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高原的冬末总是那样的冷,夕阳裹着紧紧的云被子,把它晒成了一朵朵赤红的彩条。
风要起了,草原上的草叶随之摇曳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带来了远处自那极地而来的喧嚣,在此凝结成霜。
夕阳的冷光浇灌着冰霜,当它自那远处的地平线破冰而下的瞬间,只见草原白茫一片 。
呼吉雅裹着一层又一层,如同堆砌的烙饼的毛皮衣,艰难拧动着细弱的身子,细长的胳膊裹着毛皮像个肉柱子一样粗壮。
他有些无力的张开手掌,极寒的草原上,寒风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这从小到大都不会倒下的营帐如同细条般随风鼓动,风钻过了他的手掌,寒刺过了他的皮肤,钻入骨髓。
营帐内点着秋末贮藏着的燃油灯,缕缕黑烟如同阿妈手中的毛皮带,只是它不带着那份温暖细腻,只有烧焦难闻的烟熏味,有些刺鼻。
太阳还是落下了……
草原进入了寂冷深邃的黑夜,远处的山峰像是漆黑的铁墙般成片连绵的耸立着,天边的棉被遮住了长生天的眼,只剩下漆黑一片,整个夜晚仿佛一瞬间降落,营帐外黑色的物质让人如同置身深海之中。
呼吉雅紧紧盯着帐子口上,那道缝隙弥漫着漆黑,仿佛能够吸收掉呼吉雅世界中的一切。
他盯着帐外,深邃的黑夜之中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寒风的呼啸声,呼啦呼啦的卷着营帐上的陈旧坯布。
慢慢的,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像是从空中渐渐亮起一朵亮光,那朵光很小很小,小到任何人都可以忽视他。
但是呼吉雅一眼就瞧见了它,他挪动着如同棉球的身子,拼命的往炕子里丢柴禾,火苗很小,他很怕熄灭。
但是阿妈总是让他不要浪费柴禾,一开始他不懂,后来他明白了,草原上只有无边无际青草,人们只羡慕成群结队牛羊下丰满盎然的草原,却不知道这片土地下藏着人们不知道的贫瘠。
柴禾只有南下去城墙里边去买,所以这很珍贵。
呼吉雅吹着火苗,燃过之后的炭火总是带着些许火粒子,用着那份余烬掩埋着,待到将来总是能用上。
细细扒开那份灰烬下的余灰,轻轻放上柴禾,觉得还不够,他又用刀将木柴劈成细小的木棍,掰着手指头数着,之后又细细劈砍了几次。
从哪臊子堆里拿出一些放到柴禾苗里,随后猛吸一口气,使劲的吹着那份深夜中的辉红。
积攒的尘灰卷起土渣子一同卷进了呼吉雅的嘴里。
这让他十分难受,搞了好几次之后,终于用最少的柴禾发起了最好的火,呼吉雅咧着嘴笑着,漆黑的夜里燃起了长生天的馈赠。
昏黑的营帐终于驱散了沉沦已久的黑暗,燃起的篝火照亮了他的脸庞,细嫩的面容上带着红润的面色,像两个红灯笼一样,双眼带着温润的水色,在这冰冷的草原上它也许永远不会冻结。
漆黑的夜里那团火苗也慢慢靠近,燃烧的火焰总是去寻找夜空中不一样的它。
营帐外不再是黑夜,炙热的光亮穿过厚厚的营帐子打在了呼吉雅的身子上,让他倍加温暖,他开口道:“阿爹回来了!”
“阿爹!”呼吉雅急忙卷起帐帘,让阿爹赶忙进来。
只是这光亮不再是从前那么明亮,带着晦暗,让呼吉雅眼色朦胧。
“哈达叔叔?”呼吉雅看着面前这个中年大汉,心中不免满是疑虑,但是寒风呼啸,赶忙让他进屋休息。
但是哈达愣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进营帐,他的脸和五官棱角分明,像是长生天用刀大开大合般雕琢过,呼吉雅听说墙里的人都喜欢这种容貌,因为这是一种不怒自威的相貌。
只是这不怒自威的面容如今却紧锁眉头,双眉紧紧夹着眉心,几乎立起,他双眼深邃,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
时间仿佛僵硬了,哈达的双眼在这冰冷的寒风中尤为冷冽,夜空中的晨星似乎全都在他眼中,却几乎黯然熄灭。
“哈达叔叔,我阿爹呢?”呼吉雅的呼唤声从他身边响起,整个营帐空洞无比,回声接二连三,愈发的激烈急促。
哈达嗫嚅的嘴,寒风冻结了他皲裂的嘴唇,让他的嘴张开带着嘴皮间的血丝。
声音嘶哑,有些呜咽:“小狼,你爹没了。”
…………
冷风愈加浓烈了,火炕中的烈火变得有些暗红,像血一样,中年男人拿着油滑的捣棒捣着石头碗里的草药。
整个营帐里几乎全是血腥气和臊气,低沉痛苦的呻呤弥漫在寒冷阴暗的空气中,火炕里的暗红色的火焰照射着中年男人的脸庞。
他起身将草药抹在损失不太大的同伴的伤口上,就算如此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是触目惊心,他鼻息轻放,有些无力的吐息着。
他有些累了。
疲惫笼罩着他,但是麻木还是驱使着他继续这样的劳作,这样的营帐几乎是数以百计,或许不等他到来,那些人早已魂归天外,想到此只能说心中难受。
黑夜中的山峦在这粘稠的夜晚中像一座座墓碑,耸立在山间,长生天兴许在迎接着他们,只是不在是妻女的欢喜而是他们的哭泣。
汗王死了,战死在了自己的故乡,这对于任何一个草原的子民来说无疑是天塌了下来。
中原人突然袭击了他们,老汗王死在了殿后的道路上,他的儿子们争夺他那可怜的遗产,导致大片牛羊沦丧。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牛羊,不知这严寒的深冬该如何度过。
哈吉扬天长叹,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一个士兵走了过来,寒冷的冬季中,他依然神采奕奕,双眼如同霜夜般的大星,炯炯有神。
他用着铿锵有力的嗓门,传递着部族首领的口谕:“哈吉大夫,汗王召见你。”
哈吉捋着胡须,满脸皱纹的脸点着头说道:“带路吧。”
哈吉年岁很大了已经五十有六,算来算去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早年师从药王谷,在中原边境行医,后来他辗转反侧,到了老汗王手底下做事。
如今老汗王战死,部族分裂,他已经有种伯牙难遇钟子期的伤感,最终还是选择跟随老汗王最为器重的三儿子,了却此生。
新汗王的营帐很小,和过去的几位汗王相比确实小的有些过分。
营帐内灯火通明,在爆发内战的过程中他们这一部抢掠的资源最为丰富,在这寒冷寂静的寒冬之中也算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跨入营帐,鄂延齐正盘坐在炕上。
虽然年岁不大,如今才十七,和他的两个哥哥相比显的小很多。
但是面容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沉稳,只是如今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承受了太多,让他的背有些驼。
有时哈吉看着那营帐上的倒影也会老眼昏花认错为个老头子在弓腰驼背。
“大汗,哈吉觐见。”哈吉依旧如往常般行礼,只是对象不在是那熟悉的老汗王。
“先生,如不在公众之上,不必如此拘谨,快快前来。”鄂延齐已经有点汗王的威风,只是声线稚嫩,但是还是努力的压低声音让他变的更加沉稳有力。
哈吉也不矫情,照例入座,旺盛的灯火之下,让这沉闷的黑夜稍稍驱散些许。
鄂延齐对这位从他出生时就跟随父亲的先生很是尊敬,作为一名部族大夫,他的威望很高。
对于哈吉大夫跟随自己,鄂延齐心里很是感激,让他也借此迅速累计的不少的声望和人心。
毕竟除了汗王一脉的人,大概也就数哈吉大夫这些精英人员有着底层人民的人心。
对于此,鄂延齐也是基本上在私下场合都不行那从中原人习得的君臣之礼,免得过于生分。
“先生,如今子民们伤势如何。”鄂延齐召见哈吉自然是问他手头上的工作进展如何,如今部族分裂,自己这一部更是遭遇接二连三的袭击,让他压力倍增。
哈吉沉默些许,随后还是徐徐道来:“延齐,老夫我只能说伤亡惨重,中原人的袭击还好,你那些兄弟下手那可是一点都不留情,如今留存的部族人数不足五万,其中伤员大概在七千左右。”
“而且你知道的,我听说辎重损失也很严重,我们得快点找个歇脚的地方,不然的话……”
哈吉没有把话说满,但是鄂延齐也知道后面是什么。
鄂延齐点点头如今的态势已经不容得他再犯几次错误,先前的几股小规模的自杀式的袭击已经让部族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真的得好好考虑自己这点家当能不能保的下了。
哈吉抿了一口蒸腾的雪水,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很快就填满了他的一切,但是其中却带着丝丝甘甜的味道,像是小时候喝的苦药水,在自己哭着喝完之后阿妈总是要给自己一颗白色的糖,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只是阿妈早已成为一捧黄土。
他心里祷告着,希望部族也能得到长生天的保佑。
鄂延齐听着哈吉的话,心中咀嚼着这些颇有价值的见解。
沉闷的空气在这里弥漫着,灯火通明的营帐烟火在徐徐燃烧,只是这燃烧的烟火迟早有燃烧殆尽之时,如果没有燃料这团寒冬之中的细小火苗也许就会无声无息的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没有人会记得这团焰火,让他们如同历史的尘埃一样被碾过去,兴许有好事者去记录他们的行程,但那也许会是千年之后的往事吧。
自哈吉自觉退出鄂延齐的营帐之后,那片营帐中的灯火依旧通明和他来时一样,就算其他营帐早已黯淡无光,它依旧如此,就像那夜空中的太阳一样,倔强的燃烧着。
…………
哈达撺掇着炕上的柴火,火焰燃烧着,但是却感觉不到那热腾腾的热气,那团火焰很冷,冷的像这昏黄的大地一样,不知道埋葬了多少草原人的枯骨。
他瞥了一眼呼吉雅,很安静,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好似他的到来就如同幽魂游荡一样。
营帐内很暗,每家每户分到的燃料都不多,所以都很省着,借着这有些微弱的灯光,哈达瞥见了卧躺在病床上的妇女。
那是呼吉雅的母亲,染了很严重的疾病,虽然视线不清但是那形容枯槁的身体还是流露出了她的脆弱。
如今早已陷入沉迷的她对外界一无所知,也许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冬她也会魂归长生天,像所有草原上的子民一样。
气氛很沉重,就像他和呼吉雅的父亲一起前往抵御敌人一样,只是不在感觉到那份战场上的悲壮和那转瞬即逝的酣畅淋漓。
只留下了战后失去同袍的悲切和痛苦。
哈达轻轻抱住了呼吉雅,他很难过,哈达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失去阿爹的孩子,只能这样去安慰他。
如今部族前途未卜,深入极北的代价谁也不会知道,也许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更加苦寒的风雪。
个人的生死存亡早已渺小如尘埃,断腿年老的羚羊和那年幼无助的幼崽迟早会被强大凶残的狮子吃掉,呼吉雅也许也会如此。
这时候阿妈的咳嗽声打断了呼吉雅的啜泣,自家阿妈醒了。
他连忙摸干脸上的泪痕,让他看起来自然一点。
他上前去腾起一壶热水,细细吹拂,连忙扶起阿妈,让他喝下热水。
托娅有些费力的睁开双眼,由于她常年卧病在床,她那双眼上的分泌物已经让他难以睁开,蜡黄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如同土黄般贫瘠的土地一样。
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儿子呼吉雅,另一个便是他丈夫的战友哈达。
“狼儿,不要哭了,阿妈在这。”托娅开口安慰着自己的儿子,用她那干枯的手抹去他的眼泪,哪怕儿子早已可以当家做主,但是她还是像从前一样。
“阿妈,你醒了!快点躺下,不要乱动。”呼吉雅见自家阿妈不太适应醒来后的身体机能,连忙劝阻。
“狼儿,你阿爹呢,是不是又去地里刨食去了。”阿妈问起了阿爹的事,呼吉雅心中猛的抽了一下,愣是愣在原地。
“阿木尔被大王安排去边缘防卫去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哈达见呼吉雅默不作声,不慌不忙的解释道。
“哦……那你怎么回来了,大王征召你们去戍卫,我们这里的男人应该都要去,怎么你没去。”托娅虽然身患疾病但是头脑尚未受到太大影响,她儿子的下意识的动作她可是一清二楚。
“因为西边有战况我也从南边调往这里,而且我也是最近才被调集到了这里才回来。”哈达神色不改的解释着。
托娅盯着他看了许久,她眼神犀利,此时此刻完全就不像一个病人的模样,冰冷的烟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上,火光闪烁,带动着她的目光。
那目光就像鹰隼般,稍不注意就会被看个精光。
哈达被盯的有些冒汗,这种感觉只有在自己砸掉自家阿爹从中原人哪里得到的花瓶被冷冷注视的眼神才会有,这种紧张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
一种很原始的恐惧。
营帐中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须臾,不是很长,但是哈吉却很难熬。
“我知道了,哈达。”拖娅垂下眼帘,枯黄的脸上渐渐蒙上了阴影,让她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像是多了一层细密的云帐,难以琢磨她此时此刻的面容。
“诶,那好,阿木尔不在我帮你把这弄一下吧,有些乱了。”哈达连忙转移话题,尽量不漏出太多破绽。
“不用了,狼儿,快去送哈达叔叔离开吧。”拖娅声音带着绝对,不像是是请求,更像是命令。
“好的,阿妈。”呼吉雅隐约能猜到点什么,不过他这种小孩子也只能盲人摸象,知道个一二。
呼吉雅裹上毛衣,给哈达呈上了一碗热乎乎的热水,披上厚厚的毛皮衣,让他离开了此处。
拖娅眼神平静的看着自家的儿子逐渐将哈达护送到远处,心中不免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已经十*岁了,从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到如今颇有他父亲当年的模样。
只是如今的样貌还是如同瓷娃娃一般,雌雄难辨。
虽然如今样貌如同稚童,但身姿和那些草原上的蛮人比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还是和那个男人一样,像个风流种的模样,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托娅仰躺在病床上笑呵呵的说着。
“真想把你卖到妓院去,让你当个兔儿爷,看看那些达官显贵有多喜欢这种模样的俊俏货色。”拖娅声音嘶哑的冷笑着,寒风呼啸,夹杂着她的话语,带着她内心多年不曾展露的怨恨。
……
哈达家离他家不远,很快就回来了,看着自家阿妈还在六神无主的坐在床上,呼吉雅连忙跑过去,想要扶起托娅。
“狼儿,好孩子,扶我下床。”托娅夸赞着自家儿子的孝顺。
“阿妈,你想下床干什么”
她双眼半阖,随后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的说着:“给我备份笔墨,我要写信。”
“嗯,好的,阿妈。”
深夜里,托娅奋笔疾书,寒冷的深夜里,一对母子相依为命,让这片冷色调大地不再单调。
呼吉雅的双眼闪烁着,他看着自家阿妈颤抖的枯黄双手,心里发誓一定让她在今后的后半生健健康康,永远幸福。
…………
冰冷的夜冻结了一切,冷风呼啸,让一切都变的脆弱不堪。
深夜了,除了依然守卫着的士卒,其余人才在这冰天雪地的故乡堪堪入睡。
让他们歇息吧,或许只有在梦里才能遇见那片甜蜜的梦。
但是美好的迷梦终究会被现实的疼痛击碎,高耸的墓碑也许明天就会为他们敞开,不过鄂延齐就是不甘堕落的人,深夜了,他依然挑灯夜战,苦心研究战法和今后的战略。
他看着简略草图上的位置,面色凝重。
形式危机,他们部族因为辎重问题依旧被其余三个分裂的部落经常性的袭击。
这也是鄂延齐头疼的地方,是的,爆发内战之后鄂延齐争夺老汗王的遗产最为丰富。
这里面不少老汗王的偏袒,但是更多的是鄂延齐的眼疾手快,提前下手为强。
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就是拿得多。
坏处也是明明白白,容易成为中原人和其他部族的眼中钉。
这也是他们这一部族过的这么惨的原因,天气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人祸,一场早已预定的人祸。
“先生说的没错,我可能不能再输一次了,如果再被打败,也许这就是我的死地!”鄂延齐拧着眉毛,手里摩挲着羊皮纸,轻轻的说着。
夜很长,就像这漫长而又毫无目的的跋山涉水的迁徙一般,永远不知道肥沃温暖的绿洲到底在何处。
鄂延齐仰望着那燃烧的煤灯,青烟袅袅,燃烧着他的思绪,一份份几乎异想天开的构想在这份青烟之中化为灰烬……