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爸爸在国外的项目出了点事，事情比较严重，需要我马上回去解决，所以…”
“所…以…？”徐梦莹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快要听不清了。
“...我已经订好了回城的机票，再过两个小时就要起飞了，你的生日，爸爸就不去了。”
徐梦莹没有回答，但陈关黎全程都在旁边看着，他能感受到女孩此刻心里那股惊涛骇浪般的悲伤。他看着徐梦莹的眼睛，原本清澈透亮的瞳孔变得黯淡无光，像是一盏灭掉的灯。
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徐梦莹沉默着，电话那头不断有声音传来，但她已经听不清，也不想听了。
“嗯，我知道了。”简单回了一句以后，徐梦莹把电话挂了。她抓着手机的那只手变得绵软无力，像是枯萎的枝条那样，慢慢垂了下来。
她低着头，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抱着鲨鱼玩偶。
陈关黎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黑眼叫他看的相册。在相册的后半部分，或者说在徐梦莹人生的后半部分，父亲几乎没有再出现过。她小心翼翼地把从前那些合照珍藏起来，又特意为十六岁生日预留了一页，想必她一定很想回到从前的那种感觉吧，那种被父亲珍爱的感觉。
徐梦莹缓缓转过身，她的身子有些摇晃，像一个动力即将用尽的机器人，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窗前，随后蹲坐在那里。
“又是…这样子呢…”徐梦莹幽幽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怀中的鲨鱼玩偶。
昨晚也是这样，女孩坐在落地窗前，对着玩偶说话。
最后一次和父亲的合照，就是在她八岁生日的那一次。事到如今，只剩下这只鲨鱼玩偶还在陪着她了。
只剩下这只玩偶了啊…
陈关黎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总是会对鲨鱼玩偶说话了，因为太孤独了，在无数个那样的夜晚，只有跟什么东西说些话，才能略略减轻这种孤独的感觉。
在无数个那样的夜晚里，女孩总是像这样独自坐在自家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
大楼上有许多网格，每一个网格都是一个小家庭。她想象着这些网格里的小家庭，父亲正坐在电视机前看他喜欢的电视剧，到了睡觉时间但仍旧精力充沛的孩子围着父亲吵着要他陪自己玩，母亲跟在孩子身后哄他快点去睡觉...
这本是一个家庭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对她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
你以为她家财万贯她呼风唤雨，实际上她只有父亲送的鲨鱼玩偶。
陈关黎走到徐梦莹身后，“你…很想见你的父亲吧。”
“不想，一点也不想！”
“带着哭腔和怒气说这句话是没有说服力的哦。明明都准备这么多，现在却又不敢承认了吗？”
“当我是自作多情就好了！就这样别管我就好了！”徐梦莹歇斯底里地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已经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想再见他了！”
陈关黎看着怒不可遏的徐梦莹，“现在可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吧？你不是还做了蛋糕吗，就这么浪费了？”
“浪费了就浪费了吧！而且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我爸雇佣的管家而已，我们不过是主仆关系，你又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啊！”
徐梦莹转过身看着陈关黎，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眼里的怒气仿佛随时会凝成实质性的火焰，脸上还有泪珠滚落的痕迹。
真是个死傲娇，陈关黎心想。
“...确实，你说得没错，我不过是一介管家而已，只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让我想起自己以前和我妈闹别扭的样子了。”
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落进来，为周围附上了一层缅怀之色。陈关黎语气悠长，像是一个跨越时间的旅人，要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高…不，初中的时候吧，我也觉得我妈不爱我，还经常和她闹别扭，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二话不说就从家里出去了，我当时气头上了，就想着离家远一些，越远越好，让她找不着我干着急，”陈关黎耸耸肩，“这种行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离家出走吧。”
“只不过出来的时候我忘了一件事，”陈关黎说到一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时候临近冬天，夜晚的天气很凉，我出来的时候忘记把外套穿上了，冷风吹过来冻得我直打哆嗦。可离家出走到一半哪有回家的道理？所以我就一直躲在隔壁楼里，透过窗户往外看，想看我妈什么时候会着急得追出来。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别说我妈了，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大冷天的，大家都不愿意出门，只有我还傻傻地待在外头。
后来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回家了，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早就睡了，第二天我问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当时只是以为我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散个步。”说到这里，陈关黎苦笑了一下。
徐梦莹呆呆地看着陈关黎，这些天的相处让她觉得陈关黎是一个靠谱的“小大人”，没想到他当年还有这种糗事。
“后来我就觉得，或许我妈根本就不在意我，看到自己儿子跑出去，她居然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再把我妈的事放在心上，她每次说什么我就全当做耳旁风，我想让她知道，你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你，没有你的关心我照样能过得好好的。”
“后面到了大…高中的时候吧，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学校离我家很远，家里人商量过后决定让我自己住在学校附近。
开学那天车子很多，所以我爸只能把我送到离学校最近的那一条路，我说这样就可以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可我妈非要下车跟我一起过去，说是帮我提东西，但我也没带多少东西。我当时也没有多想什么，就答应她和我一起过去了。
我妈一路陪我走到校门口，到门口要分别的时候，志愿者说学校刚建了新校门，很气派，问我们要不要拍个照，我妈说好。
我当时满脑子都只想逃离她，所以觉得有些不耐烦，但也没说什么，心里想着只是拍张照而已，拍完就走了。
然后照片拍完，我把手机拿过来，我把照片拿过去给她看，问她行不行，她没回我。我当时也在看照片，没注意到我妈在干什么，见她没回话，我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结果就是这一眼，让我抛下了想逃离她的想法。
我看见我妈哭了。
其实在看照片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妈一直是皱着眉头的，但我以为那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现在看到她流泪了我才明白那不是阳光刺得那是憋的，她一路上一直在忍住不哭，看到我真的要离开了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跟我说，说我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要离开妈妈，说感觉我昨天还是只会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儿，今天却要走了，说她舍不得我，一想到我不在心里就空空的…
我听她说这些话，看到她流的泪，我只觉得我自己的心里也很难过，好像快要融穿了一样，那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她一直都很在乎我啊…”
陈关黎望着远处，心中思绪万千，“后来我想通了，我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但也是最不知道该怎么爱我的人。我觉得你的父亲也是爱你的，只是你们之间可能有些小误会罢了，所以…”
陈关黎凝视着徐梦莹的眼睛，“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想去见你的父亲吗？”
徐梦莹没有回话，此刻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惊诧，伤心，愤怒，失望、期待，这些情绪都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她的心绪有些乱，但陈关黎的话确实让她的原本已经冰冷的心微微松动了。
…
父亲是一名成功的企业家，在国外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几百万的单子在他手上分分钟就可以被敲定。
毫无疑问，父亲是一位成功的人，所以我作为父亲的女儿，自然也是被他严格要求的…
大概是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吧，为了让我成为与名门相称的小姐，父亲开始了对我的英才教育，舞蹈、声乐、钢琴，各种各样严格的课程充斥着我的生活。
还有出席公众场合的礼仪，要努力地保持仪态，要注意各种礼节，要陪笑，要礼貌，要去维护人际关系，那些事对当时年龄尚小的我来说真的很累…
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依旧坚持了下去，因为我不想辜负父亲的期待。
于是我收敛起了作为孩子的任性，开始加倍努力，课内认真学习，把成绩保持在同龄人中的前茅，课外也是，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都报满了，还一直出席一些重大的比赛，也取得了不少不错的成绩。
可是…每当我拿着这些成绩向父亲展示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偶尔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有些失望，但没有多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所谓大人，有时候真的很蠢呢…
孩子拿着奖状向父母展示，想要他们鼓励和肯定，他们却以为你在伸手要礼物。
后来，父亲越来越忙，他整日在大大小小的事务间来回奔波，他开始不再过问我的情况，那段时间我很怀疑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次次地努力换回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冷漠，渐渐地，我的内心开始不抱有期待。
直到两个月前我的手腕因为被足球砸到而骨折了，虽然只是小骨折，但还是很痛，而且因为是惯用手骨折，所以我的生活上也多了很多不便的地方，在我住院的时候，在我最需要关心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只是责备我做事不小心，然后请了个管家来应付我。
我感到难过极了，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既然我当好孩子没办法引起他的注意，那当个坏孩子，他就会注意到我了吧？
或许是因为心中早已积蓄了太多不满，也或许是真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我开始抱着这种不满的情绪，违反他的意愿，把来到这的所有管家都赶走了。
当然，其结果就是像现在一样，我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了。直到刚才，我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就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或许他真的就不在乎我呢？
可是…我真的想这样吗？
你的父亲…是爱你的啊。陈关黎的这句话在徐梦莹的脑海里回荡。
半晌，徐梦莹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不想见他…，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情绪，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来，“我怎么可能会不想见他啊！我怎么可能会讨厌自己的父亲啊！虽然不管我怎么努力，父亲都不会回应我，但是，哪怕一次也好，我真的好想再体验一次像小时候那样被父亲关心的感觉。”
徐梦莹的情绪像是爆发的山洪一般宣泄了出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抑制自己对父亲的情感了。
“总算说出来了…”陈关黎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这么说，你是想去见他的咯？”
徐梦莹愣了一会，她伸手擦拭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当然想啊，可是…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返程的飞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起飞了，现在是上下班高峰期，我们没有交通工具，打车从这里出发到机场，差不多也是两小时，”徐梦莹凄惨地笑了一下。“现在过去，恐怕连飞机的尾灯都看不到了吧。”
“谁说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是…”
“别可是了，”陈关黎打断了徐梦莹的话，“既然想的话那就实现它好了，就算自己做不到也没关系，这段时间你只需要想好要跟父亲要什么生日礼物就好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帮你搞定的。”
陈关黎语气平淡，但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真的吗？”徐梦莹问了一句。明明对方说的话毫无保证，但不知为何，自己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当然是真的，我好歹也是大小姐你雇来的超级赛巴斯好吧。”
说罢，陈关黎举起自己的左手，把小拇指搭在大拇指上，只留中间三根手指，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右边。
“我对着我自己的良心发誓，要是做不到的话就我就被纸片割死被豆腐撞死被面条吊死。”
“哪有人这样子发誓的啊，而且，你的良心长左边的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我家乡那里发誓就是要像这样的，绝对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不到，所以才不敢发真誓的哦。”
“这算哪门子的习俗啊，心脏长在左边不应该是地球人的共同认知吗…”
“其实我是外星来的呢，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陈关黎脸上似笑非笑，眼里的思绪一闪即逝。
“啊，糟糕，不小心说漏嘴了，求大小姐不要告诉其他人，我给你做牛做马鞍前马后，你向东我绝不向西，你指南我绝不打北。”
“不向西可以向南北，不打北可以直接溜走是吧。”徐梦莹撇撇嘴。
“哎呀，这都被你发现了，看来大小姐你已经上道了嘛。”陈关黎挠挠头。
“噗嗤…”徐梦莹破涕为笑。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明明说话的时候那么不正经，但是却总是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呢。
“所以，能信我一次吗。”陈关黎向徐梦莹伸出手。
徐梦莹不再犹豫，她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把手搭在了陈关黎手上。
“嗯，那就拜托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