉扭头望向卡尔诺,红色的瞳孔里透露出几分诧异。
卡尔诺再次苦笑,无奈地挠了挠头:“他们要求最高苏维埃支付沙皇政府拖欠他们整整六个月的军饷。可你我都清楚,以眼下的财政状况和外币储备……”他摊了摊手,没有说完的话比说出来更沉重,“那根本就是个天文数字,完全超出我们现有的能力。当然,我们尽力争取过,我记得……当时为了表达诚意,还送过他们两台伊卡洛斯和一些装备。不过现实证明,科琳娜能提供的东西,比如更先进的嘉姆特装型,吸引力大得多。”
“看来我们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容乐观。”贝拉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毕竟科琳娜背靠着美国,她从不缺资金支持。”卡尔诺耸了耸肩,那动作带着一种认命的淡然。
贝拉长叹一口气,那股无形的重压似乎又沉甸甸地落回肩头。她转回头,将额头再次抵上冰冷的窗框边缘。
身后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卡尔诺似乎又向她靠近了半步。“你的小队怎么样?”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我听说萝札莉被击坠了?”
“都还好,”贝拉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尽管她试图用乐观的结论掩盖,“萝札莉主要是机体损毁严重,人没大碍,剧烈冲击让她有点轻微脑震荡,休息一阵就好。阿黛尔撑到了我赶到,她没事。达米安很机灵,人和机体都还算完好。菲欧娜除了伊卡洛斯的动力包基本被打废了,其他也还好。非要说的话……这次的交换比,倒不算难看?”
“别把重担都揽到自己肩上,”卡尔诺温声道,放在窗台上的手肘不经意间轻轻碰触到她的手臂,“你已经做得足够好,远超出所有人的期望。战争……损失本就难以避免。”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被风拂起的发丝上,声音里带上一种近乎真诚的感叹:“但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觉得格外安心,就像我的幸运符。感觉只要和你一起出任务,无论局面多么凶险,总能逢凶化吉。”
是吗?”贝拉微微侧过脸,嘴角牵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依旧带着苦涩,但目光却在卡尔诺温和专注的眼神上停顿了一瞬。
“当然,”卡尔诺的声音肯定而柔和,他自然地抬起手,本想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肩,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微微一顿,转而轻轻落在了她背靠着的窗框上。“所以,我认为你该去见见叶莲娜了。她的想法大概不会与我有什么差别,你没有必要躲着她。”
贝拉抬起头,与卡尔诺四目相对,烈焰般的燃烧赤瞳倒映在温柔的琥珀色的瞳孔里,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问题的答案,但很快,贝拉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贝拉支撑起身子,向车厢门走去。
“谢谢你的咖啡,它真的,很好喝。”在门彻底关上前,卡尔诺听到了贝拉留下的那句话。
这节车厢与众不同,它像一个巨大的冰棺,隔绝了整列火车上的最后一丝暖意。凛冽的北风毫无阻碍地从敞开的车窗灌入,呼啸着,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凝结出蛛网般的、闪烁着幽光的薄霜。
叶莲娜如一尊沉默的雕像伫立在车厢中央。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那是政委刻进骨子里的、惯常的坚定姿态。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在那覆盖着冰霜的地面上缓慢地游移。数十个黑色裹尸袋冰冷地排列在那里,袋子上覆盖的那层白霜,仿佛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亲手为他们献上的、无比素缟而悲伤的葬礼白花。
而他们之所以躺在这里,也是因为叶莲娜的坚持。
“无论他们倒在哪里,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察里津而死!”在车站里,叶莲娜的声音在寂静冰冷的空气中响起,清晰而沉痛,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心,”所以,察里津的土地——那个我们奔赴的、也将要守护的地方,必须是他们的长眠之所。那里会是他们的墓碑,也终将是我们所有人在必要时的归宿!”叶莲娜在车站这样说道。
或许本有人应该反对叶莲娜的提议,毕竟现在他们不应该带上一分多余的重量。
但那时候,没有人反对,大家只是默默地找到一节普通车厢进行简单的改在,然后将之挂在了装甲列车的最后。
凛冽的西伯利亚寒风是他们此刻天然的冰棺守卫,确保着烈士遗体的完整。而每一个战士的灵魂,都理应在那即将成为战场、也誓将守护到底的察里津,获得永恒的安眠与尊严。
随着车厢门被轻轻打开,贝拉她靴子踩在冰冷的铁皮地板上发出声响,她走到叶莲娜身边稍作停留,目光扫过地上的裹尸袋,声音低沉,不带疑问,更像是确认:“你还在这里。”
叶莲娜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依然在那些袋子间缓慢地移动,仿佛要将每一寸覆盖冰霜的褶皱、每一个沉默的轮廓都刻进眼底。凛冽的寒风依旧在空旷的车厢里肆虐、呜咽,卷起细微的冰晶粉末,扑打在两人脸上。几秒后,她才缓缓抬起头转向贝拉。
在车厢幽暗的光线,以及窗外雪原反射的惨白映照下,叶莲娜的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她的眼圈周围有一圈明显的、被极力压抑却终究无法完全掩盖的红晕,但在刺骨的寒气中,那红色也染上了几分冻伤的僵硬感。她的声音失去了在车站宣布决定时的铿锵,变得沙哑而干涩,像被这严寒磨砺过一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并非完全源自寒冷,更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从身体深处挤压出来:“他们需要抵达终点,贝拉。莫斯科…别林斯基…火车……一路过来。他们倒下的地方不是他们的终点,察里津也不是他们的终点…”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彻骨髓的空气,仿佛要用这冰冷灌注自己的决心,“我们和他们的终点是,只能是西伯利亚腹地每一寸收复的土地,是插上红旗的基辅城头。我们必须让基斯里夫重获新生,我们不能…绝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叶莲娜的目光最终落回贝拉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冻土层下涌动的暗流——有沉甸甸的悲伤,有政委不容动摇的责任感,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燃烧自己也要驱动一切的决心。刺骨的寒风掠过贝拉颈间卡尔诺大衣的领口,那一点残留的余温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也如此遥远。
“我知道,我们会做到也必须做到。”贝拉的声音不高,在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她没有安慰,也没有争论叶莲娜话语中的未来图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种刻入骨髓的责任驱动下的必然结果。她的视线没有躲闪,直视着叶莲娜布满血丝的双眸。“红旗必然会取代飘扬的双头鹰,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但我们必须去为那些还妄图重返人家的僵尸的棺椁上订上最后一根钉。”
叶莲娜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她没有接话,只是再次垂下目光,注视着脚下那片肃杀的“花圃”。车厢内一时只剩下风刀霜剑般的呼号,以及一种无形的、但比金属霜层更沉重的寂静,将两人紧紧包围。
也许只有这彻骨的寒冷,才能稍稍冻结胸腔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楚与呐喊。叶莲娜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拂去脚边最近的那个裹尸袋上不断凝结的薄霜,指尖却在离那冰寒布料毫厘之处猛地停住,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失去血色,变得苍白而僵硬。
贝拉没有动,只是将目光转向那排沉默的黑色。她看到了叶莲娜那只攥紧的拳头,看到了其中蕴含的破碎与坚持。她将自己裹在带着卡尔诺体温和气息的军大衣里更深了一点,感受着内衬羊毛的粗粝触感,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这仅存的、不合时宜的暖意,像一层薄薄的保护壳,抵挡着这冰棺里无所不在的严寒,也让她得以支撑着站在这里,站在牺牲者与政委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做什么,便只是站着,用这沉默的陪伴分担着那份足以将人冻毙的沉重。
西伯利亚的寒风依旧无情地灌入,为每一位静卧的战士继续雕琢着冰霜的殓衣。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叶莲娜打破了这片移动陵园的安静:“哀悼时间结束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叶莲娜总是这样,她总能在必要的时候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然后全身心的投入下一件事情当中。
贝拉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叶莲娜身后朝着前方车厢走去。
随着二人走过一节节车厢,贝拉没有看到大战后哀恸的人们,她看到的,只有一位位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下一场战斗准备着的红军战士。
“预计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将穿越察里津外围,我们最好不要迟到,在察里津外围接应我们的同志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叶莲娜从胸前掏出怀表,头也不回的说道。
“那本是我们预料中的第一场战斗。”贝拉轻声补充道,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但我们已经经历过一场战斗了,伊卡洛斯大多都遭受了损失。”叶莲娜的话语出现了停顿,她带着一丝不安看向贝拉。贝拉捕捉到她喉头的微动,那是瞬间的犹豫,但叶莲娜还是说出了后半句:“四小时内,我们无法恢复他们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贝拉轻轻笑了笑,语气平稳,“你认为我最初的作战计划,现在可能行不通了,是吗?”
叶莲娜缓缓点了点头,动作显得十分沉重,仿佛脖颈承受着千斤之重。
“那么,”贝拉拍了拍叶莲娜的肩膀,微笑着问道,“有兴趣听听我的新想法吗?”
叶莲娜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流露出渴望的神色,看向贝拉。
“现状很清楚,”贝拉分析道,“‘铁雀’和‘鸢’都失去了作战能力。‘寒鸦’和‘枭’的机型本就不是为突破防线特制的。再加上我们之前战斗损失的几节武器和物资车厢……”她略微停顿,总结了核心困境,“也就是说,依靠现有的火力,我们很可能无法突破白军的外围防线了,对吧?”
叶莲娜点了点头,贝拉很干脆地指出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困境,即便是叶莲娜,此时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但阿芙乐尔总的来说状态相当完好。”贝拉拍着叶莲娜的肩膀,接着说道:“阿芙乐尔并没有为特定环境或者战术进行客制化改装,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手里最适合突击的单位反而变成了,阿芙乐尔。”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叶莲娜的声音像是被冰碴割过,带着一丝压抑的急躁,直接截断了贝拉的话头,赤红的眼眸紧盯着对方,“只凭剩下的三台随动装甲?贝拉,我们连察里津同志机枪的射程边缘都摸不到!”
“问题就在于此,”贝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找到了突破口般眼睛微亮,她靠近叶莲娜半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但如果……我能把豺狼的目光全都引开呢?”她猛地竖起一根食指,像一面小小的旗帜,然后用另一只手张开成爪状,模拟着敌方的机群,追逐、环绕着那根孤零零的手指,语速飞快地解释:“瞧,只要它们全都追着我跑,阿芙乐尔这头钢铁巨兽需要面对的尖牙利爪就少了大半!理想情况,‘寒鸦’和‘枭’连动都不用动,光是列车的重炮和机枪就能撕开防线,直插接应点!”
“你疯了吗?!”叶莲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她下意识抓住了贝拉的手臂,仿佛要阻止她下一秒就冲出去。“用你做诱饵?贝拉·罗曼诺夫!你搞清楚自己得的身份,你是我们航空队的军事主官!你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也是我们的王牌!你怎么能去执行这种有去无回的作战!不行!绝对不行!”
“冷静,叶莲娜同志,冷静!”贝拉沉稳地反握住她的手臂,力度坚定,试图压下对方的激动,眼中闪烁着精确计算过的光芒,“这不是自毁冲锋!我都算好了:从我们一头撞上敌人的防线,到阿芙乐尔轰开缺口冲过去,满打满算需要十五分钟。”她用指尖用力在叶莲娜手臂上点了点这个数字,“而我,给你们争取整整十二分钟!只要你们按计划,准时在第十二分钟冲进我方防空火力圈里——”她语速放慢,每个字都敲在叶莲娜心上,“——我就立刻撤!滑不溜丢地撤退!我有我的法子甩掉追兵。然后,”贝拉嘴角勾起一个短促而自信的笑容,松开了手,“我们在察里津城里,喝着热茶,复盘战果。明白吗?这不是永别!”
“……十二分钟?”叶莲娜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声音低得像是寒风里的呜咽,“贝拉……这太险了,这样子做风险实在是太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莲娜同志——”贝拉的声音陡然带上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用一种带着金属般重量的手掌用力拍在叶莲娜的肩头,政委的身体甚至微微晃了一下,“——战术部署,听我的。这是我的权柄,也是我的抉择!”她迅速后退半步,斩钉截铁地发出命令:“我走后,剩下所有伊卡洛斯归你指挥。我们察里津见!”
话音未落,贝拉猛地转身,卡尔诺大衣的下摆在她身后划出一个决然的弧度,靴跟撞击冰冷的地板发出清脆急促的回响,她已大步流星地冲向机库车厢,将叶莲娜混合着担忧、劝阻和最终只能接受的复杂目光,彻底抛在了身后。
察里津外围,距离交火线12公里的一处面积不小的村庄聚落,从聚落的规模与那些由整齐石块垒成的磨坊不难看出,在不久前,这里还是个称得上富饶的村庄。但此时,视野所及,辽阔得令人心慌的原野铺展开去,本应是肥沃黑土孕育的粮仓,如今却被战争的巨轮反复碾压。曾经象征富饶的耕地斑驳陆离,仿佛患上了难以愈合的疥疮。大片大片的焦黑色块如同丑陋的伤疤——那是被炮火舔舐、焚烧过后留下的烙印。未完全烧尽的谷秆草屑,在呼啸的北风中被冰霜固定冻结,宛若冻毙的僵尸。
与此同时,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一个相对完好的富农大院里,气氛却比外面的冻土更僵冷。约瑟夫沉默地站立着,身上的军大衣多处磨损,沾满行军的泥尘,靴面上几点新鲜的泥点格外醒目。他面前,站着富农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裹在一件厚重油腻的棉袍里,粗壮的身躯像一堵墙,脸上横肉紧绷,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傲慢和赤裸裸的敌意。他身后几个衣着厚实的亲戚或站或靠,神情或警惕或幸灾乐祸。院门半开处,则挤着一群衣衫褴褛、在寒风中佝偻着身躯瑟瑟发抖的贫农和前农奴,他们大多裹着破布甚至旧麻袋,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紧紧盯着院中即将发生的交易——或者冲突。
“苏维埃老爷,”伊万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粗鲁,打破了沉默,他故意踢了踢脚边一个沾着冰碴的空瘪粮袋,“粮食?有啊!去年的陈麦子,虫蛀鼠咬,总还剩那么几口袋。”他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斯约瑟夫身后几名同样神情疲惫但眼神锐利的红军战士,“可这世道,粮食金贵着哪。您拿什么换啊?您那纸票子?”他嗤笑一声,浓稠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斯约瑟夫脚边的地上。“擦屁股都嫌硬!”
一名年轻的红军战士被他的侮辱激得满脸通红,下意识要拔枪,却被约瑟夫抬手制止了。约瑟夫强压着怒气,尽可能地保持着语气的平静,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不是纸票子,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余粮征集令并不只是单纯的索取,我们有盐巴,火柴,少量的煤油和布匹——清单在村苏维埃代表手里。公平交换,苏维埃征粮,不是旧沙皇的掠夺。”
“盐巴?布匹?嗤!”伊万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胖的身体抖动起来,“这点玩意儿就想换走我的活命粮?老子一家老小还要吃饭!你们红军,和那些哥萨克崽子,和白军那伙白皮猪有什么两样?都是抢!”他激动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前倾,故意拉近了与斯约瑟夫的距离,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院门外的贫农们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下了头,有人嘴唇无声地嗫嚅着。
这时,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但厚实棉袄的半大男孩从院里跑出来,揪住伊万的衣角,怯生生地喊:“爹……娘让我喊你吃饭……”那孩子脸颊带着不自然的红润,脚上蹬着崭新的毡靴,与门外那些裹着破布、冻得脚趾发黑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约瑟夫的目光掠过那孩子,心中的无名怒火又燃起几分,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发作,他必须为大局考虑,现在是围城的危难时刻,得罪这群藏有武器的富农让他们也变成敌人并不是什么理智的做法。约瑟夫的目光扫向门外的人群,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缓缓开口道,既是说给伊万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我们不一样。白军代表地主老爷们的鞭子和旧日的枷锁回来抢你们最后的口粮,让他们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红军为的是让你们这些种地的人将来不再挨饿,让所有的穷苦人能真正拥有土地,不再受冻受穷。征粮是为了支撑这场保卫你们未来的战斗,保证我们不会像沙皇军队一样,在农奴的尸骨上作战!”他顿了顿,看向伊万,目光锐利如刀,“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你囤积的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这片土地、包括门外这些饿着肚子的乡亲们曾经的血汗凝结的。我们现在用劳动产出的工业品交换,而不是像白军那样明抢,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要么拿出粮食来换,要么,根据苏维埃的土地与粮食法令,我们将依法征购你囤积余粮,补偿工业品按战时规定执行。”
这番话似乎戳痛了伊万的肺管子,他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抖动起来,尤其是那句“依法征购囤积余粮”。长期养尊处优、视贫农为牛马的权威被狠狠挑战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在众人——特别是门外观望的贫农——的目光注视下,一股狂暴的恶意冲上脑门。他突然朝着斯约瑟夫那双沾着泥点的旧皮靴,“嗬——呸!”一声,一口浓黄、粘稠的浓痰,如同腐烂的蛞蝓,精准地落在他靴面那新鲜的泥点之上,还带着伊万胃里烈酒的酸腐气。
粘腻的污物在冰冷的皮革上迅速凝结。空气瞬间冻结了。院门外的贫农们发出压抑的惊呼,有人捂住了嘴。约瑟夫身后的红军战士这次再也按捺不住,刷拉拉一阵枪栓拉动的声音响起,几支步枪瞬间对准了伊万和他身后的亲戚。
伊万非但不怕,反而像是完成了某种亵渎神明的壮举,挺直腰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得意的笑容,声音因为亢奋而尖利:“换?行啊!苏维埃委员老爷!你不是讲法律吗?那好!我这就回去开仓!”他指着约瑟夫靴面上那滩令人作呕的秽物,狞笑着提高了嗓门,确保每一个院子里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要您——现在,立刻,跪下来!像条狗一样!把老子我这点子‘好东西’舔干净!舔得一丁点不剩!舔完了,老子心情一好,仓库大门给你打开!别说公平交换,白送几袋给苏维埃老爷们开开胃也成!不然?哼哼……仓库钥匙就在我裤腰上挂着,想要?从我尸体上摸!或者让这群泥腿子造反来拿?看他们敢不敢!”
“你!”红军战士们目眦欲裂,枪口几乎要顶到伊万的脑门上。伊万身后的亲戚们也露出紧张神色,纷纷朝后退了半步,手摸向腰后可能藏着的家伙。门外贫农的骚动更大,有人害怕地向后退缩,也有人眼中燃起了被压抑多年的怒火。
约瑟夫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低头看了一眼靴面上那滩腥黄的污迹,仿佛那不是一口痰,而是一个腐烂的旧世界发出的垂死挑衅。他缓缓抬起头,沾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没有看几乎要暴走的战士,也没有立刻看向趾高气扬的伊万,目光反而穿透了人群,投向大院仓库虚掩的门缝深处——那里,隐约可见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麻袋,与门外贫农们空瘪褴褛的形象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几秒。只有呼啸的寒风卷着雪沫,掠过院墙上的枯藤,发出呜呜的悲鸣。就在伊万的狞笑将要达到顶点,红军战士几乎要扣动扳机的那一瞬——
“砰!”
不是枪响,而是远处,仿佛天边传来的一声沉闷的爆炸!
大伙连忙将目光投向了天空,只见一台伤痕累累的红色钢铁巨人直直地从天空坠落,狠狠地砸在了黑色的农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