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毁灭前三十分钟，我看着渐颓的夕阳，问她:
“你看，这哪里像世界快要毁灭的样子？”
“怎么说？”
她盯着那又红又大的天体，发丝微微颤动，没有看我。
“一般来说，世界毁灭不应该是更加波澜壮阔，富有戏剧性，充满人性的考验和感动的剧情吗？为什么真的到这种时候反而这么无聊啊。”
她白了我一眼。
“你电影看多了吧？”
我不置可否，向她偷瞄的眼神却捕捉到那紧绷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我也笑了，不去看她，重新把目光投向光线已不再刺眼的太阳，回想着我和她的事。
<一>
我与她相遇是在三十天前，刚刚听说世界末日的消息几个小时后。
那天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四，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则插播的新闻打破了宁静。
画面里那位表情严肃的大人物，说有颗小行星快要撞地球了，两个星期以前才刚刚被观测到。
各国政府作出了各种努力，又是射核弹又是用空间站撞，还有说要开发大机器人把它推回去的，遗憾的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这颗星球的毁灭已成定局，不得已只好将消息公布给大众。
在他一遍遍致歉，并呼吁大家好好度过这最后的一个月后，信号断了，我也哭了，这算什么鸟事啊，二十多岁大学刚毕业没车没房没女朋友，正是雄心壮志从无到有的年纪，还什么理想都没实现，什么事情都没体验过呢，怎么一下子来这一手？
我反复确认消息的真实性，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把头闷进被子里抽泣了几个小时，最后想通了。去他妈的世界末日，反正我一无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爹妈都去世得早，没什么好牵挂的，不如把剩下的日子过好。
我出门打算去买点东西，吃好喝好，窝在家里安然度过剩下的一个月。于是我出门了，满目疮痍，事实证明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开，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人生比我更成功吧。总之，大部分人都还没回过味来，在大街上鬼哭狼嚎。甚至一路上单啥也不穿裸奔的就见到好几个，这是疯了还是大彻大悟了？鬼知道呢，反正到时候大家都成鬼了。
到了超市门口，往里一看，果不其然，一个人影也没有，货架被推倒，商品散落一地，店员更是不知所踪，看来大家都疯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般情况下，像我这样正常出来买东西，不大喊大叫，也不砸抢烧的人是不是才不算正常？我默默把还能找到的食品往购物车里装，走到收银台，自己核对了价格，打开支付宝扫码——哦，没网了。不过不付钱我良心实在是过不去，便决定把已经用不了的手机扔进收银台内侧。
“到时候可别说我没付钱啊。”
我自言自语，觉得自己精神也不正常起来了。
或许那些真的在耍疯劲的人更正常些。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第二个像我一样精神不正常的人。
是个看上去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女，提着购物袋向这边走来。
“你也来买东西？”
“嗯，不过售货员都没了，貌似是买不了。”
她有些困扰地苦笑着。
“直接拿不就行了？”
“我良心过不去。”
“那就学我把手机留下得了，反正现在这情况也没多大用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到了什么新奇的笑话。
“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也是？”
仿佛被她感染了一样，我也不禁笑了。
世界毁灭前第三十天，我和她在夕阳下放肆大笑，宛如两个真正的神经病。
<二>
在回去的路上，一问才知道，我们其实住同一栋楼，只是因为之前我太宅了所以一直没碰过面而已。
“你这一个月打算怎么过？”
“我？我决定狠狠地打一个月游戏，然后在通关的愉悦感中满足地离开这个世界，你呢？”
“太没抱负了吧？是我我就狠狠吃一个月零食，把我此生没吃过的零食全尝一遍，然后在世界毁灭时做个幸福的撑死鬼。”
“咱俩分明半斤八两吧？”
“彼此彼此啦～”
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在分别时突然感到有一丝丝寂寞。
“对了，要不干脆我去你家住得了。”
“哎？”
这么大胆的发言让我有点惊讶。
“你看，你打算打一个月游戏，我打算吃一个月零食，那不如我把零食带到你家和你一起打游戏，这样我们俩不就收获了双倍的满足？而且我是独居，我父母……在很远的地方，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联系上，所以也没什么好挂念的。”
她向我晃了晃手中鼓鼓囊囊的购物袋，我假装没有听出她话语中那一丝丝的落寞和难过，认真端详起那其貌不扬的购物袋，这才看清里面装满了零食。
什么歪理，我可没说过我也想吃一个月垃圾食品啊。
不过，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有个伴或许也不错？
就这样，她搬进了我家。
我俩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卫生间和我的书房的两点一线。我收藏着好几台主机和一百来张卡带，怎么也够玩三十天的。饿了就吃她带过来的零食，困了就直接往沙发上一瘫。至于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谁管呢，窗帘一拉，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差不多过了三四天后，外面竟响起了哒哒的枪声，实在烦人。于是我干脆把正在打的怪猎卡带换成了cod7，瞬间氛围感拉满。
差不多打了一个多星期游戏后，我们都腻了。人的精神力是有极限的，连着这么长时间除了打游戏就是吃和睡，谁受得了啊。看来我的临终愿望是没法实现了。和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往嘴里丢爆米花的她说起时，她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同感，我现在觉得吃零食也没以前香了，估计过几天也吃不下了。”
于是无聊的我俩决定找新的乐子，幸亏我发现自己还有张存了一堆片子的硬盘。为了试试读取效果，我打开电视，却大吃一惊。
“卧槽，有信号！”
“啥？别开玩笑——卧槽，真的！”
伴随着嘈杂的电流声，那个让人真想千刀万剐丢进太平洋的大人物的臭脸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明显疲惫了很多，双眼血丝密布。
“电视信号的传递最多只能持续五分钟。
不过，传递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足够了。
同胞们，经过各国科学界人士潜心研究攻关和几十年的航天技术积淀，我们终于向太空发射了承载着人类希望的诺亚方舟……那艘太空船将带着延续人类文明的火种，去寻找新的宜居行星……人类文明不会断绝，让我们为他们献上虔诚的——”啪！我实在听不下去，把电视关了。想了想再打开，发现上面只剩一个名单和一个倒计时。
名单没什么好说的，那群上天的崽种，全是熟面孔，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我看向那串倒计时。
那是已经过科学验证的，确定无误的撞击倒计时。
数字无声跳动，宛如一曲寂寥的挽歌。
“15:11:33”
“15:11:32”
“15:11:31”
……算了，还是关了吧。
不知为何，又有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那这抽噎声是哪里来的？哦，是她哭了。她把头埋进怀里，越哭越大声，像水龙头坏了。
我问她为啥哭，她说不该把手机落在超市，要不然或许还能给父母打个电话。
于是我带她出门去趟超市，小心翼翼绕过那些还在发疯的人和碎的不成样的尸体——兴许是跳楼？总之到了目的地，找了约摸四个钟头，怎么也找不到我俩的手机。都世界末日还有人偷手机，怎么想的？
迫不得已只好回家。回去的路上，看见有个人站在楼顶。他点起一束束烟花，绚烂地在空中爆开，嘴里则对那些上天的同胞们的家人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这个看上去挺好玩的，要不我们回去试试？”
“唔，也行，你有烟花？”
一路上兴致缺缺的她终于稍微振作了些。
“存了一些，可惜后来有禁燃令，所以没机会放。”
“那就试试吧，就当是庆祝人类文明能延续下去。”
我把存的几箱烟花搬到天台，恰逢夜幕降临，放烟花想必会很好看。
在她期待的眼神注视下，我和她宛如两个虔诚的信徒，上升的火花跃至半空，寄托着我们的美好祝愿绚丽绽放。
——
祝上天的狗东西你们他妈全家死光！
祝丢下我们自己苟活的老东西脑溢血暴毙！
……
我们听到对方的祝词后都愣神了一下，随后便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一直都想哭，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释放而已。
“哎，你看！”
她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周围的无数个楼顶上，此起彼伏绽放起无数的烟花。
世界毁灭前第十五天，我们一起看了场世界上最精彩的烟花表演。
<三>
世界毁灭前第七天，断电了。
不如说坚持到现在才断电真是奇迹，还好我提前灌了几桶水，要不然水也没得可用了。
游戏和片子都无福消受了，零食也吃完了，无聊裹挟着死到临头的恐惧向我们袭来，不过还能打牌。我们在蜡烛摇曳的灯火下把三国杀，游戏王和扑克掺在一起玩，饿了就吃我屯下来的泡面。
一直宅在家里也不太好，偶尔我们也会出门一趟，不过基本看不见人影。也是，都世界末日了，只有我们这样无牵无挂的人才会有闲情雅致到乱成一团的大街上瞎逛。
不知不觉，已经是世界毁灭前最后一天了。
“要不要和我约会？”
“约会？”
“对，那种很正式的约会。”
“ 世界快毁灭了，愿望还没实现，总觉得不值得。”
“约会就是你的愿望？”
“只是其中之一而已，目前也只有这个有条件实现了，不是吗？”
“说的也对。”
不过话虽如此，和妹子约会，我也是第一次。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展成了现在这个状况。
她说要回去专门取约会的衣服，所以我站在她家门外等候。
本以为会等很久，但听到门开声的时候我也不过才等了四十分钟而已。
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长裙相得益彰，搭配上咖啡色的贝雷帽，显得本就长得还算不错的她更添几分少女的俏皮与可爱。
“怎么样？”
“……很适合你。”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说话都有点打结了，脸稍微有点发热。
“行了，快走吧，别浪费这最后一天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各自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
说是约会，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是优哉游哉地漫步而已。最后我们在一家露天餐厅找位置坐下，一人手里拿了一瓶可乐，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看着湛蓝的天空。
“所谓绝望，是给予沉溺在幸福之中的人类的特权。”
在阳光下，她吟诵着《素晴日》里的台词，宛如一株追求着光芒的向日葵。
“那么，现在如果我们还能感觉到绝望，是不是就证明我们正生活在幸福之中呢？”
“那要这么说，现在大家岂不是都生活在幸福中？”
“哎？你感觉绝望吗？明明一直见你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同样的话回敬给你。”
其实，说不绝望是不可能的。
说没有遗憾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二人都是如此，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何况，我们现在或许真的正处于幸福之中呢。
在这终末的时间里的，奢侈的幸福。
世界毁灭前最后一天，我们在阳光下的露天餐厅坐了一下午。
<四>
天空与平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也难怪，毕竟撞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现在距离那个时刻到来还有半小时。
我把最后一瓶可乐递给她，她默默灌了一口后又还给我。
“你怕吗？”
“废话。”
她声音有点颤抖，不过想来我大概也是如此吧，看似漫不经心的我，其实只是为自己打上一层又一层的外壳来掩饰我那懦弱的灵魂而已。
想到这里，我反而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笑世界都快毁灭了，我还没有女朋友。”
我看着她柔和的侧颜，回想着她的话。
我对世界绝望。
每向这个时刻逼近，我的绝望就越深。
但是，如果绝望是幸福的证明，那与她共处的时刻，我是否幸福呢？
答案是肯定的。
小行星那淡淡的影子，仿佛在白天才能看见的月球，在漆黑的夜幕中微微发红，气温也升高了几分。
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决定传达这份心意。
“我说啊，有没有兴趣和我成为世界上的最后一对情侣？”
一直看着天空的她颤抖了一下，扭过头来，我这才看清她早已泪流满面，与之形成反差的是灿烂的笑容。
“不讲理，我打算还剩三十秒的时候再说的。”
谁让你不会把握时机来着？
我笑了，缩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把她拥入怀中。
茫然的光芒闪烁，满天的繁星似乎都在起舞。在这世界毁灭的最后一秒钟，世界上最后一对情侣互道了最后一声: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