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故事都要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说起,
一支木船在巨浪和雷霆中摇曳,
一把险浪将木船打得支离破碎,
一架残骸缓缓靠近威尼斯岸边,撞破了海上城市的序幕,
一只瘦削惨白的手抓住了甲板,登上了功勋时代的舞台。
演员到齐了,开幕之时已至,应有雷鸣掌声。
“这么深的夜,也不知道教会的修士还剩几个。”
为首的送葬者说道,在这风雨悲鸣的夜里,只有他们这一队送葬者缓缓前行,
“嗯…至少也会剩下一位修士吧,美德常在,”
灵柩旁的一位女性送葬者接着说道,翠绿的眼睛在深夜的雨中闪烁光芒,别人是看不到她嘴角那抹微笑的,
“如此多的神明,总会有一两个愿意眷顾这个孩子的。”
其他人立即像吃了一粒定心丸,更加卖力地抬着灵柩,疾步向爱德斯的教会分部走去了。直至教会门前,腾不出手来,众人索性抬着灵柩撞开了教会的大门。
——爱梅斯教会,
由艺术之国赫萨纳衍生出的宗教之一,作为其代行者,爱梅斯教会在卡尔大帝的接见后,于法兰克全境都设立了其附属教堂,并铺设了大量的圣者灵脉……按便于理解的方式来说,就是在国王的同意下,铺设了自家线缆,只要是爱梅斯教会的成员,都可以通过圣者灵脉自由获取魔力,也不知道这样庞大的魔力需求是如何供应的,
但毫无疑问,即便是海上都市威尼斯,也有爱梅斯教会的存在,
“多灾多难的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老修士喃喃地说,
“死者是琳达,列尔夫的女儿,”
一位送葬者摘去黑雨披,一头湿漉漉的红发肆意凌乱,有几缕因潮湿而搭在脸上,赤红的双瞳填充着属于龙种的愤怒,但在这场灾难一般的雨夜中,也不免要蒙上一层阴影,
“他是亚威琦家族的老厨师,但在与他交谈时勿要提及此事。”
老修士点了点头,看向那位双目失明的老厨师列尔夫,他在其他送葬者的帮助下脱去了雨披,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旧钢琴上,站到了距离灵柩最近的位置。
众人肃穆地围成一圈,列尔夫滑开了灵柩的长盖,露出了他九岁女儿的可爱睡脸,
这一刻就像慈祥的老父亲刚刚把年幼的女儿哄睡着一样温馨,然而他自己是看不到这一切的。
“琳达她……”
女性的送葬者正准备向修士讲述前因后果,却被突然闯进的某人打断了,
此时教堂的大门忽地吱吱呀呀打开了,一个披着银色雨披,浑身湿透而面目不清的金发男人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了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这个时间来教堂避雨的人也不是没有,众人重新把视线投向灵柩,
女性收回了那份特别的视线,告诉了修士这件并不复杂的祸事,
“琳达身子弱,患了流感,没能撑过风暴夜。”
“修士先生,我恳求你宽恕她,”
列尔夫轻声说道,声音中难免有几声哽咽,
“她短暂的一生未获得任何功勋,但所幸也因此未沾染其中的狂气……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不是么?”
——这算是葬礼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女性的送葬人非常不守礼仪地向最后一排长椅上的雨衣男看去,而后者也不出所料地、从雨衣的檐下窥向教堂中心的老厨师,
“是的,”
老修士拿起了福音书,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在女孩的额头划了一个十字,
“我所遵循的教旨就是宽恕一切可爱的事物。安眠吧,孩子,美德常在。”
老修士做了一系列简短的祝祷后,重新看向列尔夫,这位年迈的老父亲看不到过程,只能一直颤抖着将双手合十,眼中含着泪光,
“结束了,”
老修士轻轻拍了拍列尔夫的肩膀,
“可怜的人,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愿吗,老厨师未曾想过,或者说对自己这样的人来说,心愿是一样非常奢侈的宝物,他不像那些年轻人还抱有着伟大的理想,也没有想过能挽留回什么已经失去的东西,尽管心愿的条件对老人来说如此苛刻,但他仍然抱有那么一个……哪怕他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我想要的,你未必能满足我,”
老厨师含混不清地说,
“我想再一次看到我女儿的笑脸,看到我的女儿在田野上起舞。我在书里看过对田野的描述,可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威尼斯,如今我双目失明,女儿也已经……”
——是时候了,年轻的艺术家这样想到,尽管自己已经舍弃了众多神明的恩宠,选择成为了死者的代言人,但总有自己能做的事,以及自己该做的事,
“好吧,”
银色雨披的男人在女性送葬者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众人扭过头去,银雨披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他淡金色长而卷的发丝在雨披下若隐若现,苍白修长的手指上滑过一滴未干的雨水……
——灰色之男。
这原本只是赫萨纳的都市传说之一,他是死神的代行者,是死人的代言人,在众多的死亡发生之时,他就会如同冥府的使者一般出现在现场,
他的武器乃是音乐,与赫萨纳的至高神之一,万籁的耶罗尼米斯一样,
只不过万籁神的音乐用天空奏响,而灰色之男的声音响彻人间,
——啊啊,听过这个传说的人都将他视为悲剧的化身,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能力——宽慰死者,用那荒诞的幻境。
“好吧,”
他再次说道,坐到了钢琴前,将老人的雨披放在一旁,掀开了旧钢琴的盖子,
“好吧,”
他又一次重复道,手指在黑白之间飞跃起来,这架年久失修的老家伙颤抖着奏响了灰色之男的乐章,节律如同钢琴雨披上落下的雨滴般零落,
“听吧,”
灰色之男说,
“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钢琴声从零落变为连续,由低缓转为急促,
像翔翼的鸟儿扶摇落在稻草人的肩头,像硕大而红润的苹果从树上落下,像舞倦了的枫叶从枝头断了线,像宏伟的秋风以无法阻挡的力量压过田野上金黄的麦田般令人臣服,
——女孩在唱歌,所有人都听见了。
她的歌声富有节律感,带着甜美的呼吸声,乘着秋风起舞,在昏暗的教堂中唱出一片丰收的田野,
“我看见了!”
列尔夫激动地大喊,
“和书里描写的简直一模一样!我看到我的女儿了!”
“法兰克的原野……?”
红发的送葬者闭眼问道,试图将琴声中的一切细节囊入耳中,
“这算是心想风景吗?还是你的法术结界?”
“不,”
灰色之男答道,
“但是赫萨纳的南郊有一片更美的田野!”
绿色瞳孔的送葬者猫似的灵巧,打开了窗户,
没有意料之中的雨水打入,唯余清凉的夜风,刮去管风琴上的落灰,另一台老家伙也跟着起了劲,
教堂中仿佛有一万个人在同时欢呼,难道他们在庆祝女孩的死亡吗?不……
“您有没有看到,您女儿在麦田中的笑脸?”
灰色之男问道,
“和蔼的阳光与清爽的秋风令女孩卷舞在黄金的枫叶之中,您站在她的面前开怀大笑,女孩洁白的连衣裙勾走了年轻小伙子们的心,最有才能的画家试图将父亲与女儿的画面定格在纸上,”
“但他是做不到的,”
灰色之男大声说道,
“因为你们彼此的生命只在最灿烂的舞台上绽放!”
“这些我全都看见了!”
老厨师热泪盈眶,一滴滴敲打在女儿用于长眠的摇篮上。
钢琴声从激昂落回平缓,列尔夫倒在了灵柩旁,嘴角带着一抹父亲所特有的宽慰的笑容。钢琴边的男人重新恢复了先前微弱的气场,就像盛阳下摇曳的一捧炬火。
黎明破除了威尼斯的雨夜,淡漠的金光轻轻抹在教堂的地面上,激昂的浮尘尚未冷静下来,老修士先向他发问了,
“先生,请问你是?”
“…我的名字是诺忒尔,只是一位赫萨纳人。”
披着雨披的男人缓缓起身,修士不难看出他身体虚弱,外衣基本都被打湿……
——盐味,男人身上的水来自海洋,
“谢谢你今晚为这场洗礼所做的一切,不介意的话请在这里住下吧,我会尽我所能接待您的。”
修士搀扶着诺忒尔,其他的送葬者纷纷鞠躬向他道谢,为他的琴声,为他的艺术,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红发的送葬者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诺忒尔,被绿色猫曈的送葬者拍了拍肩膀,收回了视线,
“诺忒尔先生,感谢你的演奏,希望有一天能在大剧院再听一次您的杰作。”
送葬者留下这句话,带着安稳睡去的老厨师离开了教堂,修士凝望着他们的远去,惊喜地发现此刻已是日升之时,温柔的晨光映照于海面之上,从正门的缝隙投射进教堂的地面上,照亮了琳达的灵枢,
“大剧院…”
修士看向怀中的诺忒尔,他气血渐虚,不消说,他一定是经历了一番暴风雨的蹂躏才来到这座伟大的海上都市,只是他在进入昏迷前,还有一丝执念支撑着他向修士询问,
“要去那里演奏的话,我要怎么做?”
——啊啊,你果真是灰色之男。
修士的嘴角衔起一丝微笑,告诉他一条捷径,
“方才的老厨师是亚威琦家族的人,你的演出想必给他们的人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震撼……去找亚威琦家族年轻的长子亚斯卡尔吧,他一定会给你想要的资源,帮助你前往大剧院,”
诺忒尔微弱地点了点头,修士的话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这颗在风暴中沉浮不定的心得到了安宁,他将头埋进修士的胸口,后者缓缓搂住了年轻的灰色之男,用圣者刻印在他的身后轻轻划出一道十字,
“睡吧我的孩子……很遗憾没能及时告诉你,我也是一位赫萨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